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九 燃燒的荊棘 第一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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境裡是無法懂得的。

    他隻知道周圍沒有自由,以為隻要跑出去就可以找到了。

    但他不能獨自走路:在外邊才走了幾步,就很高興的和中學時代的朋友混在一起,其中頗有些醉心于工團主義的人。

    在這個社會裡,他覺得比在自己的社會裡更不得勁,但不願意承認:他總得有個地方混混,可惜找不到象他那種色彩(就是說沒有色彩)的人。

    這一類的家夥在法蘭西有的是。

    他們自慚形穢:不是躲起來,就是染上一種流行的政治色彩,或者同時染上好幾種。

     依着一般的習慣,加奈尤其和那些跟他差别最厲害的朋友接近。

    這個法國人,十足的布爾喬亞,十足的内地人氣質,居然形影不離的跟一個青年猶太醫生做伴。

    他叫做瑪奴斯?埃曼,是個亡命的俄國人。

    象他許多同胞一樣,他有雙重的天才:一方面能夠在别的國家象在本國一樣的安居,一方面又覺得無論什麼革命都配他的胃口:人家竟弄不清他對革命感到興趣的,究竟是革命的手段呢還是革命的宗旨。

    他自己經曆的和旁人經曆的考驗,為他都是一種消遣。

    他是真誠的革命黨人,同時他的科學頭腦使他把革命黨人(連自己在内)看做一種精神病者。

    他一邊觀察,一邊培養這精神病。

    由于興高采烈的玩票作風和朝三暮四的思想,他專門找那些與自己對立的人來往。

    他和當權的要人,甚至和警察廳都有關系;東鑽鑽,西混混,那種令人品疑的好奇心使許多俄國革命家都象是騎牆派,有時他們弄假成真,的确變了騎牆派。

    那并不是欺騙而是輕浮,往往是沒有利害計算的。

    不少幹實際行動的人都把行動當作演戲,盡量施展他們的戲劇天才,象認真的演員一樣,但随時預備改換角色。

    瑪奴斯盡可能的忠于革命黨人的角色;因為他天生是個無政府主義者,又喜歡破壞他所僑居的國家的法律,所以這個角色對他最合式。

    可是歸根結蒂,那不過是一個角色而已。

    人家從來分不清他的說話中間哪些是實在的,哪些是虛構的;結果連他自己也不大明白了。

     他人很聰明,喜歡譏諷,有的是猶太太與俄國人的細膩的心理,能一針見血的看出自己的跟别人的弱點而加以利用,所以他毫不費力就把加奈控制了。

    他覺得拿這個桑丘?潘沙拉入堂吉诃德式的隊伍挺好玩。

    他老實不客氣支配他,支①配他的意志,時間,金錢,——并不是放在自己口袋裡(那他不需要,誰也不知道他靠什麼過活的),——而是用來對他的主義作最不利的宣傳。

    加奈聽人擺布,硬要相信自己和瑪奴斯一般思想。

    他明知道實際并不如此:那些思想是不合情理,使自己害怕的。

    他不喜歡平民。

    并且他不是勇敢的人。

    這個又高又大,身體魁梧,肥肥胖胖的漢子,小娃娃式的臉,胡子刹得精光,呼吸急促,說話甜蜜,浮誇,孩子氣十足,長着一身大力士式的肌肉,還是很高明的拳擊家,骨子裡卻是個最膽小的人。

    他在家屬中間因為被認為搗亂分子而很得意,但看着朋友們的大膽暗中直打哆嗦。

    沒有問題,這種寒顫的感覺并不讨厭,隻要是鬧着玩兒的。

    可是玩藝兒變得危險了。

    那些混蛋居然張牙舞爪的兇器來,野心越來越大,使加奈的自私心理,根深蒂固的地主觀念,和布爾喬亞的怕事的脾氣,都發急了。

    他不敢問:“你們要把我拉到哪兒去呢?”但他暗暗詛咒那般不管死活的人,一味要跟人家打得頭破血流,也不問同時會不會砸破别人的腦袋。

    ——可是誰強其他跟他們走呢?他不是可以引退的嗎?但他沒有勇氣,他怕孤獨,好比一個落在大人後面哭哭啼啼的孩子。

    他跟大多數人一樣:沒有一點兒意見,除非是不贊成一切過激的意見。

    一個人要獨立,就非孤獨不可;但有幾個人熬得住孤獨?便是在那些最有眼光的人裡頭,能有膽量排斥偏見,丢開同輩的人沒法擺脫的某些假定的,又有幾個?要那麼辦,等于在自己與别人之間築起一道城牆。

    牆的這一邊是孤零零的住在沙漠裡的自由,牆的那一邊是大批的群衆。

    看到這情形,誰會遲疑呢?大家當然更喜歡擠在人堆裡,象一群羊似的。

    氣味雖然惡劣,可是很暖和。

    所以他們盡管心裡有某種思想,也裝做有某種思想(那對他們并不很難),其實根本不大知道自己想些什麼!……希臘人有句古諺:“一個人先要了解自己”,但這般幾乎沒有什麼“自己”的人怎麼辦呢?在所有的集體信仰中,不問是宗教方面的或社會方面的,真正相信的人太少了,因為可稱為“人”的人就不多。

    信仰是一種力,唯大智大勇的人才有。

    假定信仰是火種,人類是燃料;那末這火種所能燃燒的火把,一向不過是寥寥幾根,而往往還是搖晃不定的。

    使徒,先知,耶稣,都懷疑過來的。

    其餘的更隻是些反光了,——除非精神上遇到某些亢旱的時節,從大火把上掉下來的火星才會把整個平原燒起來!随後大火熄滅了,殘灰餘燼底下隻剩一些炭火的光。

    真正信仰基督的基督徒不過寥寥數百人。

    其餘的都自以為信仰或者是願意信仰。

     ---------------- ①塞萬提斯名著《堂吉诃德》中的騎士迷堂吉诃德的傳從。

     那些革命家中間,許多便是這樣的人。

    老實無用的加奈願意相信自己是個革命家,所以就相信了。

    但他對着自己的大膽吃驚。

     所有這些布爾喬亞都标榜種種不同的原則:有的是從感情出發的,有的是從理智出發的,有的是從利益出發的;這一批把自己的思想依附《福音書》,那一批依附柏格森,另外一批又依附馬克思,普魯東,約瑟?特?曼德爾,尼采,或是喬治?索蘭爾。

    有的革命家是為了趨附時髦,有的是為了生性孤僻;有的是為了需要行動,抱着犧牲的熱情;有的是為了奴性特别強,象綿羊一般馴良。

    可是全部都莫名片妙的被狂風卷着。

    你可以遠遠的看到明晃晃的大路上灰塵滾滾,表示大風暴快來了。

     奧裡維和克利斯朵夫望着這陣風卷過來。

    兩人眼力都很好,但看法不同。

    奧裡維明察秋毫的目光,看透了一般人的用意,對他們的平庸覺得受不了;但他也窺見暗中鼓動他們的力量。

    他所注意的特别是悲壯的面目。

    克利斯朵夫卻更注意可笑的地方。

    使他發生興趣的是人,不是主義或思想。

    他對這些故意裝做不關心,譏笑改造社會的夢想。

    他素來喜歡跟人别扭,再加對于風靡一時的病态的人道主義有種本能的反抗,所以表面上做得特别自私。

    他因為是靠自修成功的,不免以自己的體力和意志驕人,把一切沒有他那種力量的人看作貪吃懶做。

    他既是從窮苦與孤獨中間掙紮出來的,别人為什麼不照樣的做?……喝!社會問題!什麼叫做社會問題?是指吃不飽穿不暖嗎? “那個味道我是嘗過的,”他說。

    “我的父親,母親,我自己,都是過來人。

    隻要你跳出來就是了。

    ” “這不是每個人辦得到的,”奧裡維說。

    “有病人,有倒楣的人……” “那末大家去幫助他們呀,不是挺簡單嗎?可是象現在這樣去捧他們決不是幫助。

    從前人們擁護強者的權利固然要不得,我可不知道擁護弱者的權利是不是更要不得:它擾亂現代的思想,虐待強者,剝削強者。

    今日之下,一個人病弱,窮苦,愚蠢,潦倒,差不多是美德了,——而堅強,健康,克服環境等等反變了缺點。

    最可笑的,倒是那些強者最先相信這種觀點……這不是一個挺好的喜劇題材嗎?奧裡維,你說!” “我甯可讓人家取笑,可不願意教别人哭。

    ” “好孩子!”克利斯朵夫回答。

    “哎!誰不跟你一樣想呢?看到一個駝子,我的脊梁就覺得不舒服。

    我們不能不演喜劇,可不應當由我們去寫喜劇。

    ” 有人相信将來會有個公平合理的社會,克利斯朵夫可決不為這種夢想着迷。

    他的平民式的頭腦,認為将來仍舊逃不出過去的一套。

    奧裡維指摘他說: “倘若人家關于藝術問題跟你說這種話,你不要跳起來嗎?” “也許。

    總之我隻懂得藝術。

    你也是的。

    我素來不信那般談外行事情的人。

    ” 奧裡維也同樣不信任這等人。

    兩位朋友甚至過于懷疑,老是跟政治離得遠遠的。

    奧裡維不免有點兒慚愧的承認他從來沒使用過選舉權,十年以來沒有向市政府領過選民登記表。

    他說: “幹嗎要去參加一出我明知毫無意義的喜劇呢?選舉嗎?選誰?那些候選人對我全是陌生的,我也說不上看中哪一個。

    而且我敢斷定,他們一朝被選出了,都立刻會背其他們的主張。

    監督他們嗎?逼他們盡責嗎?那不過是白白糟蹋我的生活。

    我既沒時間,也沒精力;既沒有辯才,也沒有不擇手段的勇氣和不讨厭行動的心情。

    所以還不如放棄權利。

    我可以受罪,至少我沒有參加罪行!” 但他盡管把事情看得這樣清楚,盡管厭惡政治上一切應有的手法,仍舊對革命抱着虛幻的希望。

    他明知道虛幻,可并不放棄希望。

    這個神秘的現象是從種族來的。

    奧裡維的民族是西方最愛破壞的民族,為了建設而破壞、也為了破壞而建設的民族,——它跟思想賭博,跟人生賭博,老是推翻一切,預備從頭做起,拿自己的血作賭注。

     克利斯朵夫并沒這種遺傳的救世精神。

    他的濃厚的日耳曼氣息不相信革命的作用。

    他認為世界是沒法改造的,大家隻是搬弄一些理論,說一大套空話罷了。

    他說: “我用不着掀起革命——或是長篇大論的讨論革命——來證明我的力量。

    我更用不着象那些青年一樣,推翻政府來擁立一個君主,或是立什麼救國委員會來保衛我。

    這算證明一個人的力量嗎?那才怪了!我會保衛自己的。

    我不是無政府主義者;我喜歡必不可少的秩序,也尊重統治宇宙的規律。

    可是我跟這個規律之間用不到中間人。

    我的意志會發号施令,同時也知道服從。

    你們滿嘴都是先哲的至理名言,那末該記得你們的高乃依說過:'隻要我一個人就夠了!'你們希望有一個主宰,就表示你們軟弱無用。

    力是和光明一樣的,隻有瞎子才會否認!你們得做個強者,心平氣和的,不用理論,不用暴行;那時候,所有的弱者都會象植物向着太陽一般的向着你們……” 他盡管說不能為了讨論政治而浪費時間,實際上并不真的那樣不關心。

    在藝術家立場上,他也受到社會騷動的影響。

    因為一時沒有熱情鼓動他,他便傍徨四顧,問自己究竟是為誰工作。

    看到現代藝術的那般可憐的顧客,身心交憊的優秀分子,存着玩票心理的布爾喬亞,他不由得想道:“為這些人工作有什麼意思呢?” 當然,思想高雅,博學多聞,懂得個中甘苦,能夠賞識新奇,賞識古拙的情趣——(那跟新奇是一而二,二而一的)——的人,并非沒有。

    但他們厭倦一切,靈智的成分太多而生命力太少,以為藝術是虛空的;他們隻對音響的或思想的遊戲感到興趣;而多數還得為世俗的事分心,為無數不必要的事耗費精神。

    要他們接觸到藝術的核心幾乎是不可能的;他們認為藝術不是血肉構成的,隻是舞文弄墨的玩藝兒。

    他們的批評家造成了一種理論,證明他們的沒有能力擺脫玩票作風是對的。

    即使有幾個人還有相當的彈性,對于強烈的和弦能夠發生共鳴,可沒有力量消受;他們在人生舞台上已經殘廢了:不是神經病就是癱瘓。

    藝術在這個病院中間又能做些什麼呢?——可是在現代社會裡,藝術根本沒法擺脫這些變态的人:他們有的是金錢和報紙;唯有他們才能使一個藝術家活下去。

    所以藝術家非受羞辱不可,不得不在交際晚會中拿出他披露肝膽的藝術,充滿了内心生活的秘密的音樂,給一般趨時的群衆和厭倦不堪的知識分子作娛樂,——更确切的說,是給他們解悶,或者是讓他們有些新的煩悶。

     克利斯朵夫尋訪真正的群衆,相信人生的情緒和藝術的情緒都是真實的、能夠以新鮮的心情來接受的群衆。

    他暗中受着大家所預告的新社會——平民——吸引。

    因為想起了童年的事,想起了高脫弗烈特和一般微賤的人,啟示他深邃的生命的、或是和他一同享受神聖的音樂的人,他便相信真正的朋友是在這方面。

    象多少天真的青年一樣,他想着一些大衆藝術的計劃,什麼平民音樂會,平民戲院,内容他也不大說得清。

    他希望革命可能讓藝術有個更新的機會,以為社會運動使他感到興趣的就隻有這一點。

    其實他是欺騙自己:象他那麼元氣充足的人,決不能不受當時最有活力的行動吸引。

     他最瞧不上眼的是布爾喬亞的理論家。

    這一類的樹所生的果實往往是幹癟的;所有生命的精華都凍結了,變了空洞的觀念。

    克利斯朵夫對這些觀念是不加區别的。

    他無所偏好,便是他自己的主張一朝凝結為一種學說之後,他也不再愛好。

    他存着瞧不起的心理,既不理會那些擁護強權的理論家,也不理會奉承弱者的理論家。

    在無論什麼喜劇裡,愛發議論的角色是最不讨好的。

    觀衆不但更喜歡值得同情的人,甚至覺得串反派的角兒也不象他那末可厭。

    在這一點上,克利斯朵夫跟群衆的心理完全相同,認為呶呶不休的談論社會問題隻能教人品膩。

    但他很好玩的打量着别人,打量着那些相信的人和願意相信的人,受氣的和但求受氣的人,以劫掠為業的海賊,和生來給人剪毛的綿羊。

    對于象胖子加奈一般有些可笑的老實人,他很寬容。

    他們的庸俗不至于使他感到象奧裡維那樣的難堪。

    他對無論什麼角色都用一種親熱而含譏帶諷的心情看着,自以為跟他們所演的戲毫不相幹,并沒覺得他慢慢的已經參加進去。

    他自以為隻是一個旁觀者,看着狂風吹過。

    殊不知狂風已經吹到他的身上,把他帶着走了。

     這出社會劇可以說戲中有戲。

    知識分子演的那一部分是穿插在喜劇中的喜劇,民衆不愛看的。

    正戲乃是民衆演的。

    旁人既不容易看清情節,連民衆自己也不大明白。

    出乎意外的變化在那個戲裡隻有更多。

     說白當然多于行動。

    不論是布爾喬亞還是平民,所有的法國人都是盡多盡少的話吞得下的,正如盡多盡少的面包都吃得下。

    但大家吃的不是同樣的面包。

    有為細巧的味覺用的高級的語言,也有為塞飽餓鬼的肚子用的更富滋養的語言。

    即使字面相同,捏造的方式卻不一樣;味道,香氣,意義,都各各不同。

     奧裡維第一次參加一個民衆集會的時候,嘗到這一類的面包,覺得毫無胃口;食物梗在喉頭咽不下去。

    思想的平凡,措詞的單調和野蠻,空洞的濫調,幼稚的邏輯,抽象的理論和亂七八糟的事實,好比做壞了的芥末醬,隻能使奧思維作嘔。

    一方面是用字不恰當,另一方面還沒有平民談吐中那點兒生動的趣味。

    那完全是一批報紙上的字彙,褪色的服裝,從布爾喬亞的修辭學舊貨店中撿得來的。

    說話的繁瑣尤迫使奧裡維駭怪。

    他可忘了文字的簡潔不是天然的,而是修煉出來的,由上層階級琢磨出來的。

    大都市裡的平民決不能單純,老是喜歡尋找纖巧而複雜的辭藻。

    奧裡維不懂這些浮誇的話對聽衆所能發生的影響。

    在這方面,他完全不得其門而入。

    我們把别個種族的語言叫做外國語。

    殊不知在同一個種族裡,語言的種類幾乎跟社會的階層一樣的多。

    唯有為人數有限的上層階級,語言才是幾世紀的經驗的結晶;為其餘的人,它隻代表他們自身的和他們的集團的經驗。

    那些被優秀分子用舊了、摒棄了的字,仿佛是一所空屋子,從優秀分子遷出以後,又搬進了新人物。

    你要願意認識主人,就得走進屋子。

     克利斯朵夫便是這麼辦了。

     他和工人們發生關系是由一個在國家鐵路上辦事的鄰居介紹的。

    那鄰居四十五歲,個子矮小,未老先衰,頭發都秃了,眼睛陷得很深,腮幫癟縮,彎彎的鼻子挺大,嘴巴的長相顯得人很聰明,畸形的耳朵,邊上的肉裂成了幾片:他渾身上下都是衰敗的模樣。

    他叫做阿西特?高蒂哀,不是平民出身,而是中等的、清白的布爾喬亞,家裡為了教育這個獨子,把一份薄産花光了還沒有能完成他的學業。

    很年輕的時候,他謀到了一個國家機關的差事,那在貧窮的中産階級眼裡是救星,其實是死亡,——是活埋。

    一朝進去之後,再也出不來了。

    他又犯了一樁錯誤——(那是現代社會的許多錯誤之一),——愛上一個美麗的女工,結了婚,不久她就露出鄙俗不堪的本性。

    她替他生了三個孩子。

    當然他得養活這一家幾口。

    這個聰明而一心想進修的男人被迫窮困住了,覺得心中有些潛伏的力量被生活的艱難窒息了,卻又不甘屈服。

    他從來不得清靜:當着會計處的職員,整天消磨在機械的工作裡;一起辦公的都是又俗氣又饒舌的同事,講些廢話,罵罵上司,算做對無聊的生活出氣,同時也嘲笑他,因為他不懂得把求知欲在他們面前藏起去。

    回到家裡,他隻看到一個氣味難聞的,醜惡的寓所,和一個吵吵嚷嚷,庸碌之極的女人。

    她不了解他,把他當做懶蟲或瘋子。

    孩子們一點不象他而象母親。

    為什麼他得過這種生活呢?這算是公道的嗎?牢騷,痛苦,窮困,無聊的職業,使他從早到晚找不到一小時的光陰來修心養氣,找不到一小時的靜默,他給折磨得力倦神氣,煩躁不堪。

    為了想忘掉這些,他最近又去接近杯中物,結果更把他斷送完了。

    ——克利斯朵夫看到這個悲劇大為震動:殘缺不全的個性,沒有充分的修養,沒有藝術趣味,但生來是為作些大事業的,現在可是被不幸的遭遇壓倒了。

    高蒂哀立刻抓住了克利斯朵夫,好似快淹死的弱者碰到了一個遊泳健将的手臂。

    他又喜歡又羨慕克利斯朵夫,帶他去參加群衆集會,見到革命黨裡的某些領袖,那是他為為怨恨社會而結交的。

    因為想做貴族而沒做成,所以他跟平民混在一起極感痛苦。

     克利斯朵夫卻比他平民化得多,-—尤其因為他并不需要做平民,——對這些集會很感興味。

    會場上的演說使他覺得好玩。

    他不象奧裡維那樣感到厭惡,對語言的可笑也并不敏感,認為所有多嘴的家夥都是半斤八兩。

    他素來瞧不起高談闊論。

    但他雖沒費心去了解那套辭令,卻在演說家與聽講者的心裡咂摸到說話的音樂。

    演說家的力量一朝引起了聽講的人的共鳴,立刻增加了百倍。

    克利斯朵夫先是隻注意到前者;他為了好奇,居然結識了幾個演說家。

     對群衆最有影響的一個是加奇米?育西哀,——深色頭發,臉很蒼白,年紀在三十與三十五之間,相貌象蒙古人,個子清瘦,病病歪歪的,眼睛的神氣又熱烈又冷靜,頭發很少,胡子尖尖的。

    他的力量不在于他那種空泛、急促、跟語豈不調和的姿勢,也不在于他的失音的,常帶嘶嘶聲的浮誇的說話,而是在于他這個人本身,在于他深信不疑的态度。

    他似乎不允許人家跟他有不同的思想;而既然他的思想就是群衆願意想的,所以群衆和他很投機。

    他把大家期待的話三遍、四遍、十遍的告訴他們,象發瘋般拚命在同一隻釘子上盡敲;他的群衆也學着他的樣盡敲,盡敲,直把那隻釘嵌入肉裡。

    ——除了這種本領以外,他過去犯的許多政治案子也增加他的聲望。

    他表面上有股百折不回的毅力;但明眼人可以看出他骨子裡給多年的辛苦和努力磨得疲倦死了,厭煩死了,憤憤不起的恨着命運。

    他每天消耗的精力都入不敷出:從小就被工作和貧窮把身子磨壞了,做過玻璃匠,白鐵匠,印刷工人;又害着肺病,使他對他的主義,對自己,常常心灰意懶,有時又興奮若狂。

    他的暴烈一方面是有意的,一方面是病态的;就是說一半是為了政治作用,一半是為了沖動。

    他的學問是亂七八糟自修來的:有些事懂得很透徹,例如科學,社會學,以及他幹過的各種手藝;對許多别的事他隻是一知半解;但真懂的也好,不懂的也好,他都很有把握。

    他有理想世界,有準确的觀念,有愚昧無知的地方,有非常實際的頭腦,有偏見,有經驗,有對布爾喬亞的猜忌和仇恨。

    可是他照舊對克利斯朵夫很好,因為看到一個知名的藝術家來交結他,心裡很得意。

    他那等人是生來當領袖的,無論做什麼事,對工人們都很不客氣。

    他雖然真心要平等,但事實上對高級的人比對低級的人更容易平等。

     克利斯朵夫還遇到工人運動的别的幾個領袖。

    他們之間沒有多少好感。

    共同的鬥争好容易促成了一緻的行動,可是沒有把大家的心聯合起來。

    可見所謂階級的分野完全是浮表的,暫時的。

    許多年深月久的敵對狀态不過是被延緩了一下,掩飾了一下,實際是始終存在。

    在工人領袖中間,我們照舊看到南方人與北方人的對立,彼此存着根深蒂固的輕蔑的心理。

    幹這一行的忌妒另外一行的工資,而每行又自以為比别行高卓。

    但人與人間最大的區别還不在于這些而在于氣質。

    狐狸,狼,綿羊,天生吃人的野獸,和天生被人吃的野獸,因為階級相同,利害相同而集合在一起,但大家伸着鼻子嗅着,彼此都認了出來,毛都豎起來了。

     克利斯朵夫有時在一家兼賣牛奶的小飯店裡吃飯,那是高蒂哀的老同事,為罷工而被撤職的鐵路職員西蒙開的;常客都是一般工團主義者。

    他們總共是五六個人,聚在盡裡頭一間屋子裡,靠着又小又黑的天井,兩隻挂在亮處的金絲雀老是叫得很有勁。

    和育西哀同來的是他的情婦,美麗的貝德,個子結實而風騷的姑娘,沒血色的皮膚,戴着大紅便帽,眼睛迷迷忽忽的帶着笑意。

    一個年輕的小白臉象跟班一樣釘着她,那是聰明而裝腔作勢的機器匠雷沃博?格拉伊沃,這一幫中間的“雅人”。

    他自命為無政府主義者,反對布爾喬亞最激烈的一個,但氣質上是個最要不得的布爾喬亞。

    多少年來,他每天早上都要買些一個銅子一份的文學報,把上面的黃色小說吞下去。

    這些讀物把他變成一個頭重腳輕的怪物:腦子裡想着精益求精的尋歡作樂的玩藝,身體卻肮髒到極點,日常生活也鄙俗到極點。

    他最喜歡病态的富翁們作興奮劑用的“奢侈”。

    因為肉體享受不到這奢侈,他就在精神上享受。

    那當然是渾身難過的。

    但這樣一來,他跟有錢的人并肩了,而且他還恨他們。

     克利斯朵夫受不了這種人,更喜歡電器匠賽巴斯蒂安?高加。

    那是和育西哀倆最受聽衆歡迎的演說家,可沒有滿嘴的理論。

    他有時不大清楚自己要往哪兒去,隻知道勇往直前,可以說是十足地道的法國人。

    個子很結實,年紀四十上下,血色很好的大胖臉,圓圓的腦袋,紅紅的頭發,留着一大簇胡子,脖子跟嗓子都象牛一樣。

    他和育西哀同樣是能幹的工人,可是嘻嘻哈哈,喜歡吃喝。

    虛弱的育西哀看着這麼健旺的身體非常妒羨;他們倆雖是朋友,暗中卻抱着敵意。

     飯店的主婦奧蘭麗,四十五歲,當年大概長得很美,現在經過了時間的侵蝕還頗有風韻,她拿着件活兒坐在旁邊聽他們談話,臉上挂着一副親切的笑容,嘴唇跟着他們的話扯動:随時也穿插一兩句,一邊工作一邊颠頭聳腦的替自己的話打拍子。

    她有一個已經出嫁的女兒,和兩個從七歲到十歲的孩子,一男一女,——他們伏在一張滿着污點的桌上做功課,吐着舌頭,不時把一兩句他們不應該聽的話聽在耳裡。

     奧裡維陪克利斯朵夫去了兩三次,覺得混在這般人中間很不自在。

    那些工人隻要不受工場中嚴格的時間限制,不是被那個頑強的汽笛叫喚得去,就不知道會浪費多少光陰:或是在工作以後,或是在上下班之間,或是在偷懶的時候,或是在失業的時期。

    克利斯朵夫那時無事可作;在舊作已完,新作還沒有端倪的階段,他也不比他們更忙,很高興把肘子撐在桌上,抽煙,喝酒,談天。

    可是奧裡維以他布爾喬亞的本能,以他思想須有紀律、工作須有規則、時間必須經濟等等的習慣,大大的看不上眼;他不喜歡這樣的糟蹋光陰。

    并且他既不會說話,又不會喝酒。

    最後還有那種生理上的不舒服,潛伏在出身不同的人士之間的反感:心靈要求溝通而肉體抱着敵意,仿佛是肉對于靈的反抗。

    他單獨和克利斯朵夫在一起的時候,常常很激動的說應當親近群衆;一朝面對了群衆,他可沒法親近了。

    而嘲笑他那種思想的克利斯朵夫,倒毫不費力的可以和街上随便遇到的工人稱兄道弟。

    奧裡維看到自己跟這些人隔離,非常傷心。

    他勉強學他們,和他們一樣思想,一樣說話;可是不行。

    他的嗓子不夠響亮,不夠清楚,音調跟他們的不一樣。

    他學他們的某些談吐,但字眼不是梗在喉頭,就是聲音走腔的。

    他竭力留神,覺得很窘,同時也教别人發窘。

    在他們眼裡,他是一個形迹可疑的外人,誰也對他沒有好感,他一走,大家都會松一口氣。

    這些他都知道。

    他常常遇到一些冷酷的目光,充滿着敵意,跟一般因饑寒交迫而憤懑不平的工人看中産階級的目光一樣。

    或許這态度同時也是對克利斯朵夫的,但克利斯朵夫完全看不見。

     那批人中間願意接近奧裡維的隻有奧蘭麗的兩個孩子。

    他們對布爾喬亞當然沒有怨恨。

    那男孩子還受着布爾喬亞思想的誘惑呢。

    他的聰明足夠他去愛這種思想,卻不夠去了解。

    長得挺好看的女孩子,有一回被奧裡維帶到亞諾太太家裡,看着華麗的陳設出神了:坐在漂亮的安樂椅裡,用手指摸一下鮮豔的衣衫,她心裡快活到極點;她有那種小家碧玉的本能,隻希望溜出平民階級而跳進布爾喬亞的安樂窩。

    奧裡維完全沒心思培養她這種傾向;而她對于他的階級所表示的天真的敬意,也不能補償别人暗中對他的反感,——那是他深感痛苦的。

    他抱着一腔熱誠想了解他們,事實上也許太了解他們了,把他們觀察太仔細了,使他們生了氣。

    但他的觀察并非由于冒昧的好奇心,而是由于喜歡分析人家心理的習慣。

     他不久便發見了隐藏在育西哀生活中的悲劇:第一是那個侵蝕他的病,其次是他的情婦的殘忍的遊戲。

    她的确很愛他,覺得有他這樣一個情人是值得自傲的,但她生機太旺了;他知道她将來會逃掉,同時也為了嫉妒而心裡苦惱。

    她卻以此為樂:挑撥男人,用眼風逗他們,喜歡瘋瘋癫癫的東拈西惹。

    也許她在背後和格拉伊沃欺騙育西哀,也許是故意要他這麼相信。

    總而言之,這種事不是今天,便是明天,早晚會發生的。

    育西哀不敢禁止她愛她喜歡的人。

    他不是宣傳女人和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