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十 複旦 第一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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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愈加局促不安而不由自主的要反抗了。

     他給她寫了封信,使她大為感動。

    他說人壽幾何,他們倆都已經到了相當的年齡,聚首的日子也有限得很了。

    倘若再不利用機會痛痛快快的談一談,不但是痛苦的,而且是罪過的。

     她很親切的複了他的信,說她自從精神上受傷以後,老是有這種不由自主的戒心;她很抱歉,但擺脫不了這矜持的習慣。

    凡是太強烈的表現,即使所表現的感情是真實的,她也會難堪,也會害怕。

    但這一回久别重逢的友誼,她也覺得很難得,跟他一樣的快慰。

    末了她約他晚上去吃飯。

     他讀了信不由得感激涕零,在旅館裡伏枕大哭了一場。

    十年孤獨的郁積都發洩了出來。

    從奧裡維死了以後,他始終是孤單的。

    對于他那顆渴望溫情的心,葛拉齊亞的信等于複活的呼聲。

    溫情!……他自以為早已放棄了,其實那是豈不得已。

    如今他才覺得多麼需要溫情,心中又積着多少的愛。

     那是甜蜜的,聖潔的一晚……雖則彼此都不想隐藏,他卻隻能跟她談些不相幹的題目。

    他彈着琴,她的眼神鼓勵他盡情傾吐,他便借着音樂說了許多撫慰的話。

    她想不到這個性情暴烈的驕傲的人會變得這麼謙卑。

    分别的時候,兩人不聲不響的握着手,表示彼此的心又碰在了一起,再也不會相左的了。

    ——外邊下着雨,一點兒風都沒有。

    克利斯朵夫的心在那裡歡唱…… 她在當地隻有幾天的勾留了,絕對不考慮延緩行期。

    他既不敢要求,也不敢抱怨。

    最後一天,他們帶着兩個孩子去散步。

    半路上他心裡充滿着愛和幸福,竟然想和她說出來了;可是她很溫柔的做一個手勢,笑容可掬的把他攔住了: “得了罷!你要說的,我都體會到了。

    ” 他們坐在前幾天相遇的那個小路的拐角兒上。

    她始終微微笑着,望着腳底下的山谷;但她所看到的并不是山谷。

    他瞅着她秀美的臉刻畫着痛苦的标記,烏黑的頭發中間到處有了白發。

    看着這個被心靈的痛苦浸透的肉體,他感到一股憐憫的,熱烈的敬意。

    時間給了她多少創傷,但傷口中處處顯出她的靈魂。

    ——于是他輕輕的,聲音有點兒顫抖的,要求她給他一根白發作紀念。

     她走了。

    他不懂為什麼她不要他送。

    固然他相信她的友誼,但對她的矜持感到失意。

    他不能再在當地住下去,便望另一個方向出發。

    他竭力把旅行與工作占據他的思想。

    他寫信給葛拉齊亞;但每次都要過了兩三個星期,她才複一封短短的信,表示一種恬靜的友誼,沒有什麼煩躁與不安的情緒。

    克利斯朵夫看了這些信又痛苦又安慰,認為自己沒有權利責備她;他們的感情,時間還很短,到最近才恢複的:他唯恐把它丢了。

    幸而她每一封來信都那麼安靜,可以使他放心。

    但兩人的性格太不同了…… 他們約定秋末在羅馬相會。

    要不是為了去看她,克利斯朵夫根本不想作這個旅行。

    長時期的孤獨養成了他閉門不出的習慣,沒興緻象今日一般煩躁的有閑階級那樣作無謂的奔波。

    他怕改變習慣會影響到思想的有規律的活動。

    而且意大利完全不能吸引他。

    他對它的認識隻限于“現實主義作家”的腐敗的音樂和那些男高音歌曲,使一般文人學士在旅行的時候着迷的。

    他和前進的藝術家一樣,對意大利存着戒心與敵意,因為最無聊的學院派作家老是把羅馬這個字挂在嘴上。

    再說,北方人是本能的厭惡南方人的,至少認為意大利是代表南方人自吹自捧的典型,所以對它抱着強烈的反感。

    隻要一想到意大利,克利斯朵夫就鄙夷不屑的撅起嘴來……他的确無意對那個沒有音樂的民族作進一步的認識。

    ——他憑着過火的脾氣說:“意大利人彈彈曼陀鈴,大叫大喊的唱唱音樂話劇,在今日的歐洲樂壇上能有什麼地位?”——但葛拉齊亞是屬于這個民族的。

    為了去看她,克利斯朵夫有什麼路不願意走呢?在沒有和她相會以前,隻要對一切都閉上眼睛就行了。

     閉上眼睛,是的,那他早已學會了。

    多少年來,他對付自己的内心生活就是用這個辦法。

    在此秋天将盡的時節,尤其非閉上眼睛不可。

    婬雨連綿,下了三星期還沒停。

    随後又是彌天的烏雲,象一頂灰色帽子一般罩着瑞士的山谷,使它濕漉漉的打着寒噤。

    人的眼睛已經想不起陽光是怎麼回事了。

    要在自己心中重新找到陽光的熱力,你先得使周圍變成漆黑,閉着眼睛,往下走到礦穴裡,走到夢中的地道裡。

    在那兒,你才能看到往日的太陽。

    但一個人爬在地底下墾掘過後,回出來的時候就覺得渾身滾熱,脊骨與膝蓋都僵了,四肢也變形了,眼睛也花了,象夜晚出現的鳥似的。

    好幾次,克利斯朵夫都從礦穴中取出辛辛苦苦提煉成的陽光,來溫暖他冰凍的心。

    可是北方的夢境有火爐那樣的熱度。

    你在裡頭生活的時候當然不覺得,你愛那個沉悶的暖起,愛那個半明半暗的光,和裝滿你重甸甸的頭腦的夢。

    一個人隻能有什麼愛什麼,應當知足!…… 克利斯朵夫迷迷糊糊坐在車廂的一角,出了阿爾卑斯的關塞,忽然看到明淨的天空和流瀉在山坡上的光明,覺得象做夢一般。

    黯淡的天色,半明半暗的日光,都被丢在關塞那一邊了。

    突如其來的變化使他在欣喜之前覺得驚奇。

    直要相當的時間,他麻木的心靈才能慢慢的活動,突破那個把它幽閉的牢籠,從過去的陰影中探出頭來。

    随着太陽的移動,柔和的光似乎伸出手臂把他摟抱了;于是他忘了過去的一切,目迷五色的陶醉了。

     那是米蘭周圍的平原。

    蔚藍的運河反映出明晃晃的白日,脈管似的支流在絨毛似的稻田中穿過。

    秋天的樹木,瘦削而苗條,輪廓分明、體态婀娜的軀幹披戴着一簇簇赭紅的絨毛。

    宛然是達?芬奇畫上的山水。

    積雪的阿爾卑斯,光彩變得很柔和,氣勢雄偉的線條圍繞着地平線,挂着橙黃、青黃、淡藍的墜子。

    黃昏降在亞平甯山脈上。

    羊腸小徑沿着嵯峨險峻的山峰蜿蜒而下,時而重複、時而交錯的節奏,好似法國南方普羅旺斯的舞踴。

    ——而突然之間,山坡底下吹來海水雜着橙樹的氣味。

    海,拉丁的海,閃爍顫動的光,幾條小船落着帆,仿佛在海面上睡着了…… 火車停在海邊的一個漁村上。

    車守報告說,熱那亞與比薩之間有一條隧道被大雨沖毀了;各班列車都遲到了好幾小時。

    克利斯朵夫原來買着直達羅馬的車票,卻不象别的旅客那樣抱怨這樁意外的事,反倒很高興。

    他跳下月台,直向海邊奔去。

    海把他迷住了,過了兩三小時,火車長嘯一聲重新開出的時候,他竟坐在一條小船裡遠遠的對火車喊着再會了。

    在明晃晃的海上,明晃晃的夜裡,他聽任微波蕩漾,把他催眠着,沿着小杉樹環繞的海角飄去。

    他住在村子裡,欣喜若狂的直待了五天。

    好似一個人在長期禁食之後狼吞虎咽一般,他所有的感官都忙着享受光明的盛宴……光明,你是世界的血,生命的河,你從我們的眼裡、鼻孔裡、嘴唇裡、皮膚的所有的毛孔裡滲入我們的肉體……啊,光明,對于生命比面包更重要的光明,——凡是看到你卸下了北方的面網而顯得這樣純粹這樣熱烈的人,不禁要自問以前沒有你的時候怎麼能活的,同時也知道以後是永遠少不了你了。

     五天之中,克利斯朵夫被太陽灌醉了。

    五天之中,他生平第一次忘了自己是音樂家。

    心中的音樂都變了光明。

    空氣,海洋,陸地:這是太陽的交響樂。

    而意大利是其它了不起的聰明運用這個樂隊的。

    别的民族隻能描繪自然;意大利人卻是跟自然合作,跟太陽一同描繪。

    色彩的音樂:一切都是音樂,一切都會歌唱。

    路上的一堵紅牆露出金色的隙縫,上面是兩株濃蔭匝地的杉樹,四周是藍得異樣的天。

    一座大理石的梯子,雪白,陡峭,在粉紅的牆中間直達一個藍色的門面。

    五色雜陳的房屋;杏子,檸檬,佛手,都在橄榄樹中發光……意大利的風景對感官是種強烈的刺激;眼睛的享受色彩,好似舌頭嘗到了一顆水汪汪的香甜的果子。

    克利斯朵夫素來在灰暗的天地中過着禁欲生活,如今可不勝貪饞的吃着這餐筵席,給自己補償一下了。

    他的豐富的生機一向受着環境壓制,這一下才忽然覺得自己原來是需要享受的,便盡量抓着眼前的一切:色,香,味,人聲、鐘聲、海聲所合成的音樂,空氣與光明的撫愛……克利斯朵夫什麼思想都沒有了,到了極樂的境界:即使偶爾驚醒過來,他也忙着把心中的快樂告訴他所遇到的人:告訴他的舟子,那眼睛銳利,戴着一頂威尼斯參議員式的紅帽子的老漁翁;——告訴一個跟他同桌吃飯的米蘭人,麻木不仁的家夥,吃着通心粉,骨碌碌的轉動着奧賽羅式的眼睛,惡狠狠的射着怒火;——告訴飯店裡的侍者,托盤的時候低着頭,彎着胳膊,伛着胸部,好似貝尼尼畫上的天使;——告訴一個年輕的聖?約翰,對人瞟着極有風情的眼色在路上行期,拿一個帶着綠梗的橙子作為獻禮。

    克利斯朵夫也跟那些低着腦袋,斷斷續續哼着一支永遠沒有完的,鼻音極重的歌的車夫打招呼:他駭然發覺自己竟唱起《鄉村騎士》來了!他把旅行的目的完全忘了,忘了他急于①要到目的地跟葛拉齊亞相會的事…… --------------------- ①《鄉村騎士》為瑪斯加尼所作的喜歌劇,素為克利斯朵夫所厭。

     是的,他把一切都忘了,直到那心愛的倩影重新浮現的那一天。

    怎麼浮現的呢?是路上遇到的一道目光引起來的,還是一種沉着而帶着歌唱調子的聲音引起的?他根本想不起。

    可是到了一個時間,他四周所有的景物,在密布橄榄樹林的小山上,強烈的陽光與濃厚的陰影交錯着的亞平甯山脈的高脊上,在橙樹林中,在海風中,都有女朋友那副光彩四射的笑容。

    空氣中無數的眼睛似乎都是葛拉齊亞的眼睛。

    她在這塊土地上含苞欲放,好似薔薇樹上的一朵薔薇。

     于是他搭着火車望羅馬進發,一路不再停留。

    意大利的古迹,以往的藝術名城,都沒引其他的興趣。

    他在羅馬什麼也沒有看到,什麼也不想看。

    而且他最先瞧見的隻是些沒有風格的新興的市區和方形的建築,使他也不想多領教了。

     一到羅馬,他馬上去見葛拉齊亞。

     她問:“你從哪條路來的?在米蘭,佛羅倫薩,都待了些時候嗎?” “沒有。

    幹嗎要在那些地方待下來?” 她笑了:“你這話真是妙極了!那末你對羅馬又作何感想?” “毫無感想,我什麼都沒看見。

    ” “真的?” “真的。

    我沒功夫。

    一出旅館,我就上這兒來了。

    ” “羅馬是随處可以看到的……瞧對面這堵牆……隻消看看上面的光就行了。

    ” “我隻看見你啊,”他說。

     “你真是個蠻子,隻想着自己的念頭。

    那末你什麼時候從瑞士動身的?” “八天以前。

    ” “八天之内你做了些什麼呢?” “我不知道。

    我在海邊一個村子裡住了幾天,也說不出地方的名字。

    我睡了八天。

    就是說睜着眼睛睡了八天。

    我不知道看到些什麼,夢見些什麼。

    大概是夢見了你罷。

    我隻知道那些夢很美。

    但最妙的是我把一切都忘了……” 她說了聲:“好得很!”他可沒聽見,繼續往下說:“是的,我忘了當時的一切,過去的一切。

    我好似一個重新開始生活的新人。

    ” “不錯,”她眼睛笑盈盈的望着他。

    “從我們上次見面以後,你的确改變了。

    ” 他也望着她,覺得她也大不相同了。

    并非她在兩個月中間有什麼變化,而是他看她的眼光不同了。

    在瑞士的時候,過去的形象,年輕的葛拉齊亞的淡淡的影子,還留在他的記憶中,使他對于當前的朋友看不真切。

    如今北國的幻夢被意大利的陽光融化了:他看到了愛人的真面目。

    她和當年象野鹿一般幽禁在巴黎的情形差得多遠,也和初婚時期的少婦,跟他相聚了幾天而又立刻分别的少婦,差得多遠!拉斐爾筆下的小聖母現在變了一個俊美的羅馬女子了。

     她外表豐滿,和諧,渾身上下有股悠然自得的慵懶的氣息。

    整個的人給恬靜的氣氛包圍着。

    她最喜歡陽光遍地的靜寂的境界,幽思冥想,體味着生活的恬靜,——那是北方的靈魂從來不能真正領會的。

    在過去的性格中,她特别保留着她的慈悲心。

    可是她光彩照人的笑容中間已經有了些新的成分:有點感傷意味的寬容,有點倦于人世的心情,也有點含譏帶諷的心理和恬淡的胸襟。

    年齡替她挂上了一層冷淡的幕,使她不會再受感情欺騙。

    她難得說什麼心腹話,臉上堆着一副把什麼都看透了的笑容,提防着克利斯朵夫不容易遏制的沖動。

    除此以外,她有她的弱點,有使性的日子,也有她自己覺得可笑而不願意壓制的賣弄風情。

    她對一切,對自己,都不加反抗;在一個心地極好而看破人生的人,這是一種很溫和的宿命觀。

     她家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