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十 複旦 第三部

關燈
,不惜把别人和别的民族踩在腳下。

    他們排斥外族,反對民主,極力主張——連最無信仰的人在内——恢複舊教的勢力,因為他們需要把“宇宙萬物的本體”集中在一處,需要把“無窮無極”交給維持秩序而掌權的人監督。

    昨天那些溫和的饒舌家,空洞的理想主義者,人道主義的思想家,不但受到輕視,并且還被認為社會的罪人。

    在青年人眼中,愛麥虞限便是屬于這一類的。

    而愛麥虞限為之非常痛苦,也非常憤慨。

     ------------------------- ①菲力普二世為十二至十三世紀時的法王,第三次十字軍領袖之一。

    維爾哈杜伊昂為十二至十三世紀時法國史家,政治家,曾發動第四次十字軍。

     他知道克利斯朵夫象自己一樣受到這種不公平的待遇,而且更厲害,便同情克利斯朵夫了。

    他的惡劣的心緒早已使克利斯朵夫灰心,不再去看他。

    現在他的驕傲仍舊不允許他去找克利斯朵夫,使人看出他後悔。

    但他想出辦法,好象是無意中遇到的,而且還使對方先來遷就他。

    這樣以後,他的小心眼兒的脾氣總算滿足了,不再隐藏他歡迎克利斯朵夫的訪問。

    從此兩人時常見面,不是在這個家裡,就是在那個家裡。

     愛麥虞限把心中的牢騷都對克利斯朵夫說了。

    他被那些批評惹得氣憤之極;又因為克利斯朵夫不怎麼動心,就拿報上評論克利斯朵夫的文字給他看,人家說克利斯朵夫不懂他本行的文法,不懂和聲,剽竊同行,亵渎音樂,叫他做“老瘋子”;又說,“這些大發神經的表演,我們受夠了!我們是代表秩序,代表理智,代表古典的平衡……” 克利斯朵夫看了隻覺得好玩,他說:“這是應有的事。

    青年人總把老年人丢在臭溝裡的……不錯,在我的時代,一個人要到六十歲才被認為老。

    如今大家跑得快多了……無線電,飛機……每一代的人都疲倦得更快……可憐的家夥,他們的得意也不會久的!讓他們趕快瞧不起我們,在太陽底下耀武揚威罷!” 但愛麥虞限不是象克利斯朵夫那樣健康的人。

    他思想上是剛強的,卻受着有病的神經控制;心是熱烈的,身體是殘廢的;他需要戰鬥,卻生來不是個戰鬥的人。

    某些惡毒的批評竟使他痛徹心肺。

     “啊!”他說,“要是批評家們知道,他們随便說的一句不公平的話使藝術家受到怎樣的痛苦,他們也要覺得那套本領可恥了。

    ” “他們何嘗不知道!他們就靠這個過活的。

    世界上不是大家都得生存嗎?” “那簡直是一般劊子手。

    我們被生活折磨到渾身是血,為了跟藝術鬥争而筋疲力盡。

    他們非但不伸出手來,不用慈悲的态度提到你的弱點,不用友善的心情幫你補救那些弱點,倒反雙手插在袋裡,眼睜睜的看你挑着重擔上坡,說:'哼!他到不了的!……'等到你上了山頂,有的說:'上是上去了,可是方法不對!'有些更固執的還說:'他并沒爬到呀!……'——他們不把石子摔在你腿上教你倒下來,已經是你的大幸了。

    ” “話得說回來,有時他們中間也有兩三個好人,那給你的好處才大呢!毒蛇猛獸到處都有,不論哪一行。

    沒有慈悲心的藝術家,抱着一肚子虛榮和牢騷,把世界當作他的戰利品,因為不能細細咀嚼而暴跳如雷:這樣的人不是也有嗎?那不是最要不得的嗎?你得耐着性子。

    不論什麼禍害都還有點兒好處。

    最兇惡的批評家對我們也是有益的;他好比一個練馬的人,不許我們在路上閑逛。

    每次我們自以為達到了目的,就有獵狗來咬我們的腿。

    往前罷!得跑得更遠一點,爬得更高一點!我還在向前,它已經不耐煩再來追我了。

    别忘了那句阿拉伯的名言:'不結果的樹是沒人去搖的。

    唯有那些果實累累的才有人用石子去打。

    '我們應該可憐那般不受騷擾的藝術家。

    他們将來會留在半路上,懶洋洋的坐着。

    等到他們想站起來,兩條拳曲的腿已經挪不動了。

    我的敵人品實是朋友,我歡迎他們。

    他們在我一生中給我的好處,遠過于我的朋友,因為所謂朋友其實倒是敵人。

    ” 愛麥虞限不由得微微的笑了。

    随後他說:“可是象你這樣一個老戰士,受一般剛出頭的小子教訓,不覺得難過嗎?” “我隻覺得他們好玩,”克利斯朵夫回答。

    “這種傲慢表示他們熱血奔騰,隻想往外流。

    從前我自己就是這樣的。

    這是三月中的驟雨,下在剛剛複活的土地上……讓他們來教訓我們罷。

    歸根結蒂,他們是對的。

    應當由老年人去學青年人!他們利用了我們,忘恩負義是應有之事!……但他們憑了我們的努力,可以比我們走得更遠,可以把我們嘗試的事去實地做出來。

    倘若咱們還有點兒朝氣,那末也來學一學,想法子脫胎換骨。

    要是辦不到,要是咱們太老了,那麼瞧着他們,咱們心裡也高興。

    看到萎靡不振的人類永遠會開出鮮花來,看到這些青年人的樂天氣息多麼有生氣,看到他們歡天喜地的去冒險,看到這些為征略世界而再生的種族:不是挺有意思嗎?” “沒有我們,哪裡會有他們!他們的歡樂是我們的眼淚給培養出來的。

    那驕傲的力量是整整一代人的痛苦開出來的花。

    你們就是這樣的為人作嫁……” “這句古話是不對的。

    我們創造一個超出我們的種族,其實還是為了我們自己。

    我們把他們的儲蓄收起來,在一間四面通風的小屋子裡保護它,拼命的抵着門才能擋住死神。

    我們親手開辟了勝利的路,讓兒子們走。

    我們的苦難把前途挽救了。

    我們把方舟駛到了福地的進口。

    它将來會駛進港去,帶着他們一起,同時也靠了我們的力量。

    ” “我們橫渡沙漠,拿着神聖的火把,捧着我們民族的神明,把這批在今日已經成人的孩子背着走,可是他們還會有一天記得我們嗎?……憂患痛苦,忘恩負義,這些滋味我們已經嘗夠了。

    ” “那末你後悔嗎?” “不。

    一個象我們這樣轟轟烈烈的時代,為了它所創造的一個時代作犧牲,的确有一種悲壯的偉大,使你感到醉意。

    舍身忘我的歡樂,現代的人是體會不到的了。

    ” “我們還是最幸福的人。

    我們爬上了尼波山,山腳下展開着我們不會進去的地帶。

    但我們比那些将來進去的人更能①欣賞那風景。

    凡是下降到平原中去的,就看不見平原的廣大與遙遠的天邊了。

    ” --------------------------- ①據《舊約?申命記》,摩西去世以前,曾登此眺望上帝預示他不能進去的福地。

     克利斯朵夫給喬治和愛麥虞限的那種令人安定的影響,是從葛拉齊亞的愛情中汲取來的。

    由于這股愛情,他才感到自己和一切年輕的東西密切相連,才對于生命的一切新的形式永遠抱着同情。

    不管使大地昭蘇的是什麼力量,他總是跟這力量在一起,哪怕在和他對立的時候。

    看到那些新興的民主政治,一小部分的特權階級為了自私自利而驚呼狂叫,克利斯朵夫可是不怕;他決不把衰老的藝術死抓不放,決不奉那些陳言俗套為金科玉律;他深信不疑的等着,等一種比以前更有力量的藝術,從虛無缥渺的幻境中,從科學與行動已經兌現的夢想中産生出來;他歡迎世界上新的曙光,不管舊世界的美是否要跟自己一同死滅。

     葛拉齊亞知道她的愛情給克利斯朵夫的好處:因為知道了這一點,她精神上達到了更高的境界。

    她用書信來對他發揮力量。

    并非她有什麼可笑的念頭,想在藝術方面指導他:她太聰明了,對自己的界限看得很清楚。

    但她那個準确而純粹的聲音好比一隻音叉,給他拿去調準靈魂的。

    隻要克利斯朵夫覺得那聲音說出來的就是他自己所想的,他就能想到一些完全準确,純粹,而值得說出來的思想。

    一架美妙的樂起的聲音,對于音樂家正象他的夢境所寄托的一個美麗的肉體。

    兩顆相愛的心靈自有一種神秘的交流:彼此都吸收了對方最優秀的部分,為的是要用自己的愛把這個部分加以培養,再把得之于對方的還給對方。

    葛拉齊亞不怕告訴克利斯朵夫說她愛他了。

    因為大家不在一起,也因為她知道永遠不會嫁給他,所以她說話倒更自由了。

    這愛情有股宗教般的熱誠感染了克利斯朵夫,使他能永久保持和氣的心情。

     葛拉齊亞固然給克利斯朵夫領會到和氣,但她自己早已沒有和氣了。

    身體完全磨壞了,精神的平衡也受到嚴重的損害。

    兒子的情形并無起色。

    兩年來她老是惴惴不安的過日子,而雷翁那羅還要玩那種緻人死命的手段,增加她的恐懼。

    他使愛他的人整天提心吊膽的本領,簡直到了最高峰;為了要人注意,為了折磨壞人,他空閑的頭腦裡裝滿了奇妙的念頭,結果竟變成一種狂病。

    最慘的是,在他裝病的時候,真正的病慢慢的加深了,死神來到門口了。

    真是驚心動魄的諷刺!葛拉齊亞幾年來被兒子假裝的病磨夠了,等真病來的時候倒反不再相信……一個人的感情是有限度的。

    她的慈悲心被謊話透支完了。

    臨到雷翁那羅說出了實話,她卻以為他做戲;而她一朝明白真相之後,又一輩子的悔恨不盡。

     雷翁那羅惡毒的心理始終不變。

    他對誰都不愛,卻不答應周圍的人除他以外再喜歡别人。

    他唯一的情欲是妒忌。

    他把母親和克利斯朵夫隔離了還不滿足,還想毀掉他們之間始終如一的親密的關系。

    他已經拿他常用的武器——害病——教母親發誓不再嫁人,但仍舊不放心,更要逼母親和克利斯朵夫停止通信。

    這一下她忍無可忍了。

    兒子的濫用威權把她解放了。

    她揭穿他的謊話,狠狠的罵了他一頓,過後又責備自己,象犯了罪似的;因為雷翁那羅狂怒之下,真的病倒了。

    而他的病勢因為母親不願意相信而更加嚴重。

    他憤恨之極,隻希望快快死去,好對母親出起,可沒想到這希望真會實現。

     趕到醫生告訴葛拉齊亞,說她的兒子沒救的時候,她好似中了霹靂一般。

    但她還得把絕望的心情藏起去,騙那個屢次9騙她的兒子。

    他自己也覺得這一回真的嚴重了,可不願意相信,拚命瞅着母親的眼睛,隻盼望象他說謊的時候一樣能看到責備他的表情。

    終于到了不能不信的時間。

    那對他跟他的家屬都是可怕到極點:因為他不願意死! 看到兒子終于長眠不起的時候,葛拉齊亞沒有一聲叫喊,沒有一聲怨歎;她的沉默使人奇怪,其實她連痛苦的氣力都沒有了;唯一的願望是死。

    她繼續幹着日常的事,表面上照舊很鎮靜。

    過了幾星期,她更加沉靜的臉上甚至也會堆起笑容來了。

    誰也沒想到她内心的悲苦,尤其是克利斯朵夫。

    她隻把消息通知他,完全沒提到她自己,對于克利斯朵夫又不安又懇切的來信置之不複。

    他想趕來,她教他不要來。

    過了兩三個月,她又恢複了以前那種嚴肅而恬靜的口吻,認為把自己的弱點交給他負擔是樁罪過。

    她知道她所有的感情都會在他心中引起回聲,也知道他需要依傍她。

    她并沒怎麼苦苦的壓制自己。

    她的能夠得救是靠一種精神上的紀律。

    在倦于生活的情形之下,使她還能活下去的隻有兩點,就是克利斯朵夫的愛情和她那種意大利女子的宿命觀念,——快樂也罷,痛苦也罷,骨子裡她都是這個性格。

    這宿命觀不是從智慧來的,而是一種動物的本能;憑着這本能,一頭困憊之極的野獸會不覺得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