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九 燃燒的荊棘 第一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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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奇心,逢到星期日念幾段書給孩子聽。

    他以為寫實的親切的故事可以引其他興緻,便念托爾斯泰的《童年回憶》。

    孩子卻覺得平淡無奇,說道: “嗯,是的,這是我們知道的。

    ” 他不懂幹嗎人家要花那麼多精神寫些真實的事。

     “他講的不過是個孩子,孩子,”他又輕蔑的補上一句。

     他對曆史也沒有更大的興味;科學使他厭煩,覺得象神話前面的一篇枯索無味的序:種種看不見的力替人類服務,有如那些可怕而被制服的精靈。

    長篇大論的解釋一陣幹什麼呢?一個人找到了什麼,隻要把東西說出來,用不着說出怎樣找到的。

    分析思想是布爾喬亞的奢侈。

    平民所需要的是綜合,是現成的觀念,不管是好的是壞的,尤其是壞的,隻要能發動人實際去幹;他還需要富有生機的,充滿電力的現實。

    在愛麥虞限所認識的文學作品中,他最受感動的是雨果那種史詩式的悲憤,和那些革命演說家的亂七八糟的詞藻,那不但他不大明白,連演說家本人也不是常常弄得清的。

    對于他,象對于他們一樣,世界并非一個由許多事實連貫起來的總體,而是一片無窮盡的空間,有的是影子,也有的是閃閃的光明,黑洞裡有照着陽光的巨翼飛過。

    奧裡維白白的教他布爾喬亞的邏輯,可是沒法抓住這顆存心反抗的,煩悶的靈魂;它很高興在自己那些騷動而互相沖突的幻覺中載沉載浮,好似一個動了愛情的女人閉着眼睛聽人擺布。

     奧裡維對這個孩子覺得又親切又惶惑,因為一方面他和他多麼接近:孤獨,驕傲,對理想的熱情,——一方面孩子又和他多麼不同:精神的不起衡,盲目而放縱的欲望,完全不知道何謂善何謂惡的、肉欲方面的野性。

    關于這野性,奧裡維還隻看到一部分。

    他永遠想不到有一個情欲騷動的世界在這個小朋友心中蠢動。

    我們布爾喬亞的隔世遺傳把我們訓練得太明哲了,簡直不敢細看自己的内心。

    倘使把一個老實人的夢想,或者把一個貞潔的女人所經曆的古怪的熱情說出百分之一,大家就會駭而欲走。

    好罷,我們不能讓妖魔開口,得關上鐵門。

    但應當知道他們是存在的,在年輕的心靈中随時準備破壁而出。

    ——凡是公認為婬亂的欲念,愛麥虞限心裡都有;它們會出豈不意的,象狂風一般的把他卷住;又因為他長得醜,沒人理睬,所以那些欲望格外強烈。

    奧裡維可一點不知道。

    在他面前,愛麥虞限覺得很難為情。

    奧裡維的和氣的氣息把他感染了,這樣一種生活的榜樣對他有鎮靜的作用。

    孩子非常熱烈的愛着奧裡維。

    他那些被壓制的情欲都變成騷亂的夢想:社會的幸福,人類的博愛,科學的奇迹,神怪的航空,幼稚而野蠻的詩意,——總之是充滿着功業、滑稽、婬樂、與犧牲的世界。

    而他如醉如狂的意志就在那個世界中摸索。

     在祖父的小棚子裡,沒有時間可以讓他這樣的出神,老頭兒從早到晚的吹哨,絮聒,敲打。

    但夢想的機會總是有的。

    一個人可以站着,睜着眼睛,在一刹那間做上多少天的夢。

    ——體力的勞動,跟斷斷續續的思想是不沖突的。

    凡是内容嚴密而比較冗長的思想,他不經過意志的努力就不大能抓住線索;即使能夠,也要錯過許多關節;但有節奏的動作一有空隙,思想倒能随時插進來,形象能浮起來;肉體的有規律的舉動象鍋爐旁邊的風箱一般,能幫助它們出現。

    這就是平民的思想,是熄而複燃、燃而複熄的一堆火,一股煙。

    但偶然有朵火花被風卷去的時候,就會把布爾喬亞充實的倉庫燒起來。

     奧裡維把愛麥虞限薦到一家印刷所去當學徒。

    這是孩子的願望;祖父也不反對:他很樂意看到孫子比他更有學問,對印刷所裡的油墨也頗有敬意。

    這一行手藝比老手藝更辛苦;但孩子覺得在工人堆裡比跟老祖父在一起更可以胡思亂想。

     最舒服的是吃中飯的時間。

    成群結隊的工人占據着階沿上的飯桌,擠滿了本區裡的酒店;愛麥虞限卻拐着腿躲到鄰近的廣場上去,靠近一座手執葡萄,作着跳舞姿勢的牧神像,啃着面包和裹在池紙裡的豬肉,在一群麻雀中間慢慢的體味。

    小小的噴泉在草地上放射雹霰似的細雨。

    幾頭寶藍色的鴿子停在陽光底下的一株樹上,睜着圓眼咕咕的叫。

    四周是巴黎的永遠不歇的市聲,車輛的隆隆聲,潮水似的腳步聲,街上一切熟悉的叫喊聲,修補搪瓷用具的工人遠遠送來的輕快的蘆笛聲,修路工人敲擊路面的錘子聲,一座噴泉的莊嚴的歌唱聲,——裹着巴黎的夢境。

    趴在凳上的小駝子含着滿嘴的食物,并不馬上咽下去,懶洋洋的出神了;他再也不覺得脊梁裡的痛楚和自己的渺小,隻是恍恍惚惚的非常快樂……”……明天将要照臨我們的溫暖的光明,正義的太陽,不是已經輝煌四射了嗎?一切都這樣的善,這樣的美!大家富足,健康,相愛……是的,我愛着,我愛大家,大家也愛我……啊!多舒服!将來大家多舒服!……” 工廠的汽笛響了;孩子驚醒過來,咽下了嘴裡的東西,在近旁的噴泉上喝了一大口水,然後弓着背,蹒蹒跚跚的回到印刷所去站在他的位置上,面對着奇妙的字母,——早晚會寫出“一切都将秤過,算過,分配過”那樣的句子的字母。

    ① ------------------ ①見《舊約?但以理書》第五章。

     斐伊哀老頭有個老朋友叫做德羅郁,在對面開着一家兼賣雜貨的文具店,櫥窗裡擺着玻璃缸,裝着紅紅綠綠的糖果,沒有臂沒有腿的紙娃娃。

    兩個朋友,一個在門前階沿上,一個在棚子裡,隔着街擠眉弄眼,搖頭擺腦,做着各式各種的記号。

    有時鞋匠累了,以至于象他所說的臀部抽筋的時候,兩人就遠遠的招呼一下,——拉?斐伊哀德尖着嗓子,德羅郁用着牛鳴似的聲音,——一同到鄰近的酒店裡去喝一杯,一到那兒可就不急于回來了。

    那簡直是一對話匣子。

    他們倆認識了快有五十年。

    文具店的主人在一八七一年那出戲①裡也漏過臉。

    誰想得到呢?他表面上僅僅一個極普通的人,長得胖胖的,戴着小黑帽,穿着白色工衣,留着一簇老兵式的灰白須,迷迷惘惘的眼睛上有一絲絲的紅筋,眼皮臃腫得厲害,軟綿綿亮晶晶的腮幫老淌着汗,拖着一雙痛風的腿,呼吸急促,說話也不大利落。

    但他始終保持着當年的幻象。

    在瑞士亡命了幾年,他遇到各國的同志,特别是俄國人,使他窺到了博愛的無政府主義之美。

    在這一點上,他和拉?斐伊哀德意見可不同了,因為拉?斐伊哀德是老派的法國人,他心目中的自由是要用武力與專制手段去執行的。

    除此以外,兩人都絕對相信将來必有社會革命,必有一個勞工理想國。

    各人崇拜一個領袖,把自己的理想寄托在他身上。

    德羅郁擁戴育西哀,拉?斐伊哀德擁戴高加。

    他們滔滔不竭的辯論彼此意見的分歧點,以為共同的思想早已講清楚了;——(幹了兩杯之後,他們幾乎相信這共同思想已經實現了)。

    ——兩人之中,鞋匠更好辯。

    他是憑理智而相信的,至少自命為如此:因為他的理智是怎樣特殊的理智,隻有天曉得!隻适用于他一個人的。

    可是雖則在理智方面不及在靴子方面内行,他仍膽敢說他的理智對别人也一樣适用。

    比較懶惰的文具店老闆卻不願費心來證明他的信念。

    一個人隻證明他所疑惑的事。

    德羅郁可并不疑惑。

    他那種永遠樂觀的脾氣是依着自己的願望來看事情的,凡是跟他的願望不合的,他就看不見或者是忘了。

    不愉快的經驗在他皮膚上滑過,一點不留痕迹。

    ——兩人都是想入非非的老孩子,沒有現實感覺,一聽革命這個名詞就飄飄然,仿佛那是一個可以随便編造的美麗的故事,簡直弄不清它是不是有一天會實現,或者是不是目前已經實現了。

    他們倆對人類象對上帝一樣的信仰,算是把千百年來膜拜基督的習慣轉變一下。

    因為不用說,他們都是反對教會的。

     ------------------------ ①指巴黎公社。

     妙的是文具店老闆和一個熱心宗教的侄女住在一起,完全受她的支配。

    那個深色頭發,眼睛挺精神,說話又急又快,還帶着很重的馬賽口音的矮胖女人,是個寡婦,丈夫以前在商務部當文書。

    她沒有财産,隻有一個女孩子;母女倆被叔父收留着,但她自命不凡,差不多認為在鋪子裡管買賣是給了老闆面子,神氣活象一個失寵的王後。

    還算是叔父的生意和主顧們的運氣,她精神飽滿,興高采烈,把傲慢的态度沖淡了不少。

    以她那種高貴的身分,她當然是保王黨兼教會派。

    亞曆山特裡太太把這兩種心情表現得非常露骨,最喜歡捉弄那不信神道的老人。

    她自居于主婦的地位,認為對全家的信仰負有責任;如果她不能使叔父改變信仰——(她發誓終有一天會成功的),——至少要把這老怪物浸在聖水裡。

    她在牆上釘着盧爾特的聖母像和巴杜的聖女安多納像,壁爐架上的玻璃罩内供着彩色的神像,八月裡又在女兒床頭擺一座小型的聖母寺,插着藍色的小蠟燭。

    這種含有挑釁意味的虔誠,人家也說不出她是什麼動機,是為了愛護她的叔父,希望他皈依正教呢,還是單單為了要惹他生氣。

     無精打采,半睡半醒的老頭兒處處讓着她,決不敢惹動侄女好鬥的脾氣:他這樣不伶俐的口齒決不是她的對手,所以但求息事甯人。

    隻有一次,他冒火了,因為一個小小的聖?約瑟像竟然溜進了他房裡,高踞在床後的牆上。

    那一下他可占了上風,因為他氣得差點兒發瘋,把侄女吓壞了,從此不敢再來。

    餘下的事,他都裝聾作啞。

    那種老虔婆氣息的确使他難堪,但他不願意去想。

    骨子裡他是佩服侄女的,覺得被她呼來喝去也不無快感。

    而且他們在寵愛小丫頭蘭納德那一點上是意見一緻的。

     蘭納德十三歲,老是鬧病。

    幾個月以來她害了骨節痨,成天躺在床上,半個身體都用夾闆夾着,好似包在樹其中的達夫妮。

    她的眼睛象受傷的小鹿眼睛,黯淡的氣色好比缺乏陽①光的植物;頭原來長得太大,加上很細很緊密的淡黃頭發就越顯得大了;但臉很清秀,富于表情,配着一個小小的生動的鼻子,一副天真爛漫的笑容。

    母親的宗教熱在這個有病而一無所事的孩子身上更變本加厲。

    她幾小時的念着經,拿着教皇祝福過的删瑚念珠,常常熱烈的親吻。

    她差不多整天閑着,又不喜歡做針線:母親從來沒培養她這方面的興趣。

    她偶然看幾本枯索無味的傳道小冊,和叙述奇迹的故事,那種起闆而浮誇的風格對她就跟詩一樣。

    糊塗的母親也把周報上附有插圖的犯罪新聞交給她念。

    逢到她偶爾打毛線的時候,心也不在活計上,隻念念有詞的和什麼聖女或仁慈的上帝談話。

    本來嗎,不一定要聖女貞德才能得到上帝的訪問;我們都受過這種恩寵的。

    那些天國的使者往往并不開口,隻讓我們坐在家裡獨白。

    但蘭納德決不着惱:他們不開口就是默認。

    并且她有那麼多的話對他們說,沒時間讓客人回答:她都替他們代答了。

    她是一個不出聲的多嘴姑娘,遺傳了母親的唠叨的脾氣,但滔滔汩汩的話都變成了内心的言語,象一條小溪似的流到地底下去了。

    ——不必說,為了使叔祖皈依正教,她也參預母親的計謀。

    隻要能把靈光帶一點兒到黑暗的家裡來,她就非常快慰;她拿聖牌縫在老人衣服的夾層内,或者把一顆念珠塞在他口袋裡,叔祖為了讓她高興,假裝不注意。

    ——兩個虔婆對這反教會的老頭兒所玩的手段,使鞋匠看了又好氣又好笑。

    他慣于用粗野的話調侃潑辣的女人,便常常取笑他那個懾于雌威的朋友,使他聽了無可奈何。

    因為他是過來人,被一個脾氣挺壞而滴酒不入的老婆管了二十年,被她當做醉鬼,罵得啞口無言,至今不敢提起這些事。

    所以文具店老闆隻是不大好意思的辯護幾句,結結巴巴的說一套克魯泡特金式的寬宏大量的話。

     --------------------- ①神話載:水神達夫妮被阿波羅熱戀,乃求其母地神将其變為月桂。

     蘭納德和愛麥虞限是朋友,從小就天天見面;但愛麥虞限不大敢溜進她家裡。

    亞曆山特裡太太讨厭他,認為他是無神論者的孫子,下流的小壞蛋。

    蘭納德整天躺在樓下靠窗的一張長椅裡,愛麥虞限經過的時候輕輕的敲着玻璃,鼻子貼在窗上,扯個鬼臉跟她打招呼。

    夏天,窗子開着,他便停下來,把胳膊高高的靠在窗子的橫闩上,自以為這個姿勢對他比較有利,肩頭高聳之後可以遮掩他的殘廢。

    其實沒有朋友來往的蘭納德早已想不到愛麥虞限是駝子。

    而一向害怕并且讨厭女孩子的愛麥虞限,也把蘭納德看做例外。

    這個半癱的姑娘對他是可望而不可即的隻有在貝德把他親吻過後的那天晚上和下一天,他回避蘭納德,對她有種本能的厭惡,急急忙忙的低着頭走過,然後不大放心的,遠遠的偷觑一下,好似一條野狗。

    過了兩天,他又找她了。

    的确蘭納德不能算女人!——平日放工的時候,釘書的女工穿着象睡衣一樣長的工衣,都是個子高大的嘻嘻哈哈的姑娘,餓虎似的眼睛會一眼把你瞧盡的;他走在她們中間拚命把自己縮小,趕緊望蘭納德的窗子逃過去。

    他很高興他的女朋友殘廢:在她面前,他可以擺出優越的,甚至保護人那樣的神氣。

    他把街坊上的事講給她聽,故意把自己說得很重要。

    逢着他想讨人喜歡的時候,還帶一些東西給她,冬天是烤栗子,夏天是櫻桃等等。

    她那方面,也從擺在櫥窗裡的兩口玻璃缸内掏些花花綠綠的糖給他,拿着風景片一同看着玩兒。

    這是最快活的時間:兩人都忘了幽禁他們童心的可憐的肉體。

     但他們也會象大人一樣為了政治與宗教而争論,那時也就和大人一樣的愚蠢。

    和諧的空氣破壞了。

    她講着奇迹,九日祈禱,赦罪日,鑲着紙花邊的聖像;他學着祖父的口頭禅,說這些都是胡鬧,可笑。

    他講起老人帶他去參加的集會,她也鄙夷不屑的打斷他的話,說那些人都是酒鬼。

    雙方的語氣變得難聽了,提到彼此的家長:一個把祖父侮辱對方母親的話說出來,一個把母親侮辱對方祖父的話說出來。

    然後他們又互相攻擊本人,盡量找些不客氣的字眼。

    這當然很容易;他說出最粗野的話,可是她能找到最惡毒的。

    于是他走了。

    下次再見的時候,他說他曾經和别的女孩子在一起,她們都長得漂亮,大家玩得很痛快,還約好下星期日再見。

    她一聲不出,假裝不把他的話放在心上;可是突然之間她發作了,把編織的鈎針摔在他頭上,嚷着叫他走開,說她恨他,随後把雙手捧着臉。

    他走了,心裡并沒為了勝利而得意。

    他很想拿開她瘦削的小手,跟她說剛才的話是假的。

    但他為了傲氣,硬着頭皮撐下去。

     終于有一天,人家代蘭納德報複了一下。

    ——他和工場裡的夥伴在一塊兒。

    他們不喜歡他,因為他不理人,也因為他不說話或太會說話:幼稚,誇大,象書本上或報紙上的文章——(他腦子裡裝滿了這一套)。

    ——那天大家談着革命跟将來的世界。

    他興奮得不得了,說話很可笑。

    一個同伴惡狠狠的挖苦他說: “得了吧,你太醜了。

    将來的社會上不會再有駝子。

    象你這種家夥一生下來就得給淹死的。

    ” 那一下他可從雄辯的高峰上直跌下來,狼狽不堪的住嘴了。

    旁人都笑彎了腰。

    整個下午他咬緊牙關,一聲不出。

    傍晚他回家去,急于想躲在他的一角自個兒痛苦。

    奧裡維路上遇到他,看他面如土色不禁吃了一驚。

     “啊,你心裡不好過。

    為什麼呢?” 愛麥虞限不願意回答。

    奧裡維很親熱的追問,孩子老不開口,牙床骨直打哆嗦,象要哭了。

    奧裡維攙着他的胳膊,帶他到家裡。

    奧裡維對于疾病和醜惡有種本能的厭惡,那是生來不能做慈善會修士的人都免不了的;但他一點不流露出這種情緒。

     “是不是人家和你過不去?” “是的。

    ” “怎麼回事呢?” 這時孩子可忍不住了。

    他悅他長得醜,同伴們說他們的革命沒有他的份。

     “也沒有他們的份,同時也沒有我們的份,”奧裡維回答。

    “那不是一朝一夕的事。

    我們是為着後來的人幹的。

    ” 孩子聽到革命要這麼晚才成功,不免很失望。

     “為了替象你這樣成千成萬的少年,成千成萬的人謀幸福而工作,難道你不樂意嗎?” 愛麥虞限歎了口氣:“可是自己能有一些幸福究竟是舒服的。

    ” “孩子,别不知好歹。

    你住的是世界上最美的都市,生在最奇妙的時代;你并不傻,眼力也很好。

    你想,周圍有多少事值得你去看,去愛。

    ” 他給他指出了幾樁。

     孩子聽着,搖搖頭:“不錯,可是我背着這個軀殼,永遠擺脫不掉!” “你會擺脫的。

    ” “到那個時候,一切都完了。

    ” “你怎麼知道一切都完了?” 孩子聽了這話愣住了。

    唯物主義是祖父信條中的一部分;他以為隻有教士才相信靈魂不死,因為知道奧裡維不是這等人,便私忖他說這句話是否當真。

    可是奧裡維握着他的手,說了許多理想主義者的信仰,說無窮的生命隻是一個整體,無始無終的億兆生靈與億兆的瞬間隻是獨一無二的太陽的光芒。

    但他并不用這抽象的話。

    他一邊說着,一邊不知不覺跟孩子的思想同化了:古老的傳說,古老的宇宙觀中實際而深刻的幻想,都給回想起來。

    他半笑半正經的講着萬物的輪回與遞歸,靈魂在無量數的形式中流過,濾過,象從這一口池流到那一口池的一道泉水。

    說話之間他又羼入一些基督教的回憶和眼前這個夏日傍晚的景象。

    他靠近打開的窗子坐着:孩子站在他旁邊,讓他拿着手。

    那天是星期六。

    傍晚的鐘聲響着。

    最近才回來的第一批燕子掠過房屋的牆。

    遠天對着包裹在黑影中的都市微笑。

    孩子凝神屏氣,聽着年長的朋友講的神話。

    奧裡維看到孩子這樣專心也感動了,不禁對着自己的叙述悠然神往。

     人生往往有些決定終身的時間,好似電燈在大都市的夜裡突然亮起來一樣,永恒的火焰在昏黑的靈魂中燃着了。

    隻要一顆靈魂中跳出一點火星,就能把靈火帶給那個期待着的靈魂。

    這個春天的黃昏,奧裡維安安靜靜的說話,在殘廢的小身體所禁锢的精神中間,好象在一盞歪歪斜斜的燈籠裡,燃起了永遠不熄的光明。

     他完全不懂奧裡維的議論,甚至也不大聽在耳裡。

    但這些傳說,這些形象,在奧裡維看來隻是美麗的寓言和譬喻,在愛麥虞限心中卻是有血有肉的現實。

    神話變了生動的東西,在他周圍飛舞。

    從房間的窗洞裡看到的形象,街上來往的窮窮富富的人,掠過牆頭的燕子,馱着重物的疲乏的馬,被黃昏的影子湮沒的房屋的磚石,光明隐滅的黯淡的天色,——這整個外表的世界突然印在他心頭,象一個親吻。

    那僅僅是電光般的一閃,馬上熄滅了。

    他心裡想到蘭納德,便說:“可是那些去望彌撒,相信上帝的人,明明是頭腦不清的家夥!” 奧裡維笑了笑回答:“他們跟我們一樣的有所信仰。

    我們都信着同樣的事。

    隻是他們的信仰沒有我們的堅強罷了。

    他們要關上護窗,點上燈,才能看到光明。

    他們把上帝寄托在一個人身上。

    我們眼光更好。

    但我們愛的總是同樣的光明。

    ” 孩子回家去了,黑洞洞的街上,煤氣燈還沒有點起來。

    奧裡維的話在他頭裡嗡嗡的響。

    他忽然想到,嘲笑眼光不好的人跟嘲笑駝子同樣是殘忍的。

    他又想起眼睛挺美的蘭納德,想其他曾經使那雙眼睛流淚,不由得難過極了,便回頭向文具店走去。

    窗子還半開在那裡,他輕輕的伸進頭去,低聲叫看: “蘭納德……” 她不回答。

     “蘭納德!我請你原諒。

    ” 蘭納德在黑影裡回答說:“壞東西,我恨你。

    ” “對不起,”他又說了一遍。

     随後忽然興奮起來,他更放低了聲音,又惶惑又羞愧的說: “告訴你,蘭納德,我也相信上帝了,跟你一樣。

    ” “真的嗎?” “真的。

    ” 他這麼說是特别為了表示自己寬宏大量。

    但說過以後,他的确有些相信了。

     兩人相對無言,彼此也瞧不見。

    外邊是美妙的夜晚。

    殘廢的孩子喁喁的說:“一個人死了才舒服呢!……” 他聽到蘭納德輕微的呼吸,便說了聲:“再見!” 蘭納德也用着溫柔的聲音回答:“再見!” 他心情輕快的走了。

    蘭納德原諒了他,他很快活。

    其實這苦命的孩子暗中也樂意蘭納德為他而痛苦一下。

     奧裡維又躲在家裡了。

    不久克利斯朵夫也回來了。

    真的,他們倆不是幹社會革命的人。

    奧裡維不能和這些戰士聯盟。

    克利斯朵夫不願意和他們聯盟。

    奧裡維因為是被壓迫的弱者而躲避,克利斯朵夫因為是獨立不羁的強者而躲避。

    可是盡管一個蹲在船首,一個蹲在船尾,他們總還是在那條載着勞工隊伍與整個社會的船上。

    自以為精神灑脫,意志堅強的克利斯朵夫,用一種帶着鼓勵意味的關切的态度,看着無産階級團結起來;他喜歡到騷動的平民堆裡混一下,讓精神松動一點,事後覺得自己更有勁更新鮮。

    他繼續跟高加來往,偶爾也仍舊上奧蘭麗鋪子去吃飯,在那兒興之所至,毫無顧忌,什麼怪起的論調都不會使他吃驚;他還故意放刁,煽動人家把話越說越荒唐,越說越激烈。

    在場的人竟弄不清克利斯朵夫是否正經,因為他一邊說一邊激動起來,終于忘了他本意是鬧着玩兒的。

    大家的醉意把藝術家也熏醉了。

    有一回他得了靈感,在奧蘭麗鋪子的後間作了一支革命歌曲,立刻給人背熟了,第二天就傳遍工人團體。

    因此他犯了嫌疑,受到警察當局的注意。

    消息靈通的瑪奴斯有一個年輕朋友,叫做愛克撒維?裴那,在警察局辦事,同時也喜歡文學而自命為崇拜克利斯朵夫的,——(因為第三共和的看家狗中間也滲進了無政府思想與享樂主義)。

    ——他告訴瑪奴斯:“你們的克拉夫脫簡直胡鬧。

    他想充英雄好漢。

    我們是知道底細的;可是上級很高興在這些革命陰謀中抓個外國人——尤其是德國人,——這是誣蔑革命黨私通外國的老辦法。

    倘若這傻瓜不小心,我們就得抓他了。

    那不是麻煩嗎?你去通知他一聲。

    ” 瑪奴斯告訴了克利斯朵夫,奧裡維要他謹慎些。

    克利斯朵夫卻不以為意。

     “得了罷!”他說。

    “誰都知道我不是個危險人物。

    難道我不能玩一下嗎?我喜歡這些人,他們象我一樣的作着工,象我一樣的有個信仰。

    老實說,信仰是不同的,我們不是一條戰線上的人……好罷,打架就打架,我不怕……有什麼辦法?我不能象你這樣縮在殼裡。

    跟布爾喬亞在一塊,我透不過氣來。

    ” 奧裡維的肺不需要這麼多空氣。

    他待在狹小的屋子裡,和兩個精神安定的女朋友做伴覺得很舒服。

    那時亞諾太太忙着慈善事業,賽西爾專心撫養孩子,口口聲聲隻談着孩子,也隻跟孩子談着,嘁嘁喳喳,學着小鳥的聲音,把孩子那種不成腔的歌曲慢慢的變做人話。

     奧裡維跟工人們混了一下,結果有了兩個熟人,象他一樣是無黨無派的。

    一個是地毯匠葛冷。

    他的工作完全是逞他高興的,非常任性,可是手段很巧。

    他愛自己的手藝,天生對藝術品有鑒賞力,還加上觀察,工作,參觀博物館等等的修養。

    奧裡維托他修過一件古式家具:活兒很不容易作,他居然對付得很好,花了不少的精力和時間,隻向奧裡維要了一筆很公道的修理費,因為他能夠作成這件活兒已經挺高興了。

    奧裡維對他發生了興趣,探問他的身世和他對于勞工運動的意見。

    葛冷毫無意見;他完全不把這問題放在心上。

    他不屬于這個階級,也不屬于任何階級。

    他就是他。

    很少看書,所有知識方面的成就都是靠感官,眼睛,手,和真正的巴黎平民天生的鑒别力來的。

    他非常快活。

    在工人階級的小布爾喬亞中間,這等人很多,那是法蘭西最聰明的種族之一:因為肉體的勞作和精神活動在他們身上是平衡的。

     奧裡維的另外一個熟人卻更古怪了。

    他名叫烏德羅,職業是郵差。

    長得很體面,個子高大,眼睛很亮,留着淡黃的胡子跟須,神色開朗,一望而知是個快活人。

    有一天他為了送一封挂号信,走進奧裡維的屋子。

    趁奧裡維簽字的時候,他在書房裡繞了一轉,把書題掃了一眼。

     “嘿!嘿!你的古書真不少……”接着又道:“我也收着關于普高尼的文獻。

    ”① ------------------- ①普高尼為法國地理名,包括東部各州,以産酒著名。

     “你是普高尼人嗎?” 郵差笑着,哼了一支起高尼的民謠,回答說:“是的,我是阿凡龍地方人。

    我的家庭文獻有早到一二○○年的,另外還……” 奧裡維聽了大為驚異,很想多知道些。

    烏德羅也巴不得有說話的機會。

    他确是普高尼最古老的舊家之一。

    有一個祖先曾經參加腓列伯?奧古斯德的十字軍;又有一個當過亨利二世的國務大臣。

    從十七世紀起,家道衰落了,大革命時期更被平民的巨潮卷了下去。

    現在靠着郵差烏德羅的體力與氣力,奉公守法的作着事,對家族的忠誠,這一家才又浮到水面上來。

    他最好的消遣是搜集一些旁系的史料,不是有關他一家的,便是有關他的鄉土的。

    放假的日子,他到檔案保存所去鈔錄舊文件,遇到不懂的地方,就去請教因送信而認識的考古學院學生或巴黎大學文科的學生。

    煊赫的家世并沒使他得意忘形;他一邊笑一邊叙述,沒有什麼怨恨命運的口氣。

    他那種健康的,無愁無慮的,快活的心情,教人看了舒服。

    奧裡維望着他,不禁想到一代又一代的種族循環往複,在地面上浩浩蕩蕩的流上幾百年,在地底下銷聲匿迹幾百年,随後又從泥土裡吸收了新的力量重新湧現。

    他覺得平民是口廣大無邊的蓄水池,過去的河流可以在其中隐沒不見,未來的河流又從中發源,——其實除了名字不同以外還不是同樣的河流? 他很喜歡葛冷與烏德羅;但他們不能跟他做伴,彼此沒有什麼可談的。

    倒是愛麥虞限那孩子多費他一些精神;他幾乎每天晚上都來。

    從那次神秘的談話以後,孩子精神上有了很大的變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