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十 複旦 第三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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己的困憊而眼睛發呆着望前走,象做夢一樣,忘了路上的石子,也忘了自己的身體,直走到倒在地下為止。

    宿命觀支持着她的肉體。

    愛情支持着她的心。

    她自己的生命已經消耗完了,隻因為有克利斯朵夫可以給她寄托而活着。

    然而她那時更小心的避免在信中表白她的愛。

    沒有問題,這是因為她的愛情比從前更強了,但也因為老記着亡兒的反對,使她的愛情受着良心的責備。

    于是她緘默了,強迫自己在某一個時期内不再寫信。

     克利斯朵夫不明白這緘默的道理。

    有時,他在一封語氣單純而平靜的信中聽到一些出人意外的口吻,表示有一股硬壓着的熱情在那裡哀号。

    他吓壞了,卻一句話都不敢提,好比一個人屏着氣,生怕那個幻象消失。

    他知道她下一封信一定是特别冷淡的,因為要遮蓋這一次的感情……然後又是一片恬靜…… 一天下午,喬治和愛麥虞限在克利斯朵夫家裡。

    兩人都想着自己的煩惱:愛麥虞限是對于文壇的牢騷,喬治是為了某次運動比賽的不如意。

    克利斯朵夫心平氣和的聽着,很親熱的跟他們打趣。

    忽然有人打鈴,喬治去開了。

    原來高蘭德的當差送一封信來。

    克利斯朵夫坐在靠窗的地方看信。

    兩個朋友繼續讨論,沒看到背對着他們的克利斯朵夫。

    他走出了房間,他們根本沒覺察,而等會發覺了也不以為意。

    但因為他老是不出來,喬治就去敲隔壁的門。

    沒有回音。

    喬治知道老朋友的怪脾氣,便不再堅持。

    過了幾分鐘,克利斯朵夫進來了,神色很鎮靜,很疲倦,很溫和。

    他因為冷淡了客人表示很抱歉,又把剛才打斷的話接下去,提到他們的煩惱,說了許多安慰的話。

    他的語迫使他們莫名片妙的非常感動。

     然後他們走了。

    喬治跑到高蘭德家,看見她哭得淚人兒似的。

    她第一句就問: “他受到這個打擊怎麼樣啦,那可憐的朋友?真是太殘酷了!” 喬治聽了莫名其妙。

    高蘭德向他解釋,說她才送信去把葛拉齊亞故世的消息通知克利斯朵夫。

     葛拉齊亞來不及向任何人告别就去了。

    幾個月來,她的生命差不多已經連根拔起,隻要輕輕的一陣風就能把她吹倒。

    這次的流行性感冒發作的上一天,她接到克利斯朵夫一封溫柔的信,大為感動,想要叫他來,覺得一切把他們分隔的理由都是虛僞的,罪過的。

    因為沒有精神,她把寫信的事拖到下一天。

    到了下一天,她又不得不躺在床上,寫了幾行就頭昏腦暈,而且也躊躇着不敢寫出自己的病狀,怕驚動克利斯朵夫。

    他那時正忙着練習一阕帶有合唱的交響曲,根據愛麥虞限的一首叫做福地的詩寫的:兩人都很喜歡這個題材,因為有點象征他們的命運。

    克利斯朵夫把這作品向葛拉齊亞提過好幾回。

    第一次的演奏定在下星期内……那當然不該打攪他。

    葛拉齊亞在信中隻說起自己傷風,後來還以為說得太過分,便撕掉了,又沒氣力再寫。

    她預備晚上再動筆。

    不料到晚上已經太遲了。

    要他來已經太遲了。

    連給他寫信也太遲了……死真是來得多快!要幾百年才能培養起來的東西,不出幾小時就被毀滅了……葛拉齊亞隻來得及把手上的戒指交給女兒,要她轉交克利斯朵夫。

    她一向和奧洛拉不大親近,現在要離開世界的時候,才抱着一腔熱情瞅着這張留在世界上的臉,緊緊的握着女兒的手,這隻手将來可以代表她去握她朋友的手的;她快樂的想道: “我沒有完全離開世界。

    ” 怎麼?我說,氣勢這樣偉大的,充滿着我耳鼓的, 同時又這樣溫柔的聲音,是什麼聲音?…… ——《西比翁之夢》① ----------------- ①《西比翁之夢》為古羅馬作家西塞羅所著《共和國》第六卷内的一篇。

     喬治熱情沖動之下,從高蘭德家裡出來又回到克利斯朵夫那裡。

    高蘭德平日冒冒失失的話,早已給他知道葛拉齊亞在他老朋友心中所占的地位,甚至——(青年人是不知輕重的)——他還當做打哈哈的資料。

    但那時他又同情又緊張,體會到這樣一件禍事所能給克利斯朵夫的痛苦;他要跑到他前面,擁抱他,可憐他。

    因為知道克利斯朵夫的感情非常激烈,所以看了他剛才那種鎮靜的态度不大放心。

    他打了鈴。

    沒有動靜。

    他再打鈴,又照着跟克利斯朵夫約定的暗号在門上敲了幾下,才聽見一張椅子移動的聲音,又聽見沉重而遲緩的腳聲。

    克利斯朵夫把門開了,臉上那麼平靜,使本來預備撲到他懷裡去的喬治呆住了,不知道說什麼好。

    克利斯朵夫很和氣的問:“是你嗎,孩子。

    可是忘了什麼東西嗎?” 喬治心慌意亂,結結巴巴的回答說:“是的。

    ” “那末進來罷。

    ” 克利斯朵夫過去坐在喬治沒有來以前就坐着的椅子裡:靠着窗口,把頭仰在椅背上,瞧着對過的屋頂和傍晚天上的紅光,根本不理會喬治。

    喬治假裝在桌上找東西,偷偷對克利斯朵夫瞅了一眼。

    老人臉上毫無表情,夕陽照着他上半部的腮幫和一部分額角。

    喬治走到隔壁屋裡,好似繼續找着什麼。

    剛才克利斯朵夫便是拿了信把自己關在這兒的。

    此刻信還在床上,被褥上清清楚楚有個身體躺過的痕迹。

    另外有本打開的書掉在地毯上,正翻在摺绉的一頁。

    喬治撿起來一看,原來是《福音書》裡叙述瑪特蘭納遇到園丁的一段。

    ① --------------------- ①據《新約?約翰福音》第二十章,瑪特蘭納于耶稣葬後到墓上去,發見墓穴已空,回頭看到一個人,以為是園丁,其實便是複活的耶稣。

    此處隐指一個人見到了真主而不認識。

     他又回到外面的屋子,東翻翻,西找找,免得手足無措,觑空又對一動不動的克利斯朵夫望了一眼。

    他很想告訴他,他替他多麼難過。

    但克利斯朵夫神色那麼開朗,使喬治覺得說什麼都不大得體。

    那時的情形仿佛倒是他需要人家安慰了。

    他怯生生的說了句:“我走啦。

    ” 克利斯朵夫頭也不回過來,隻說:“再會吧,孩子。

    ” 喬治走了,輕輕的帶上了門。

     克利斯朵夫這樣的呆了好久。

    天已經黑了。

    他沒有痛苦,沒有思想,沒有一個确切的形象。

    他好比一個困頓不堪的人,聽着一阕模糊的音樂,并不想了解。

    趕到他彎着腰站起來,時間已經到了深夜。

    他望床上一倒,呼呼睡熟了。

    音樂繼續在那裡響着。

     于是他看見了她,她,那個心愛的人……她對他伸着手微微的笑着說: “現在你已經越過了火線。

    ” 他的心溶化了。

    一片和氣充塞着明星密布的空間,各個星球的音樂展開着它靜止的,深沉的洪流…… 他醒過來的時候,天已經大亮,極樂的境界卻依舊存在,聽到的話始終在那裡,象遙遠的微光。

    他下了床。

    一種無聲無息的,神聖的熱誠鼓動着他的心。

     ……現在我看到了,我的兒子, 在俾阿特利斯和你之間隻有這堵牆壁…… 可是他已經跨過了他和俾阿特利斯之間的牆壁。

    ① -------------- ①俾阿特利斯為但丁終生傾慕的愛人,上引詩句見《神曲?淨罪界》第二十七。

     他一半以上的靈魂久已到了那一邊。

    一個人越是生活,越是創造,越是有所愛,越是失掉他的所愛,他便越來越逃出了死神的掌握。

    我們每受一次打擊,每造一件作品,我們都從自己身上脫出一點,躲到我們所創造的作品裡去,躲到我們所愛的而離開了我們的靈魂中去。

    最後,羅馬已經不在羅馬了;自己最好的一部分已經在身外了。

    在牆垣的這一邊,隻有一個葛拉齊亞把他留着。

    而她也去了……現在,痛苦世界的門已經給關上了。

    他心裡非常興奮的過了一個時期,不覺得再有什麼束縛,不再等待什麼,不再依靠什麼。

    他解放了。

    鬥争已告結束。

    走出了戰場,他望着燃燒的荊棘在黑夜中熄滅了。

    它已經離得很遠。

    荊棘的火光替他照着路的時候,他自以為差不多到了山頂。

    可是從那時期,他又走了多少的路,而山頂并不見得更近。

    現在他才知道,即使永遠走下去,也到不了那裡。

    但是一個人進了光明的區域而沒有把所愛的人丢在後面,那末即使跟着他們永遠走下去,你也不會覺得時間太久。

     他閉門不出,也沒有一個人來敲門。

    喬治把所有的同情一下子發洩完了:回到家裡,放了心,第二天就把這件事忘得幹幹淨淨。

    高蘭德上羅馬去了。

    愛麥虞限一點都沒知道。

    他老是那麼小心眼兒,不聲不響的生着氣,因為克利斯朵夫沒有去回拜他。

    克利斯朵夫因此盡可以安安靜靜的和他心坎裡的人作着無聲的談話;——從今以後,她象母腹中的嬰兒一般不會再跟他分離的了。

    而他們的談話又是多麼動人,非言語所能形容,便是音樂也不大能表達出來。

    克利斯朵夫感情洋溢的時間,隻能閉着眼睛,一動不動的聽着自己的心歌唱。

    或者他坐在琴前,讓他的手指幾小時的說着話。

    在這一個時期,他的臨時即興比一生任何時期為多。

    他不把自己的思想寫下來。

    寫下來幹嗎呢? 過了幾星期,他重新出門和大家相見:除了喬治以外,跟他親近的人誰也沒想到他那些經過的情形。

    臨時即興的習慣還保留了一些日子,往往在意想不到的時候出現。

    一天晚上,在高蘭德家裡,克利斯朵夫在琴上彈了差不多有一小時,他盡量的發洩,忘了客廳裡都是些不相幹的人。

    他們都不想笑他。

    這些驚人的即興把大家聽得皇皇然不知所措。

    連那般不懂其中意義的人,心裡也難過極了;高蘭德甚至含着眼淚……克利斯朵夫彈完了,突然轉過身來,看到大家激動的情形,便聳了聳肩膀,大聲笑了出來。

     他到了一個境界,便是痛苦也成為一種力量,——一種由你統制的力量。

    痛苦不能再使他屈服,而是他教痛苦屈服了:它盡管騷動,暴跳,始終被他關在籠子裡。

     這個時期産生了他的最沉痛同時也是最快樂的作品。

    其中有《福音書》裡的一幕,那是喬治一聽就知道的: “女人,你為什麼哭?” “因為有人把我主挪走了,不知道放在哪裡。

    ” 她說完之後轉過身來,看見耶稣站在面前:而她不 知道就是耶稣。

     ——另外有一組悲壯的歌,依着西班牙的通俗歌謠寫的,其中特别有一首情歌,凄怆的情調好比一朵黑色的火焰: 我願成為那座埋葬你的墳墓, 使我的手臂可以永遠抱着你。

     ——還有兩阕交響曲,題目叫做《平靜的鳥》和《西比翁之夢》。

    在約翰?克利斯朵夫?克拉夫脫的全集中,這兩件作品是把當時音樂上所有最高的成就,結合得最完滿的:德意志的那種親切、深奧、富有神秘氣息的思想,意大利的那種熱情的曲調,法蘭西的那種細膩而豐富的節奏,層次極多的和聲,都被他融和在一起了。

     這種從“生離死别的悲痛中發生的熱情”,維持了兩三個月。

    然後,克利斯朵夫懷着堅強的心,踏着穩實的步子,又回到人生的行列中去了。

    悲觀主義的最後一些霧霭,苦修的心靈的灰暗之氣,半明半暗的神秘的幻境,都被死亡的風吹開去。

    紛紛四散的烏雲中顯出一條長虹。

    天色更明淨,好象被淚水洗過了似的,堆着微笑。

    這是山峰上恬靜的黃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