卷七·戶内 第一部

關燈
的自誇自大之徒"的“無恥"下一針砭。

    《伊索》同人中自稱為懷疑派的,其實比别人抱着更深刻的信仰。

    但在群衆眼裡,這個諷刺的面具當然沒有多大吸引力,反而把人弄糊塗了。

    你要群衆跟着你走,非跟他講些簡單,明了,有力,肯定的教條不可。

    剛強有力的謊言,就比貧血的真理更能讨群衆喜歡。

    至于懷疑主義,隻有在骨子裡藏着極粗淺的自然主義或是基督教的偶像崇拜的時候,才能使他們惬意。

    所以這份《伊索》雜志的傲慢的懷疑主義隻能适應一小部分的人,因為隻有這批少數人士才領會到他們堅毅的精神。

    但這股力量是完全不參加行動的。

     他們可不顧慮這些。

    法國愈民主化,它的思想,藝術,科學,似乎愈貴族化。

    科學躲在術語後面,躲在它的殿堂裡頭,比十八世紀時更難接近了,除了對那些已經入門的人。

    藝術,——至少是尊重自己而尊重美的那種,——也是一樣的對人深閉固拒,瞧不起群衆。

    便是對于行動比對于美更關切的作家,重視道德思想甚于美學觀念的文人,也有種沒法形容的貴族氣息。

    他們似乎要把内心的火焰保持純潔,而不是把這火焰傳遞給别人;他們仿佛不求自己的思想得勝,而隻求證實。

     可是這等作家裡頭也有從事大衆藝術的。

    在最真誠的人中,有些是宣傳無政府主義的、含有破壞性的思想,——那種遙遠的未來的真理,也許在一百年或二千年後是有益的,但目前隻能折磨心靈,灼傷心靈;另外一批卻寫些沉痛的,或是挖苦的戲劇,沒有幻象的,非常悲慘的。

    克利斯朵夫讀過之後,覺得原來想把自己的痛苦忘掉幾小時而來的觀衆,結果得到這樣悒郁不歡的消遣,真是太可憐了。

     “你們拿這個給大衆嗎?"他問:“那才是把他們活埋呢!” “放心,"奧裡維回答。

    "大衆不會來的。

    ” “他們這才對啦!你們簡直發瘋,難道要把他們生活的勇氣統統拿走嗎?” “為什麼?讓大衆象我們一樣知道事物的悲慘面,而仍舊打起精神來盡他們的責任,不是應當的嗎?” “打起精神?我不信。

    毫無樂趣卻是一定的了。

    而一個人生活的樂趣給拿走以後,他也差不多完了。

    ” “有什麼辦法?我們總不能把真理歪曲。

    ” “可是也不能對所有的人把真理統統說出來。

    ” “這個話竟是你說的嗎?你是永遠求真理,自命為受真理甚于一切的人!” “是的,為我,還有為那些相當堅強而受得了的人,的确應當給他們真理。

    但對于另一些人,那簡直是殘忍,是胡鬧。

    現在我看清楚了,我在本國的時候從來沒想到。

    德國人不象你們這樣的鬧真理病:他們把生活看得太重,謹慎小心的隻看着他們願意看的事。

    你們不是這樣,所以我喜歡你們:你們是勇敢的,直捷爽快的,可是不近人情。

    你們自以為發掘出一項真理的時候,就得把它摔到社會上去,不問它會不會闖禍。

    你們倘若把自己的幸福為了愛真理而犧牲,我沒有話說,我很敬重你們。

    但是為了愛真理而犧牲别人的幸福,那可不行!那太霸道了。

    應當愛真理甚于愛己,可是應當愛别人甚于愛真理。

    ” “難道因此就應當對别人扯謊嗎?” 克利斯朵夫用歌德的幾句話回答: “凡是最高的真理,我們隻能挑出能使社會得益的一部分來說。

    其餘的,我們隻能藏在心裡;好象一顆隐蔽的太陽有種柔和的光暈似的它們會在我們所有的行動上放出光彩。

    ” 但這些顧慮不大能打動法國作家的心。

    他們不問手裡的弓射出去的是“思想還是死亡”,或是兩者都有。

    他們缺少愛。

    一個法國人有了思想,就硬要旁人接受。

    沒有思想,他也同樣要人接受。

    眼見做不到了,他便不願意再有所行動。

    這是那般優秀人士不大管政治的主要原因。

    有信仰也罷,沒信仰也罷,各人都深藏着。

     有人做過種種嘗試,想消滅這種個人主義,組織一些團體;但這種團體大半馬上傾向于文學清談,或者變成可笑的幫口。

    最優秀的都勢不兩立,以互相消滅為快。

    其中有些傑出之士,有精力,有信心,天生能聯合與指導一般意志懦弱的人的。

    但各人有各人的隊伍,決不肯跟别人的合并。

    他們組織什麼會,什麼社,發行雜志,所有的德性都齊備,隻少一件,就是退讓;沒有一個團體肯對别的團體讓步,它們互相争奪群衆(其實也是為數極少而挺可憐的人),苟延殘喘的存活了一些時候,終于一蹶不振的倒台了,而且并非由于敵人的打擊,倒是——(教人看了最痛心的!)——由于自己的摧殘。

    許多不同的職業,——文人,劇作家,詩人,散文家,教授,小學教員,新聞記者,——形成了無數的小階級,而每個階級又分化為許多小組,彼此深閉固拒。

    相互的了解是談不到的。

    在法國,無論對什麼事都不會全體一緻;除非在“全體一緻"成為傳染病的時候,——這種時間極其難得,而那"一緻"往往還是錯誤的:因為它是病态的。

    法國無論哪一種活動都受個人主義控制,科學方面是這樣,商業方面也是這樣,商人們的不能團結不能聯合,全是個人主義從中作梗。

    這個人主義并沒有蓬勃的生機,可是頑固,執着,處處退縮。

    孤獨自立,不有求于人,不與人往來,怕相形之下會感到自己的無能,也不願意孤高自傲的安靜受到擾亂:凡是創辦"超然的"雜志,"超然的"劇場,"超然的"團體的人,差不多心中全存着這種思想。

    而創辦那些雜志,劇場,團體的唯一的意義,往往隻因為不願意跟别人在一起,不肯為了一樁共同的行動或思想而團結;還有彼此的猜忌或黨派間的仇視,使實際上最應當互相諒解的人互相提防。

     即使彼此起重的人物為了同一事業而結合的時候,象奧裡維和辦《伊索》雜志的那些同志,他們之間似乎也永遠存着戒心,絕對沒有流露真情的興緻,那在德國是極常見而極容易使人厭惡的。

    在這群青年中間,有一個①特别吸引克利斯朵夫,因為他有一股驚人的力量,是一個邏輯嚴密,意志強毅的作家,對道德觀念抱着極大的熱情,準備把整個世界連他自己一起為這些觀念犧牲;他為此創辦了一份雜志,差不多是一個人編輯的。

    他發誓要向法國和歐洲提出一個純潔,自由,英勇的法蘭西的觀念;他深信将來必有一日,大家會承認他所寫的可以成為法國思想史上最大膽的篇幅中的一頁;——這一點他是想得不錯的。

    克利斯朵夫很願意對他有更深的認識,和他來往。

    可是沒有辦法。

    雖然奧裡維常常跟他接觸,也隻在有事的時候見面;他們絕對沒有親密的談話,充其量不過交換一些抽象的思想,實際上也無所謂交換,而是兩人在一塊兒自言自語,因為各人都把思想藏在肚裡而這還是彼此器重的戰鬥同志呢。

     -------- ①即夏爾,班琪。

    ——原注(譯者按,班琪即作者發表本書的雜志《半月刊》的主編。

    ) 這種矜持有許多原因,連他們自己都不容易分辨。

    先是過度的批評精神使他們把各人精神上的不同點看得太明白了,過度的理智又把這些不同點看得太重;其次,他們缺少強烈而天真的同情心,就是說缺少強烈的愛。

    也許還有别的原因,例如事業的重負,生活的艱難,思想的騷亂,使一個人到了晚上再沒精力跟人作些友善的談話。

    最後還有法國人不敢承認而老在胸中作梗的那個可怕的心理,以為大家不是同種同族,而是在不同的時代住到法國土地上來的不同的種族,盡管彼此有了關系,卻很少共同的思想,——這一點,為了大家的利益原來就不應該常常想到。

    而最重要的阻礙是太醉心于自由,對它抱着如醉若狂的危險的熱情:一個人嘗到了自由的滋味,簡直會犧牲一切。

    這種自由的孤獨,因為是用多少年的艱苦換來的,所以特别寶貴。

    優秀人物孤獨自處,免得受制于俗人。

    宗教的或政治的團體威逼你,種種壓迫個人的重負加在你身上:家庭,輿論,國家,幫會,黨派,學派;孤獨便是對這些壓迫的反動。

    倘若一個囚徒要越過二十道高牆才能逃出牢籠,那末,非身強力壯的人決不能毫無損傷的達到目的。

    對于一顆自由的意志,這的确是艱苦的考驗。

    但是從這兒經曆過來的,就會終生留下苦鬥的痕迹和獨立不羁的脾性,永遠不能跟旁人融和的了。

     除了高傲的孤獨,還有一種是隐忍退讓促成的孤獨。

    法國多少老實人都把他們的慈悲,勇敢,和真摯的感情埋藏在心裡。

    數不清的有理沒理的理由使他們不願意行動。

    在某些人是為了服從,為了膽怯,為了習慣性;在另一些人是為了怕輿論,怕鬧笑話,怕抛頭露面,怕人家把他們毫無作用的行為說是有作用的。

    這一個不參加政治的與社會的鬥争,那一個不參加慈善事業,因為他們看到作事不認真或沒有頭腦的人太多了,也因為怕别人把他們看做跟走江湖的與糊塗蟲沒有分别。

    差不多所有的人都感覺厭惡,困倦;怕行動,怕痛苦,怕醜惡,怕鬧笑話,怕出亂子,怕負責任;還有那“有什麼用?"的心理,把今日多少法國人的意志都給消磨了。

    他們太聰明了,——沒有脾氣的聰明,——他們看到正反兩方面的理由。

    他們缺少力量,缺少生氣。

    一個人生氣蓬勃的時候決不問為什麼生活,隻是為生活而生活,——為了生活是樁美妙的事而生活! 那般優秀的人,有的是可愛的普通的優點:人生觀很溫和,欲望很淡泊,愛家庭,愛鄉土,遵守禮教,謹慎小心,不強制别人,不妨害别人,不輕易洩露感情,永遠取着矜持的态度。

    所有這些可愛的動人的特點,在某種情形之下可以和恬靜,勇敢,内心的歡樂,并行不悖,但跟法國民族的衰老與其血也不無關系。

     在克利斯朵夫和奧裡維的屋子底下,那個四面圍着高牆的幽美的園子便是小型法蘭西的象征。

    那是一片跟外界隔絕的綠茵。

    有時,外邊的狂風打着回旋降到園裡,給坐在那兒出神的少女帶來一些遙遠的田野和大地的氣息。

     克利斯朵夫看到了法國潛藏的生機,覺得它不應該讓卑鄙無恥的人壓迫。

    沉默的優秀階級躲在裡頭的那個半明半暗的境界,使他感到窒息。

    禁欲主義隻有對一般沒有牙齒的人才配。

    他卻需要無限的空氣,廣大的群衆,輝煌的太陽,千萬生靈的愛,需要把他所愛的人緊緊的抱在懷裡,把敵人碎為齑粉;他需要戰鬥,需要勝利。

     “你能這樣做,"奧裡維說,"你是強者,你憑着你的缺點——(對不起!)——跟優點,生來是為戰鬥的。

    你的民族不是一個太貴族的民族,這是你的運氣。

    行動不會使你厭惡。

    必要的時候你甚至會去幹政治!……并且你用音樂寫作又是了不得的幸運。

    人家不懂你的話,你什麼都可以說。

    倘使人家知道你的音樂裡有瞧不其他們的意思,有他們否認的信仰,也有對于他們竭力想撲滅的東西不斷的頌贊,那末他們決不會饒你,一定要阻撓,搗亂,使你為了和他們奮鬥而把大部分的精力消耗完了,等到你勝利的時候,你已經沒有完成事業的餘力,你的生命也快告終了。

    成功的大人物是得力于别人的誤解。

    人家佩服他們的地方正是跟他們的真面目相反的。

    ” “唉!"克利斯朵夫回答,"你們可沒有認識你們那般大師的懦怯。

    我早先以為你是孤獨的,所以我原諒你沒有行動。

    但實際上你們思想相同的人不知有多少。

    你們比壓迫你們的人強過百倍,你們的價值比他們的超過千倍,而竟甘心情願對他們無恥的行為屈服!我真不了解你們。

    你們有着最美的國土,了不得的聰明,又最富于人情味,你們卻絲毫不加利用,還讓少數的壞蛋把你們控制,污辱,踩在腳下。

    喂,拿出你們的真面目來罷,怕什麼!别等奇迹或是拿破侖來幫你們忙!起來罷,團結起來罷。

    你們大家都得動員,馬上把屋子打掃幹淨。

    ” 但奧裡維聳聳肩膀,無精打采而又含譏帶諷的說:“跟他們去火并嗎?不,那不是我們的任務,我們有更好的事可以做。

    我最恨強暴。

    結果怎麼樣,我是太明白了。

    那些一事無成而滿腹牢騷的老朽,保王黨裡的年輕的傻瓜,宣傳暴行與仇恨的惡魔,會一起霸占我的行動,加以玷污。

    你難道要我再喊蠻子滾出去或法國人的法國這一套仇恨的老口号嗎?” “幹嗎不?"克利斯朵夫說。

     “不,這都不是法國話。

    人家盡管把它們塗着愛國色彩到處宣傳也是白費的。

    那隻适用于一般野蠻的國家!我們的國家不是培養仇恨的國家。

    要肯定我們的民族性,并不在于否定别人或毀滅别人,而是在于把他們同化。

    不管是騷亂的北方人還是多嘴的南方人,都讓他們來罷……” “還有那含有毒素的東方?” “連那含有毒素的東方也沒關系:反正我們會吸收它,象吸收旁的一樣,過去我們吸收的還不多嗎?東方表示得意揚揚,我們中間有一部分人戰戰兢兢,都教我看了發笑。

    它以為把我們征服了,在我們的大街上,報紙上,雜志上,戲院舞台上,政治舞台上,耀武揚威。

    傻子!它才被我們征服呢。

    它滋養了我們,它自己可消滅了。

    高盧人的胃是強健的;二千年來被它消化的文明何止一個。

    我們受得起毒藥的試驗……你們德國人要怕,你們去怕罷!你們非純粹不可,否則就沒法存在。

    可是我們,主要的不在于純粹而在于兼收并蓄。

    你們有一個皇帝,大不列颠也自稱為帝國,但事實上真有帝國意味的倒是我們的拉丁民族的性格。

    我們是世界城的公民。

    ” “好得很,"克利斯朵夫說,"隻要一個民族是健康的,在它年輕力壯的階段,這一套都很好。

    但它的精力終有枯竭的一天,那時它就有被外來的巨潮淹沒的危險。

    我們中間不妨老實說,你不覺得這種日子已經來到了嗎?” “這個話人家已經說了幾百年了!但我們的曆史每次都證明那是多慮。

    聖女貞德的時代,巴黎一片荒涼,豺狼出沒;從那個時候到現在,我們受的考驗簡直數不清!今日的道德淪喪,婬樂無度,志氣消沉,社會混亂,我都不放在心上。

    耐着點性子罷!要生存就得受苦。

    我很知道将來會有一個反動的潮流,——可是也不見得如何高明,結果也許搞出些同樣胡鬧的事:而今日靠渾水裡摸魚過日子的人,将來還是會叫叫嚷嚷的做領導……可是那有什麼關系?這些運動并不接觸到法蘭西真正的民衆。

    爛果子不會使果子樹跟着爛的。

    它掉在地下就完了。

    在整個民族中間,所有那些人是太不足道了!他們死也罷,活也罷,跟我們有什麼相幹?難道值得我忙忙碌碌,去築起堤岸,掀起革命來對付他們嗎?現在的禍害不是一個制度造成的。

    這是奢侈帶來的麻瘋病,是财富與聰明的寄生蟲。

    它們會消滅的。

    ” “把你們腐蝕了以後。

    ” “對于這樣一個民族,你不能絕望。

    它有那麼一種潛在的德性,那麼一股光明與理想主義的力,便是那些蠶食它破壞它的人也受到影響。

    甚至一般貪得無厭的政客也會受它誘惑。

    最平庸的人一旦握了政權,也感覺到國運的偉大;這國運把他們從小我中超脫出來,拿火把交給他們,叫他們一個一個的傳遞過去;而他們也跟着前人從事于消滅黑暗的神聖的鬥争。

    民族的精神拖着他們;願意也罷,不願意也罷,他們都完成了他們所否定的上帝的意志……親愛的國家,親愛的國家,我對你的信心是永遠不會動搖的!你所受的緻命的考驗,例反使我感到,我們在世界上所負的使命是值得驕傲的。

    我絕對不願意我的法蘭西瑟瑟縮縮的關在一間病房裡,不敢吹到外界的風。

    我不願意病病歪歪的苟延殘喘。

    一個人長大到我們這樣的時候,倘使要停止長大,還不如痛快死掉。

    全世界的思想盡管起到我們的思想中來罷!我決不害怕。

    潮水把肥沃的淤泥帶給我們的土地,然後它會退下去的。

    ” “可憐的朋友,"克利斯朵夫說,"在它沒退下去的期間,可不是有趣的啊。

    而且等到你的法蘭西從尼羅河中浮起來的時候,你自己在哪兒呢?奮鬥不是更好嗎?除掉你早已認為命中注定的失敗以外,又沒别的危險。

    ” “不,我所冒的危險遠過于失敗。

    我可能喪失精神上的平靜:那對我是比勝利更重要的。

    我不願意恨。

    哪怕對我的敵人,我也要給他一個公平的待遇。

    我要在大家熱情洶湧的浪潮中保持我清明的目光,我要了解一切,愛一切。

    ” 但克利斯朵夫覺得用這種超然物外的心情去愛人生,和自甘滅亡的退讓沒有什麼差别;他象安班陶克爾老人一樣,①覺得胸中有一支頌歌在那裡頌贊恨,頌贊與恨相連的愛,——墾殖大地的,在大地上播種的,内容豐富的愛。

    他不能贊同奧裡維那種安安靜靜的宿命觀;并且他不大敢相信一個絕對不自衛的民族能夠久存,所以恨不得喚起整個民族的健全的力,使全法國所有的老實人都奮臂而起。

     -------- ①公元前五世紀時希臘的哲學家。

     你對一個人的了解,用一分鐘的愛情能比幾個月的觀察更有成績,同樣,克利斯朵夫之于法國,八天内足不出戶的跟奧裡維親密相聚的結果,比他用着一年的光陰,走遍巴黎,走遍文化的與政治的沙龍所知道的更多。

    在他覺得茫無所措的那個普遍的混亂中,朋友的心靈對他仿佛是大海中的一個島,代表理智與精神恬靜的境界。

    奧裡維内心的和氣所以格外動人,是因為它沒有一點精神上的依傍,——因為他生活的境況是艱苦的,——(他夯,他孤獨,他的國家又是這樣的頹廢),——因為他身體衰弱,近乎病态,非常的神經質。

    可見他清明的心境并非由于意志堅強——(他根本缺少意志),——而是從他的生命與種族的深處來的。

    在奧裡維周圍許多别的人身上,克利斯朵夫也窺見一道遙遠的微光,體驗到"萬裡無波的大海的沉靜";他自己素來是騷亂不甯的,拿出全部意志的力量才能使強烈的天性勉強得到一個平衡,現在這種隐藏的和諧,當然使他不勝豔羨了。

     看到了法國的内情,他把過去對法國民族性所抱的觀念全部推翻了。

    擺在他眼前的不複是那個快樂的,随和的,無愁無慮的,光芒四射的民族,而是一批含蓄的,孤獨的心靈,表面上象蒙着一層明晃晃的水霧,頗有樂觀的色彩,其實卻是浸透了深刻而沉靜的悲觀氣息,腦子裡全是執着的念頭,靈智的熱情;——他們都是不可動搖的靈魂,隻能加以毀滅而不能加以改變的。

    當然這僅僅限于法國的優秀階級;但克利斯朵夫不懂它這種信心與堅忍刻苦的精神從哪兒來的。

    奧裡維回答說: “從失敗中得來的。

    是你們,克利斯朵夫,把我們重新鍛煉了。

    唉,那當然不是沒有痛苦的。

    你們想象不到,我們從①小到大所經曆的環境是怎樣的凄慘。

    我們喪師辱國,跟死神照了面,暴力的威脅老是壓在我們身上。

    我們的生命,我們的精神,我們的法蘭西文明,十個世紀的偉大,——都操在一個不了解它、恨它、随時可以把它碎為齑粉的、強暴的征服者手裡。

    可是我們就得為這些命運活下去!你想想吧,那些法國的孩子,生在蒙喪的家庭裡,罩着戰敗的黑影,受着沮喪的思想熏陶;人家教養他們的目标是希望他們雪恥報仇,而那個報仇也許是玉石俱焚的,也許是完全空的:因為他們雖然年紀很小,早已懂得這個世界上沒有正義,隻有強權!這一類的發見,使兒童的心靈不是從此堕落就是從此長成。

    許多人都自暴自棄了;他們想:既然如此,何必奮鬥?何必振作?一切都是空的。

    想也沒用。

    還是享樂罷。

    ——但凡是掙紮過來的人都是真金不怕火的;任何幻滅都不能動搖他們的信仰:因為他們一開始就知道信仰之路和幸福之路全然不同,而他們是不能選擇的,隻有望這條路走,别的都是死路。

    這樣的自信不是一朝一夕所能養成的。

    你決不能以此期待那些十五歲左右的孩子。

    在得到這個信念之前,先得受盡悲痛,流盡眼淚。

    可是這樣是好的,應得要這樣…… -------- ①作者假定本書中的人物都是一八七○年以後長成的一代,故此處所謂“失敗"即指普法戰争一役。

     噢!信仰,你這純鋼百煉的處女, 用你的槍尖把各個民族被壓制的心開發出來罷! ……” 克利斯朵夫默然握着奧裡維的手。

     “親愛的克利斯朵夫,"奧裡維說,"你們德國給了我們多少痛苦。

    ” 克利斯朵夫差不多要道歉了,仿佛那是他作的事。

     “别難過,"奧裡維笑着說。

    "德國不由自主的給我們的益處,遠過于害處。

    是你們把我們的理想主義重新燃燒起來的,是你們把我們對于科學與信仰的熱愛激動起來的,是你們促成了法國的普及教育,刺激了巴斯德的創造力,使他單憑一個人的發明,就把五十億的戰争賠款給掙來了,是你們使我們的詩歌、繪畫、音樂再生的;我們民族意識的覺醒也全靠你們的力量。

    我們為了愛信仰甚于愛幸福所作的努力已經得到酬報:因為我們在麻痹的世界上已經感覺到那精神的力量,我們對于這種力,甚至對于勝利,都不再懷疑了。

    你瞧,克利斯朵夫,我們雖然顯得這樣渺小,這樣軟弱,——跟德國的威力相比隻是大海中的一滴水,——我們卻相信那是把整個海洋染色的一滴水。

    馬其頓一個小小的軍團就會把歐羅巴大隊武裝的人民沖倒!” 弱不禁風的奧裡維眼中閃着信仰的光,克利斯朵夫望着他說: “可憐的嬌弱的小法國人!你們比我們更強。

    ” “噢!失敗對我們是有好處的,"奧裡維又說了一遍。

    "我們得祝福災難!我們決不會背其它。

    我們是災難之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