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黎明 第三部 日色矇眬微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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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全看錯了。

    克利斯朵夫不了解他,大概他很難過吧。

    他悔恨交集,真想叫出來:“舅舅,不要難過了,我以後不跟您淘氣了!原諒我吧,我多愛您!"可是他不敢說。

    ——忽然他撲在舅舅懷裡,沒法說出心裡的話,隻熱烈的擁抱着舅舅,說了好幾遍:“我多愛您!"高脫弗烈特又驚又喜,親着孩子,一疊連聲的嚷着:“怎麼啦?怎麼啦?"然後他站起來拉着他的手說了聲:“得回去了。

    "克利斯朵夫很不高興,以為舅舅沒有懂得他的意思。

    可是快到家的時候,高脫弗烈特對他說:“以後,要是你願意,咱們可以在晚上再去聽上帝的音樂,我再給你唱别的歌。

    "等到克利斯朵夫不勝感激的擁抱舅舅,預備去睡覺了,他看出舅舅是完全了解他的。

     從此他們常常在晚上一塊兒散步:一聲不出的順着河邊走,或是穿過田壟。

    高脫弗烈特慢慢的抽着煙鬥,克利斯朵夫拉着他的手,對着黑暗有點害怕。

    他們坐在草上;靜默了一會之後,高脫弗烈特和他談着星辰,雲彩,教他辨别泥土,空氣,和水的氣息,辨别在黑暗中飛舞蠕動,跳躍浮遊的萬物的歌聲、叫聲、響聲,告訴他晴雨的先兆,夜間的交響曲中數不清的樂器。

    有時高脫弗烈特唱些或是悲涼或是快樂的歌,總是那一派的;而克利斯朵夫聽了也總是一樣地激動。

    他要唱的話,一晚也隻唱一支歌。

    克利斯朵夫又發覺,凡是要求他唱的,他總唱得很勉強;最好是要他自動想唱的時候。

    往往你得不聲不響的等個老半天,正當克利斯朵夫想着"他今晚不會唱了……"的時候,高脫弗烈特才唱起來。

     一天晚上,恰好舅舅不唱歌,克利斯朵夫忽然想起把他費了許多心血,覺得非常得意的作品,挑一個唱給他聽。

    他要表示自己是個了不起的藝術家。

    舅舅靜靜的聽完了說: “多難聽,可憐的克利斯朵夫!” 克利斯朵夫懊喪得一句話也回答不出來。

    高脫弗烈特帶着可憐他的意味又說: “為什麼你要作這個呢?多難聽!又沒人硬要你作。

    ” 克利斯朵夫氣得滿面通紅的頂了句:“祖父可說我的音樂挺好呢。

    ” “啊!"舅舅不慌不忙的回答。

    "他一定不會錯的。

    他是個挺博學的人,對音樂是内行。

    我一點也不懂……” 停了一會,他又接着說:“可是我覺得很難聽。

    ” 他非常安靜的瞅着克利斯朵夫,看見他又氣惱又傷心,便笑着:“你還作些别的調子嗎?也許我更喜歡别的。

    ” 克利斯朵夫認為這意思不錯,也許換一個調子可以消滅剛才那一支的印象,便把他作的統統唱了一遍。

    高脫弗烈特一聲不出,等他唱完了,才搖搖頭,十分肯定的說: “這些更難聽了。

    ” 克利斯朵夫咬着嘴唇,下巴發抖;真想哭出來。

    舅舅仿佛也很喪氣的,一口咬定說: “哦!多難聽!” 克利斯朵夫帶着哭聲嚷道:“可是為什麼您要說它難聽呢?” 高脫弗烈特神色泰然的望着他,回答道:“你問我為什麼?……我不知道……第一因為它無聊……對啦……它無聊,它沒有意思,所以難聽……你寫的時候,心裡就沒有什麼可說的。

    幹嗎你要寫呢?” “我不知道,"克利斯朵夫聲音怪可憐的說。

    "我就想寫一個好聽的歌。

    ” “對啦!你是為寫作而寫作的。

    你為了要做一個大音樂家,為教人家佩服才寫作的。

    你驕傲,你扯謊:所以你受了罰,你瞧!誰要在音樂上驕傲,扯謊,總免不了受罰。

    音樂是要謙虛,真誠。

    要不然還成什麼音樂呢?那不是對上帝不敬嗎?亵渎上帝嗎?他賜給我們那些美麗的歌,都是說真話跟老實話的。

    ” 他發覺孩子不高興,想擁抱他。

    可是克利斯朵夫憤憤的躲開了:幾天之内他對他生了氣。

    他恨舅舅。

    他再三對自己說:“他是頭驢子!什麼都不知道。

    比他聰明得多的祖父,可認為我的音樂很好呢,"然而他心裡明白舅舅還是對的。

    那些話深深的印在他腦子裡了;他覺得自己扯了謊很可恥。

     所以他雖然老是記恨,從此寫音樂的時候總忘不了舅舅;因為想到舅舅看了要怎麼說,他常常把寫的東西撕掉。

    要是不顧一切的寫完了一個明知不大真誠的調子,他便很小心的藏起來。

    他最怕舅舅的批評;隻要高脫弗烈特對他某一個曲子說一聲:“嗯,還不太難聽……我喜歡這個……"他就高興極了。

     有時他為了出氣,故意搗鬼,把名家的作品冒充自己的唱給他聽,倘若舅舅偶而認為要不得,他就樂死了。

    可是舅舅并不着慌。

    看到克利斯朵夫拍着手在他身邊快活的直跳,他也真心的跟着笑了;而且他老是這樣的解釋:“這也許寫得很好,可是沒說出一點兒意思。

    "——他從來不願意聽曼希沃他們的那些小規模的音樂會。

    不論作品多美,他總是打呵欠,表示不勝厭倦。

    過了一忽他支持不住,無聲無息的溜了。

    他說: “你瞧,孩子,你在屋子裡寫的那些,全不是音樂。

    屋子裡的音樂好比屋子裡的太陽。

    音樂是在外邊,要呼吸到好天爺新鮮的空氣才有音樂。

    ” 他老是講起好天爺,因為他很虔誡,跟那兩位雖然每星期五守齋①而自命為強者的克拉夫脫父子不同。

     -------- ①基督舊教規定,每星期三、五兩日不食肉類,現代舊教徒往往隻在星期五守齋一日。

     不知為什麼,曼希沃忽然改變了主意。

    他不但贊成祖父把克利斯朵夫的靈感記錄了下來,而且花了幾晚功夫親自把樂稿抄了兩三份,使克利斯朵夫大為驚奇。

    人家無論怎麼問他,他總一本正經的回答說:“等着瞧吧……"或是一邊笑一邊搓着手,使勁摸着孩子的頭算是跟他開玩笑,再不然是高高興興的打他幾下屁股。

    克利斯朵夫讨厭這一類的親熱;可是他看到父親的确很快活,不知道為什麼。

     曼希沃跟約翰?米希爾常常很秘密的在一塊兒商量着什麼。

    一天晚上,克利斯朵夫很驚訝的聽見說,他,克利斯朵夫,把《童年遣興》題獻給雷沃博大公爵殿下了。

    原來曼希沃先設法探聽親王的意思,親王表示很樂意接受這個敬意。

    于是曼希沃得意非凡的宣布,事不宜遲,應當立刻進行下列幾項步驟:第一,備一份正式的申請書送呈親王;——第二,刊印作品;——第三,組織一個音樂會演奏孩子的作品。

     曼希沃和約翰?米希爾又開了好幾次長久的會議,很緊張的讨論了兩三晚。

    那是不準人家去擾亂他們的。

    曼希沃起草,修改;修改,起草。

    老人直着嗓子說話,仿佛在那裡吟詩。

    他們有時争執,有時拍桌子,因為找個字兒找不到。

     然後,他們把克利斯朵夫叫去,安排他坐在桌子前面,拿着筆,右邊站着父親,左邊站着祖父。

    祖父嘴裡念着文句,教孩子寫下來。

    他完全不知道寫的是什麼,一則他每寫一個字都得費很大的勁,二則父親在他耳邊直嚷,三則祖父把抑揚頓挫的音調特别加強,使克利斯朵夫聽了就心慌意亂,再也顧不到去聽它的意義。

    老人也跟孩子一樣緊張,他沒法坐下,老在屋子裡踱來踱去,按着文字的内容做出各種表情,又時時刻刻來看孩子寫的那張紙。

    克利斯朵夫給兩顆掩在背後的大腦袋吓昏了,吐着舌頭,筆也抓不穩,眼睛也看不清,不是筆劃的勾勒太長了,就是把寫好的給弄糊塗了;——于是曼希沃狂叫,怒吼,米希爾大發雷霆;——隻得從頭再寫,過了一忽又從頭再寫;趕到快寫完了,毫無斑點的紙上忽然掉了一大滴墨水:——于是大家擰他的耳朵,他眼淚汪汪的,可不準哭出來,因為怕弄濕了紙;——然後從第一行起再來過。

    孩子以為那是一輩子沒有完的了。

     終于完工了,約翰?米希爾靠着壁爐架,把信再念一遍,快樂得連聲音都發抖;曼希沃仰在椅子裡,眼睛望着天花闆,颠頭聳腦的裝做内行,體味着下面那封信的風格: 高貴尊嚴之殿下! 竊臣行年四歲,音樂即為臣兒童作業。

    自是以還,文藝之神寵錫有加,屢頒靈感。

    光陰荏苒,倏屆六齡:文藝之神頻頻以抒寫胸臆為囑。

    顧渺小幼弱,稚癔無知,臣愚又安敢輕于嘗試。

    唯神命難違,不得不勉力以副,乃成拙作,謹敢不辭罪戾,渎呈于吾高貴之殿下之前,以博一粲。

    伏維殿下聰明睿智,德被六藝;四方才士,皆蒙恩澤;區區愚忱,當邀洞鑒! 臣約翰?克利斯朵夫?克拉夫脫誠惶誠恐百拜具呈 克利斯朵夫什麼也沒聽到;他能把工作交代已經高興之極,唯恐人家要他再來一遍,便趕緊溜到野外去了。

    他對剛才寫的東西一點概念都沒有,也完全不把它放在心上。

    可是老人念了一遍,又念一遍,想更深切的體味一番;念完之後,他和曼希沃一緻認為是其傑作。

    信和樂器一經送呈,大公爵也表示同樣的意見。

    他叫人傳話,說兩者的風格都一樣的動人。

    他批準了音樂會,傳令把音樂研究院的大廳交給曼希沃支配,并且答應在舉行音樂會那天召見兒童藝術家。

     于是曼希沃趕緊組織音樂會。

    宮廷音樂聯合會答應幫忙;初步奔走的成功愈加觸動了他喜歡大場面的脾氣,便同時籌備用精美的版本刊印《童年遣興》。

    他本想在封面上加一張他和克利斯朵夫兩人的镂版像,孩子坐在鋼琴前面,他自己拿着提琴站在旁邊。

    但他不得不放棄這個計劃,并非為了費用太貴,——那是曼希沃決不顧慮的,——而是為了時間趕不及。

    于是他換了一幅象征的圖,畫着一隻搖籃,一支小号,一個鼓,一隻木馬,中間是架豎琴在那兒放光。

    書名上有段很長的獻辭,親王的名字印得異乎尋常的大,作者的署名是 “約翰?克利斯朵夫?克拉夫脫,峕年六歲"。

    (其實他已經七歲半了。

    )插圖的镂版費很貴,結果祖父賣掉了一口十八世紀的雕有人像的櫃子;那是老人從來不肯割愛的,雖然古董商華姆塞跟他提過好幾回想收買。

    可是曼希沃絕對相信,樂器發售預約①的收入不但抵得夠成本,還能有多餘。

     -------- ①當時印行圖書樂器,均有賴于發售預約。

    書印出以後的發售,往往為數極微。

     還有一件事要他們忙的,就是克利斯朵夫在音樂會中穿的服裝。

    他們為此特意開了一個家庭會議。

    曼希沃的意思,想要孩子穿着短裝,光着腿,象一個四歲的孩子打扮。

    可是克利斯朵夫年紀雖小,已經長得很壯健;而且,大家認識他,也瞞不過人的。

    于是曼希沃想出一個非常得意的念頭,決定了燕尾服和白領結。

    魯意莎說他們要叫可憐的孩子鬧笑話了,但她的反對毫無用處。

    曼希沃猜透衆人的心理,認為這種出人不意的裝束一定能博個滿堂彩。

    事情就這樣決定了,裁縫給叫來量這個小人物的尺寸。

    另外還得置辦講究的内衣和漆皮鞋,又是些貴得驚人的東西。

    克利斯朵夫穿着新裝拘束不堪。

    為了使他習慣起見,人家要他穿了新衣把他的作品練了好幾次,又教他怎麼行禮。

    一個月中間他老坐在琴凳上,連一刻兒的自由也沒有了。

    他氣憤之極,可不敢反抗:因為他想到自己要完成一件顯赫的事業;他為之又驕傲又害怕。

    并且大家很疼他:怕他着涼,用圍巾裹着他的脖子;鞋子有人替他烘燥,怕他腳上受寒;飯桌上他吃的是最好的菜。

     終于那了不得的一天到了。

    理發匠來主持他的化裝,要把他倔強的頭發燙得拳起來,直到頭發給收拾得象羊毛一般服帖才算完工。

    家裡的人一個個在他前面走了一轉,說他漂亮極了。

    曼希沃把他左右前後仔細端詳過後,拍了拍腦門,趕緊去摘了一大朵花拴在孩子衣襟上。

    可是魯意莎一看見他,不由得舉着胳膊怪難受的說,他的神氣真象隻猴子。

    克利斯朵夫聽了懊惱萬分。

    他不知道對自己那副古怪的打扮應該得意還是害臊。

    他隻覺得窘極了;可是在音樂會中他更慌得厲害:在這個大可紀念的一天,他除了發窘以外根本沒有别的感覺。

     音樂會快開場了,座位還空着一半。

    大公爵沒有到。

    在這種場合自有一位消息靈通的熱心朋友來報告,說府裡正在開會,大公爵不會來了:這是從極可靠的方面傳出來的。

    曼希沃聽了大為喪氣,魂不守舍的踱來踱去,靠在窗上東張西望。

    老約翰?米希爾也着了急,但他是為孫子操心,把囑咐的話絮絮叨叨的說個不停。

    克利斯朵夫也給他們刺激得很緊張:他并不把彈的曲子放在心上,隻是想到要向大衆行禮而着慌,而且他越想心裡越急。

     可是非開場不可了:聽衆已經表示不耐煩了。

    樂隊奏起《科裡奧朗序曲》。

    孩子既不知道科裡奧朗,也不知道貝多①芬;他雖然常常聽到貝多芬的音樂,可并不知道作者。

    他從來不關心聽的作品是什麼題目,卻自己造出名字來稱呼它們,編些小小的故事,幻想出一些零星的風景。

    他通常把音樂分作三類:水、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