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黎明 第三部 日色矇眬微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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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其中當然還有無數細微的區别。

    莫紮特屬于水的一類:他的作品是河畔的一片草原,在江上漂浮的一層透明的薄霧,一場春天的細雨,或是一道五彩的虹。

    貝多芬卻是火:有時象一個洪爐,烈焰飛騰,濃煙缭繞;有時象一個着火的森林,罩着濃厚的烏雲,四面八方射出驚心動魄的霹靂;有時滿天閃着毫光,在九月的良夜亮起一顆明星,緩緩的流過,緩緩的隐滅了,令人看着中心顫動。

    這一次,那顆英雄的靈魂,不可一世的熱情,照舊使他身心如沸。

    他被卷進了火海。

    其餘的一切都消滅了,跟他不相幹了!垂頭喪氣的曼希沃,焦灼萬狀的約翰?米希爾,那些忙亂的人,聽衆,大公爵,小克利斯朵夫:他和這些人有什麼關系?他被那個如醉如狂的意志帶走了。

    他跟着它,氣籲籲的,噙着眼淚,兩腿麻木,從手掌到腳底都痙攣了;血在那裡奔騰,身子在那裡發抖……——他正這樣的豎起耳朵,掩在布景的支柱後面聽着的時候,忽然心上好似挨了一棍:樂隊中止了;靜默了一忽兒之後,銅管樂器和钹奏起軍樂來。

    兩種音樂的轉變,來得那麼突兀,克利斯朵夫不禁咬牙切齒,氣得直跺腳,對牆壁掄着拳頭。

    可是曼希沃高興極了:原來是親王駕到,所以樂隊奏着國歌向他緻敬。

    約翰?米希爾聲音顫危危的對孩子又把話囑咐了一遍。

     -------- ①科裡奧朗是羅馬族長,公元四九一年被逐,遂帶領佛爾西安人進攻羅馬,在其母親和妻子哀求下撤兵,随即被佛爾西安人所殺。

    《科裡奧朗序曲》是貝多芬為德國戲劇家科林的同名戲劇所譜寫。

     序曲重新開始,這一回可是奏完了。

    然後就輪到克利斯朵夫。

    曼希沃把節目排得很巧妙,使他的和兒子的技藝能同時表顯出來:他們要合奏莫紮特的一阕鋼琴與小提琴的奏鳴曲。

    為了增加效果,克利斯朵夫應當先出場。

    人家把他帶到前台進口的地方,指給他看放在台前的鋼琴,又把所有的舉動教了他一遍,便把他推出後台。

     他在戲院裡早走慣了,并不怎麼害怕。

    可是獨自個兒站在台上,面對着幾百隻眼睛,他忽然膽小起來,不由自主的望後一退,甚至想退進後台:但他看見父親直瞪着他,做着手勢,隻得繼續向前。

    并且台下的人已經看到他了。

    他一邊往前,一邊聽見四下裡亂轟轟的一片好奇聲,又繼之以笑聲,慢慢的傳遍全場。

    不出曼希沃所料,孩子的裝束果真發生了他預期的效果。

    看到這氣色象波希米人般的小孩兒,拖着長頭發,穿着紳士式的晚禮服,怯生生的跨着小步:場子裡的人都不禁哈哈大笑,有的還站起身來想看個仔細;一忽兒竟變成了哄堂大笑,那雖然毫無惡意,可是連最鎮定的演奏家也不免要為之着慌的。

    笑聲,目光,對準着台上的手眼鏡,把克利斯朵夫吓得隻想趕快走到鋼琴那裡,在他心目中,那簡直是大海中的一座島嶼。

    他低着頭,目不邪視,沿着台邊加緊腳步;走到中間,也不按照預先的吩咐對大衆行禮,卻轉過背去撲向鋼琴。

    椅子太高了,沒有父親的幫忙坐不上去:他可并不等待,竟自慌慌張張的屈着膝蓋爬上了,教台下的人看着更好笑。

    但克利斯朵夫是得救了:一到樂器前面他就誰都不怕了。

     終于曼希沃也出場了;承蒙群衆好意,他得到相當熱烈的彩聲。

    奏鳴曲立刻開始。

    小家夥彈得挺有把握,毫不慌張,他集中精神,抿緊着嘴,眼睛釘住了鍵盤,兩條小腿挂在椅子下面。

    他越彈下去,越覺得自在,仿佛置身于一些熟朋友中間。

    一陣喁喁的贊美聲一直傳到他的耳邊;他想到大家不聲不響的在那兒聽他,欣賞他,心裡很得意。

    但曲子一完,他又怕了;衆人的彩聲使他隻覺得害羞而不覺得快樂。

    父親拉着他的手到台邊向大衆行禮的時候,他更難為情了。

    他不得不深深的,傻頭傻腦的行着禮,面紅耳赤,窘到極點,仿佛做了什麼可笑而要不得的事。

     他又被抱上鋼琴,獨奏他的《童年遣興》。

    那可轟動全場了。

    奏完一曲,大家熱烈叫好,要求他再來一遍;他對自己的成功非常得意,同時對他們帶有命令意味的喝彩也差不多生氣了。

    演奏完畢,全場的人站起來向他歡呼;大公爵又傳令一緻鼓掌。

    那時隻有克利斯朵夫一個人在台上,便坐在椅子裡一動也不敢動。

    掌聲越來越熱烈,他的頭越來越低下去,紅着臉,羞得什麼似的;他拚命扭轉身子,對着後台。

    曼希沃出來把他抱在手裡,要他向台下飛吻,把大公爵的包廂指給他看。

    克利斯朵夫隻是不理。

    曼希沃抓着他的手臂輕輕的威吓他。

    于是他無可奈何的做了個手勢,可是低着眼睛,對誰都不看,始終把頭扭向别處,覺得那個罪真受不了。

    他非常痛苦,可不知痛苦些什麼;他自尊心受了傷害,一點不喜歡台下那些聽衆。

    他們對他拍手也不相幹,他不能原諒他們笑他,看着他的窘相覺得開心;他也不能原諒他們看到他這副可笑的姿态,懸在半空中送着飛吻;他差不多恨他們喝彩了。

    曼希沃才把他放下地,他立刻奔向後台;半路上有位太太把一束紫羅蘭擲中了他的臉,他吃了一驚,愈加飛奔起來,把一張椅子也給撞倒了。

    他越跑,人家越笑;人家越笑,他越跑。

     終于他到了前台出口的地方,一大堆人擠在那兒看他,他卻拚命低着頭鑽過去,直跑到後台的盡裡頭躲着。

    祖父快活極了,對他盡說着好話。

    樂隊裡的樂師都笑開了,誇獎他,可是他既不願意望他們一眼,也不肯跟他們握一握手。

    曼希沃側着耳朵聽着,因為掌聲不絕,想把克利斯朵夫再帶上前台。

    孩子執意不肯,死拉着祖父的衣角,誰走過去,他就伸出腳來亂踢,接着又大哭了,人家隻得把他放下。

     正在這個時候,一個副官進來說,大公爵傳喚兩位藝術家到包廂裡去。

    孩子這種模樣怎麼能見人呢?曼希沃氣得直罵;他一發怒,克利斯朵夫哭得更兇了。

    為了止住他那股洪水,祖父答應給他一磅巧克力糖,隻要他不哭;貪嘴的克利斯朵夫馬上停了,咽着眼淚,讓人家帶走,可還要人家先賭着頂莊嚴的咒,決不出其不意的再把他送上台。

     到了親王包廂的客室裡,他先見到一位穿着便服的先生,小哈叭狗式的臉,上嘴唇留着一撮翹起的胡子,颔下留着尖尖的短須,身材矮小,臉色通紅,有點兒臃腫,半取笑半親熱的大聲招呼他,用肥胖的手輕輕的拍着他的腮幫,叫他 “再世的莫紮特!"這便是大公爵。

    ——接着他被遞給公爵夫人,她的女兒,以及别的随從。

    可是因為他不敢擡起眼睛,對這些漂亮人物的唯一的回憶,隻是從腰帶到腳那一部分的許多美麗的衣衫和制服。

    他坐在年輕的公主膝上,既不敢動彈,也不敢呼吸。

    她向他提出許多問話,都由曼希沃在旁畢恭畢敬的,用着呆闆的套語回答;可是她根本不聽曼希沃,隻顧耍弄着孩子。

    他覺得臉越來越紅,又以為給每個人注意到了,便想找句話來解釋,他深深的歎了口氣,說道: “我熱得臉都紅了。

    ” 公主聽了這話大聲笑了。

    克利斯朵夫可并不因之象剛才恨大衆一樣的恨她,因為那笑聲很好聽;她擁抱他,他也一點不讨厭。

     這時候,他瞥見祖父又高興又不好意思的,站在走廊裡包廂進口的地方;他很想進來說幾句話,可是不敢,因為人家沒招呼他,隻能遠遠的看着孫兒的光榮,暗中得意。

    克利斯朵夫忽然動了感情,覺得應當為可憐的老人家主持公道,讓人家知道他的價值。

    于是他湊在他新朋友的耳邊悄悄的說: “我要告訴您一樁秘密。

    ” 她笑着問:“什麼秘密呀?” “您知道,我的小步舞曲裡那一段好聽的特裡奧,我剛才彈的,……您知道嗎?……——(他輕輕的哼着)——嗳!那是祖父作的,不是我的。

    别的調子都是我的。

    可是那最美的一支是祖父作的。

    他不願意人家說出來。

    您不會說的吧?……——(他指着老人)——瞧,祖父就在那邊。

    我真愛他。

    他對我真好。

    ” 年輕的公主哈哈大笑,說他真是一個好寶貝,拚命的親他;可是她馬上把這件事當衆說了出來,使克利斯朵夫跟老祖父都吃了一驚。

    大家一起笑了;大公爵向老人道賀,他卻慌做一團,想解釋又解釋不清,說話結結巴巴的,象做了什麼錯事。

    但克利斯朵夫再也不對公主說一句話;盡管她逗他惹他,他總是一聲不出,沉着臉:他瞧不起她,因為她說了話不算。

    他對親王們的印象也為了這件背信的事而大受影響。

    他氣憤之極,以至人家說的話,和親王笑着稱他為"宮廷鋼琴家,宮廷音樂師"等等,一概沒有聽見。

     他和家裡的人出來,從戲院的走廊到街上,到處被人包圍着,有的誇獎他,有的擁抱他,那是他大不高興的:因為他不願意給人擁抱,也受不了人家不得他的同意就随便擺布他。

     終于,他們到了家,門一關上,曼希沃立刻罵他"小混蛋',因為他說出了特裡奧不是他作的。

    孩子明知道他做的是件高尚的行為,應該受稱贊而不是受埋怨的,便忍不住反抗起來,說些沒規矩的話。

    曼希沃氣惱之下,說要不是剛才彈得不錯,他還得挨打呢;可是他做了這樁傻事,把音樂會的效果全給破壞了。

    克利斯朵夫極有正義感,便坐在一邊生氣;他對父親,公主,所有的人,都瞧不起。

    他覺得不舒服的,還有鄰人們來向他的父母道喜,跟他們一起嘻嘻哈哈,好象是他的父母彈的琴,又好象他是他們的,他們大家的一件東西。

     這時,爵府裡一個仆人奉大公爵之命送來一隻金表,年輕的公主送他一匣精美的糖。

    克利斯朵夫看了兩件禮物都很喜歡,不知道更愛哪一件;但他心情那麼惡劣,一時還不肯承認自己高興;他繼續在那裡怄氣,眼睛瞟着糖果,心裡想着一個背信的人的禮物該不該收下的問題。

    他正想讓步的時候,父親要他立刻坐到書桌前面,口授一封道謝的信,教他寫下來。

    那可是太過分了!或許是因為緊張了一天,或許是因為父親要他寫"殿下的賤仆,音樂家某某……"那樣羞人的字句,他竟哭了。

    沒有辦法教他寫一個字。

    仆人嘴裡冷一句熱一句的,在旁等着。

    曼希沃隻得自己動筆。

    那當然不會使他對孩子多原諒一些。

    更糟的是克利斯朵夫把表掉在地下,打破了。

    咒罵象冰雹似的落在他身上。

    曼希沃嚷着要罰掉他的飯後點心。

    克利斯朵夫憤憤的說起要吃。

    為了懲罰他,母親說要沒收他的糖果。

    克利斯朵夫氣極了,說她沒有這權利,那是他的東西,不是别人的,誰也不能搶他的!他挨了一個嘴巴。

    大怒之下,他把匣子從母親手裡搶過來,摔在地下亂踩。

    他給揍了一頓,抱到房裡,脫了衣服放在床上。

     晚上,他聽見父母跟朋友們吃着豐盛的晚餐,那頓為了慶祝音樂會而八天以前就預備起來的晚餐。

    他對這種不公平的行為,差點兒在床上氣死了。

    他們大聲笑着,互相碰杯。

    父母對客人推說孩子累了;而且誰也沒想到他。

    可是吃過晚飯,大家快告别的時候,有個人拖着沉重的腳步溜進房間:老祖父在他床前彎下身子,非常感動的擁抱他,叫着:“我的好克利斯朵夫!……"一邊把藏在袋裡的幾塊糖塞給了他,然後,好象很難為情的,他溜走了,再也不說什麼。

     這一下克利斯朵夫覺得很安慰。

    但他已經為白天那些緊張的情緒累死了,不想再去碰祖父給的好東西。

    他疲倦之極,差不多馬上睡着了。

     他一晚沒有睡好。

    他神經不安,常常突然之間身子抽搐,象觸電似的。

    夢裡有種犷野的音樂跟他糾纏不清。

    他半夜裡驚醒過來。

    白天聽到的貝多芬的序曲,在耳邊轟轟的響,整個屋子都有它急促的節奏。

    他在床上坐起,揉了揉眼睛,弄不清自己是不是睡着……不,他并沒有睡。

    他認得這音樂,認得這憤怒的呼号,這瘋狂的叫吼,他聽到自己的心在胸中忐忑亂跳,血液在那裡沸騰,臉上給一陣陣的狂風吹着,它鞭撻一切,掃蕩一切,又突然停住,好似有個雷霆萬鈞的意志把風勢鎮壓了。

    那巨大的靈魂深深的透入了他的内心,使他的肢體和靈魂盡量的膨脹,變得碩大無朋。

    他頂天立地的在世界上走着。

    他是一座山,大雷大雨在胸中吹打。

    狂怒的大雷雨!痛苦的大雷雨!……哦!多麼痛苦!……可是怕什麼!他覺得自己那麼堅強……好,受苦罷!永遠受苦罷!……噢!要能堅強可多好!堅強而能受苦又多好!…… 他笑了。

    靜寂的夜裡隻聽見他的一片笑聲。

    父親醒了,叫道: “誰啊?” 母親輕輕的說: “别嚷!是孩子在那裡做夢!” 他們三個都不作聲了。

    周圍的一切都不作聲了。

    音樂沒有了,隻聽見屋子裡的人品勻的打鼾聲,——他們都是些患難的同伴,相倚相偎的坐在脆弱的舟中,給一股天旋地轉的力量卷進黑夜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