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九 燃燒的荊棘 第二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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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你算賬。

    集體靈魂的無形的專制,壓在個人身上;所謂個人是一輩子受人監護的小孩子;什麼都不是屬于他自己的,而是屬于全城的。

     阿娜接連兩個星期日不在教堂露面,大家就開始猜疑了。

    平時仿佛沒有一個人注意她參加禮拜;她那方面是過着離群索居的生活,而大家也似乎忘了有她這樣一個人。

    ——但第一個星期日的晚上,她的缺席就被人注意到了,記在心裡。

    第二個星期日,那些虔誠的信徒把眼睛釘着《福音書》或牧師的嘴,沒有一個不是聚精會神的管着靈修的事業;同時也沒有一個不在進門的時候就留意到,出門的時候又複按一次阿娜的位置空着。

    下一天,阿娜家中來了一批幾個月沒見面的客人:她們借着各式各種的借口,有的是怕她病了,有的是對她的事,對她的丈夫,對她的家,又感到興趣了;有幾個對她家裡的事消息特别靈通;可沒有一個提及——(那是故意藏頭露尾的避免的)——她兩星期不去做禮拜的事。

    阿娜推說不舒服,談着家務。

    客人們留神聽着,附和幾句;阿娜知道她們其實是一個字都不信。

    她們的眼睛在四下裡亂轉,在屋子裡搜尋,注意,一樣一樣的記在心裡;始終保持着冷靜的态度,面上嘻嘻哈哈,但眼神顯而易見是好奇到極點。

    有兩三次,她們裝做無心的神氣,問到克拉夫脫先生的近況。

     過了幾天,——(在克利斯朵夫出門旅行的時期),——牧師也親自來了。

    那是一個長得極漂亮的老實人,年富力強,非常殷勤,而且心定神安,表示世界上所有的真理都在他手裡了。

    他很親熱的問到阿娜的健康,很有禮貌的,心不在焉的,聽着他并不要求的她的解釋,喝了一杯茶,談笑風生,提到飲料問題,說葡萄酒在《聖經》上已經有記載,不是含有酒精的飲料,又背了幾段經典,講了一個故事。

    動身之前,他隐隐約約說到交壞朋友的危險,說到某些散步,某些亵渎神道的思想,某些邪惡的欲念,以及跳舞的不道德等等。

    他仿佛并不針對阿娜而是對當時一般的情形說的。

    他靜默了一會,咳了幾聲,站起來,非常客氣的請阿娜向勃羅姆先生緻意,說了一句拉丁文的笑話,行了禮,走了。

    ——阿娜聽了他的諷示,氣得心都涼了。

    那是不是諷示呢?他怎麼知道克利斯朵夫跟她的散步呢?他們在那邊又沒遇到一個熟人。

    但在這個城裡,不是一切都會有人知道的嗎?相貌很特别的音樂家跟穿黑衣服的少婦在鄉村客店跳舞的事被人注意到了;既然什麼都會不胫而走,這消息自然也傳到了城裡,而老是喜歡管閑事的人立刻認出是阿娜。

    當然這還不過是種猜測,但人家聽了特别高興;另外再加上阿娜的老媽子所供給的情報。

    公衆的好奇心如今在旁邊等他們自投羅網了,成千成百的眼睛都在暗中窺探。

    狡猾的城裡人不聲不響的埋伏在那裡,好似一隻等着耗子的貓。

     倘使阿娜不是這個跟她過不去的社會出身,沒有那種虛僞的性格,那末雖有危險,她或許還不會讓步:一般人的卑鄙的惡意倒可能激怒她,使她反抗。

    但是教育把她的天性給制服了。

    她盡管批判輿論的橫暴與無聊,心裡還是尊重輿論;輿論要是制裁她,她也會接受;如果輿論的制裁和她的良心沖突,她會派她的良心不是。

    她瞧不起城裡人,又受不了被城裡人瞧不起。

     終于到了一個大家可以公然毀謗的時間。

    狂歡節近了。

     直到這個故事發生的時代為止,——(以後是改變了),——當地的狂歡節始終保存着肆無忌憚與不顧一切的古風。

    這個節日最初的作用,原是讓大家松散一下的;因為一個人不管願意不願意,精神上老是受着理性約束,所以在理性的力量越強的時代,風俗與法律越嚴格的地方,狂歡節的表現越大膽。

    阿娜的城市就是這樣的一個地方。

    平日為了禮教森嚴,一舉一動,一言一語都受到牽掣,到了那個節日,大家就格外放縱起來。

    所有積在靈魂下層的東西:嫉妒,暗中的仇恨,下流無恥的好奇心,人類作惡的本能,一下子都突圍而出,要吐口氣了。

    每個人都可以戴了面具,到街上去羞辱他心中記恨的人,把自己耐着性子在一年中聽來的消息,一點一滴搜集起來的醜聞秘史,在廣場上當衆宣布。

    有的人用一輛車來表演。

    有的擎着高腳燈,字畫兼用的揭露城中的秘密故事。

    有的竟化裝為自己的敵人,形容畢肖,教街上的野孩子一看就能指出本人的姓名。

    那三天之内還有專事诽謗的小報出版。

    上流人士也狡狯的參預這種匿名攻擊的玩藝。

    地方當局絕對不加幹涉,除了帶有政治意味的隐喻以外,——因為這種漫無限止的自由曾經好幾次引起本地政府與外邦代表的糾紛。

    ——但市民是毫無保障的。

    大家老是提心吊膽,怕受到這樣的公然侮辱。

    這一點對于本城的風化的确大有裨益;而那種表面上的清白便是城裡人引以自豪的。

     當時阿娜心裡就存着這種恐怖,——其實并無根據。

    她沒有多大理由需要害怕。

    在當地的輿論界中,她的地位是太不足道了,人家不會想到去攻擊她的。

    但在與世隔絕的情形之下,加上幾星期的失眠所引起的極度疲乏與神經過敏,她能想象出最無理由的恐怖。

    她把那些不喜歡她的人的兇惡過分誇張了:以為四面八方都有人猜疑她,隻要一件極小的事就能把她斷送掉,而誰敢說這種事不是已經做下了呢?那末她勢必受到可怕的侮辱,人家會不留餘地的暴露她的隐私,搜索她的内心:阿娜一想到要這樣的當衆丢醜,恨不得鑽下地去。

    據說幾年以前,一個受到這種羞辱的姑娘不得不全家逃出本鄉。

    ——你又絕對沒法自衛,沒法阻止,甚至也沒法知道會出點兒什麼事。

    何況單單疑心要出事,比着切實知道要出什麼事更不好過。

    阿娜象無路可走的野獸一般,睜着眼睛向四下裡瞧望。

    她知道,就在自己家裡,她已經被包圍了。

     阿娜的老媽子年紀四十開外,名叫巴比:高大,結實,太陽穴和腦門部分的肉已經癟縮,臉盤很窄,下半部卻很寬很長,牙床骨底下的肉望兩邊攤開去,象一隻幹癟的梨。

    她永遠挂着笑容,眼睛跟鑽子一樣的尖,陷得很深,拚命的望裡邊縮,眼皮紅紅的,看不見睫毛。

    她老是裝做很快活,愛戴主人,從來沒有相反的意見,很親熱的關心他們的健康;有事吩咐她罷,她對你笑着;責備她罷,她也對你笑着。

    勃羅姆認為她忠誠老實,什麼考驗都經得起。

    喜孜孜的神色和阿娜的冷淡正好成為對照。

    但好些地方她很象女主人:象她一樣說話極少,穿扮嚴肅而整齊;也象她一樣熱心宗教,陪她去做禮拜,凡是靈修方面的功課都做得很到家;至于仆役的本分,例如清潔,準時,操守,烹饪,更是沒有話說。

    總而言之,她是個模範仆人,同時也是一個埋伏在家裡的标準敵人。

    阿娜憑着女性的本能,那是不大會誤解女人的心思的,把巴比看得很清楚。

    她們你瞧不起我,我瞧不起你,而且心裡都知道這一點而不表示出來。

     克利斯朵夫回來那夜,阿娜痛苦到極點,雖然打定主意不再看見他,仍舊偷偷的赤着腳,在黑洞裡摸着牆壁走過去。

    正要進克利斯朵夫卧房的時候,她忽然覺得腳底下不是光滑冰冷的地闆,而是一層暖暖的,軟綿綿的灰。

    她蹲下去用手一摸,心裡明白了:原來甬道裡有二三米的地方,都給鋪了一層薄薄的細灰。

    巴比的狡計,無意中居然跟當年的矮子弗洛商用來偵察特裡利斯坦和伊索爾德幽會的老辦法一模一樣。

    少數的好榜樣跟壞榜樣,幾百年來都有人摹仿:可見人類真會保存經驗。

    ——當時阿娜毫不遲疑,一方面瞧不起這種詭計,一方面要表示什麼都不怕,便繼續向前,走進克利斯朵夫的卧房,也沒對他提到這件令人不安的事,隻在回去的時候,拿一把壁爐的掃帚,仔細把灰上的腳印掃平了。

    ——第二天早上阿娜和巴比相見之下,一個冷冷的沉着臉,一個照例堆着笑容。

     巴比有個比她年紀大一些的親戚常常來看她。

    那是在教堂裡看門的,做禮拜的日子就在門口站崗,纏着白地黑條、吊着銀墜子的臂章,手裡拿着一根上端彎曲的杖。

    他本行是做棺材的,名叫薩米?維茲希,人長得又高又瘦,腦袋望前伛着一點,不留胡子,象鄉下老頭兒一樣的嚴肅。

    他對宗教很誠心,凡是有關本區教徒的謠言,他比誰都熟悉。

    巴比和薩米想結婚,他們互相佩服,佩服彼此的嚴肅,堅定的信仰,和兇狠的性格。

    但兩人并不急于決定,都很謹慎的在暗中觀察。

    ——最近薩米來的次數比較多了,而且是神不知鬼不覺的進來的。

    阿娜走過廚房,往往從玻璃門中瞧見薩米靠近爐竈坐着,巴比在一邊縫着東西。

    他們倆盡管說話,你可聽不見一點兒聲音,隻看到巴比眉飛色舞的扯動嘴唇,薩米抿着那隻一本正經的大嘴笑着,完全是副怪相:喉嚨裡卻沒有聲響,屋子裡靜悄悄的。

    阿娜一進廚房,薩米就恭恭敬敬站起來,一聲不出,直要等她走了才敢坐下。

    巴比聽見開門聲,馬上打斷了話,還故意裝做剛才談的是無關緊要的題目,極恭順的向阿娜堆着笑臉,等待吩咐。

    阿娜疑心他們在議論自己;但她太瞧不其他們了,決不肯降低身分去偷聽他們的談話。

     鋪灰的詭計被阿娜破掉以後的第二天,阿娜跨進廚房,一眼就瞧見薩米拿着她夜裡掃起腳印的小帚。

    原來她是在克利斯朵夫房裡拿的,這時才想起忘了歸還原處,竟丢在自己屋裡,被巴比尖銳的眼睛發見了。

    此刻巴比和薩米正在推敲這件故事。

    阿娜聲色不動,巴比順着女主人的目光瞧着掃帚,假意笑了笑,解釋道:“掃帚壞了,我要薩米給修理一下。

    ” 阿娜不屑揭穿這個無聊的謊話,隻做沒聽見;她瞧了瞧巴比的活兒,批評了幾句,若無起事的走了出來。

    可是一關上門,她的傲氣完全沒有了,不由得躲在走廊的拐角兒上偷聽,——(她的确是屈辱到了極點之才會出此下策),——隻聽見很短促的笑了一聲,接着又是一陣唧唧哝哝,輕得簡直聽不見。

    但她當時吓昏了,自以為聽到了她怕聽的話,似乎他們談的是下次狂歡節中的化裝會和喧擾。

    沒有問題,他們想把鋪灰的故事穿插進去……可能是她聽錯了;但她神經過敏到病态的程度,半個月來又老想着被公衆羞辱的念頭,所以她非但把不确定的事當做可能,而且是必然的了。

     從此她就打定了主意。

     當天晚上,——(就是狂歡節以前的星期三),——勃羅姆被請到離城二十裡左右的地方去出診,要第二天早上才能回來。

    阿娜關在屋裡,不下來吃飯。

    她預備就在這晚上實行她的計劃。

    但她決意自個兒實行,不告訴克利斯朵夫。

    她瞧不其他,心裡想: “他雖然答應也不相幹。

    男人總是自私的,隻會扯謊。

    他有他的藝術,很快會把我忘了的。

    ” 并且這個好象毫無恻隐之心而生性暴戾的女人,或許對她的同伴還有點兒憐憫。

    但她太強悍了,自己還不願意承認有這點同情。

     巴比告訴克利斯朵夫,說太太要她代為道歉,因為不大舒服,想早些休息。

    克利斯朵夫隻能在巴比監視之下獨自吃晚飯;她絮絮叨叨的在旁嚼舌,逗他開口,并且一而再,再而三的替阿娜說客氣話,終于連那麼輕信的克利斯朵夫也起了疑心。

    他正想利用這一晚跟阿娜徹底談一談。

    他也拖不下去了。

    當天黎明時分約定的話,他并沒忘掉。

    如果阿娜要求,他是準備履行諾言的。

    同時他也明白兩個人這樣的自殺未免太荒唐,什麼事都解決不了,隻有把痛苦和醜事壓在勃羅姆身上,最好還是彼此分手,自己一走了事,——隻消他有勇氣離開她;但這一點便大有問題,他最近不是走了又回來的嗎?可是他又想,等到離開她以後覺得受不了的時候,再一個人自殺也不為遲。

     他希望吃過晚飯能溜進阿娜的卧房。

    但巴比老跟在他背後。

    往常她的工作很早就完的;這一晚她撲在廚房裡洗刷不完;趕到克利斯朵夫以為終于得到釋放的時候,她又想出主意在通到阿娜卧房的甬道中整理一口壁櫥。

    克利斯朵夫看到她一本正經的坐在一隻高凳上,才知道她整個晚上不會走開了。

    他氣憤之極,恨不得把她跟那些一堆又一堆的盤子碟子一起摔下樓去;但他捺着性子,教她去問問女主人怎麼樣,他能不能去看她一下。

    巴比去了,回來用一種狡狯的,高興的神氣瞧着他,說太太好了一些,想睡一會,希望别打攪她。

    克利斯朵夫又惱又煩躁,想看書又看不下去,便回到自己屋裡去了。

    巴比直等他熄了燈才上樓,還預備在暗中監視,特意把房門半開着,以便聽到屋子裡的聲音。

    不幸她沒法熬夜,一上床就睡熟了,而且一覺睡到天亮,哪怕天上打雷,哪怕存着極大的好奇心,也不會醒的。

    這一點對誰都瞞不了,她的打鼾聲隔了一層樓也聽得見。

     克利斯朵夫一聽到這熟悉的聲音,便到阿娜房裡去了。

    他心裡非常不安,需要和她談話,他走到門口,旋着門鈕,不料門拴上了,便輕輕敲了一會:沒有回音。

    他拿嘴巴貼在鎖孔上,先是低聲的,繼而是迫切的哀求……毫無動靜,毫無聲息。

    他以為阿娜睡着了,但覺得自己心裡說不出的難受。

    因為竭力要聽屋子裡的聲音,他把臉緊貼在門上:一股好似從門内透出來的氣味使他吃了一驚,便低下身子,仔細辨了辨,原來是煤氣。

    他登時渾身冰冷,拚命的推房門,也顧不得會不會驚醒巴比了;可是房門動都不動……他想出來了:跟阿娜的卧室相連的盥洗室内有一個小煤氣竈,一定是被她把龍頭旋開了。

    非砸開房門不可。

    克利斯朵夫雖然慌亂,頭腦還清楚,知道無論如何不能讓巴比聽見。

    他把全身的重量壓在門上,悄悄的使勁一頂。

    那扇堅固而關得很嚴的門隻格格的響了一下,還是不動。

    阿娜的卧室和勃羅姆的書房中間另外有扇門相通。

    他便繞進書房,不料那扇門也關上了。

    這兒的鎖是在外邊的,他想把它拉下來,可是不容易。

    他先得撬去木頭裡的四隻大螺絲釘,但身邊隻有一把小刀,黑洞裡什麼都看不見,又不敢點火,怕把煤氣引着了,連屋子都炸掉。

    他摸索了半日,終于把刀尖旋進一隻螺絲,接着又旋進了另外一隻,刀尖斷了,手也弄破了;那些螺絲釘又是異樣的長,怎麼也旋不出來。

    渾身淌着冷汗,又焦急又狂亂,他腦子裡忽然浮起一幅童年往事:似乎看到自己十歲的時候被關在黑房裡,撬去了鎖逃出屋子的情形……終于最後一隻螺絲退下了,鎖也拿下來了,掉下許多木屑。

    克利斯朵夫沖進房間,打開窗子,立刻吹進一陣冷風。

    克利斯朵夫撞着家具,在黑暗中找到了床,摸索着,碰到了阿娜的身子,顫危危的手隔着被單摸到一動不動的腿,直摸到她的腰:原來阿娜坐在床上發抖。

    煤氣還沒有發生作用:屋子的天頂很高,窗戶都不大緊密,到處有空氣流通。

    克利斯朵夫把她摟在懷裡。

    她卻氣憤憤的掙紮着,嚷道:“去你的罷!……你來幹什?” 她把他亂打一陣,可是感情太激動了,終于倒在枕上,大哭着說:“哎喲!哎喲!得重新再來的了!” 克利斯朵夫抓着她的手,擁抱她,埋怨她,和她說些溫柔而又嚴厲的話:“你死!你自個兒死!不跟我一塊兒死!” “哼!你!”她這話是表示一肚子的怨恨,意思之間是說:“你,你是要活的。

    ” 他責備她,想用威吓的方法改變她的主意:“瘋子!你不要把屋子炸掉嗎?” “我就是要這樣,”她氣哼哼的嚷着。

     他挑動她宗教方面的恐懼,這一下果然中了她的要害。

    他才提了兩句,她就嚷着要他住嘴。

    他卻不顧一切的說下去,認為唯有這樣,才能喚醒她求生的意志。

    她不出聲了,隻抽抽搭搭的打呃。

    他說完了,她恨恨的回答:“現在你快活了罷?你做得好事!把我收拾完了,教我怎麼辦?” “活下去啊,”他說。

     “活下去!你不知道不可能嗎?你一點兒都不知道,一點兒都不知道!” “什麼事呢?”他問。

     她聳了聳肩膀:“你聽着。

    ” 于是她用簡短的斷續的句子,把她一向瞞着的事統統說了出來:巴比的刺探,鋪灰的經過,薩米的事,狂歡節,無可避免的羞辱等等。

    她說的時候也分不出哪些恐懼是有根據的,哪些是沒有根據的。

    他聽着,狼狽不堪,比她更分不出真正的危險與假想的危險。

    他萬萬想不到人家暗地裡釘着他們。

    他想了解這個情形,一句話都說不上來:對付這一類的敵人是沒辦法的,他隻是沒頭沒腦的氣瘋了,唯一的念頭是想打人。

     “幹嗎你不把巴比打發走呢?”他問。

     她不屑回答。

    把巴比趕出去當然比讓巴比待在這兒更危險;克利斯朵夫也懂得自己問得無聊。

    許多思想在他腦子裡沖突;他想打定一個主意,立刻有所行動。

    他握着抽搐的拳頭說:“我要去殺他們。

    ” “殺誰?”她覺得這些廢話不值一笑。

     他勇氣沒有了。

    周圍埋伏着奸細,可是一個也抓不到,每個人都是奸黨。

     “卑鄙的東西!”他垂頭喪氣的說了一句。

     他倒在地下,跪在床前,把臉緊貼着阿娜的身子。

    ——兩人一聲不出。

    她對于這個既不能保衛她又不能保衛自己的男人,覺得又可鄙又可憐。

    他的臉感覺到阿娜的大腿在那裡冷得發抖。

    窗子開着,外面氣溫很低;明淨如鏡的天空,星都打着哆嗦。

     她看見他跟自己一樣的失魂落魄,心裡痛快了些;然後聲音很兇但又很困倦的吩咐:“去點一支蠟燭來!” 他點了火。

    阿娜牙齒格格的響着,拳着身子,抱着手臂放在胸口,下巴放在膝蓋上。

    他關了窗,坐在床上,抓着阿娜冰冷的腳,用手跟嘴巴焐着。

    她看了不由得感動了。

     “克利斯朵夫!”她叫了一聲,眼神氣慘到極點。

     “阿娜!” “咱們怎麼辦呢?” 他瞅着她回答:“死罷。

    ” 她快活得叫起來:“噢!真的嗎?你也願意死嗎?……那末我不孤獨了!”說完,她把他擁抱了。

     “你以為我會丢掉你嗎?” “是的,”她低聲回答。

     他聽了這句話,才體會到她痛苦到什麼地步。

     過了一忽,他用眼睛向她打着問号,她明白了,回答說:“在書桌的抽屜裡。

    靠右手,最下面的一個。

    ” 他便去找了。

    抽屜的盡裡頭果然有把手槍,那是勃羅姆在大學念書的時代買的,從來沒用過。

    克利斯朵夫又在一隻破匣子内找到幾顆子彈,一古腦兒拿到床前。

    阿娜望了一眼,立刻掉過頭去。

    克利斯朵夫等了一會,問道:“你不願意了嗎?” 阿娜猛的回過身來:“怎麼不願意!……快點兒!” 她心裡想:“現在我得永遠掉在窟窿裡了。

    早一些也罷,晚一些也罷,反正是這麼回事!” 克利斯朵夫笨手笨腳的裝好了子彈。

     “阿娜,”他聲音發抖了,“咱們之中必有一個要看到另外一個先死。

    ” 她一手把槍奪了過去,自私的說:“讓我先來。

    ” 他們倆還在互相瞧着……可憐!便是快要一塊兒死的時候,他們覺得彼此還是離得很遠!……各人都駭然想着:“我這是幹的什麼呢?什麼呢?” 而各人都在對方眼中看出這個念頭。

    這件行為的荒唐,在克利斯朵夫尤其感覺得清楚。

    他整個的一生都白費了;過去的奮鬥,白費了;所有的痛苦,白費了;所有的希望,白費了;一切都随風而去,糟掉了;一舉手之間,什麼都給抹得幹幹淨淨……要是在正常狀态中,他一定會從阿娜手中奪下手槍,望窗外一扔,喊道:“不!我不願意。

    ” 可是八個月的痛苦,懷疑,令人心碎的喪事,再加這場狂亂的情欲,把他的力量消耗了,把他的意志斵喪了,他覺得一無辦法,身不由主……唉!歸根結蒂,有什麼關系? 阿娜相信這樣的死就是靈魂永遠不會得救的死,便拚命的想抓住這最後一刹那:看着搖曳不定的燈光照着克利斯朵夫痛苦的臉,看着牆上的影子,聽着街上的腳聲,感到手裡有一樣鋼鐵的東西……她抓住這些感覺,仿佛一個快淹死的人抱着跟他一起沉下去的破船。

    以後的一切都是恐怖。

    為什麼不多等一下呢?可是她反複說着:“非如此不可……” 她和克利斯朵夫告别了,沒有什麼溫情的表示,匆匆忙忙的,象一個怕錯失火車的旅客;她解開襯衣,摸着心,拿槍口抵在上面。

    跪在床前的克利斯朵夫把頭鑽在被單裡。

    正要開放的時候,她左手放在克利斯朵夫的手上,好比一個怕在黑夜中走路的孩子…… 那幾秒鐘功夫真是可怕極了……阿娜沒有開槍。

    克利斯朵夫想擡起頭來抓住阿娜的手臂,但又怕這個動作反而使阿娜決意開放。

    他什麼也聽不見了,失去了知覺……直聽到一聲哼唧,他方始仰起頭來,看見阿娜臉色變了,把手槍扔在床上,在他面前,她哀号着說:“克利斯朵夫!子彈放不出呀!……” 他拿起手槍看了看,原來生了鏽,機關還是好的;也許是子彈不中用了。

    ——阿娜又伸出手來拿槍。

     “算了罷!”他哀求她。

     “把子彈給我!”她帶着命令的口吻。

     他遞給了她。

    她仔細瞧了瞧,挑了一顆,渾身哆嗦的上了膛,重新把火器抵住胸部,扳着機鈕。

    ——還是放不出。

     阿娜一撒手把手槍扔了,嚷着:“啊!我受不了!受不了!他竟不許我死!” 她在被單中打滾,象瘋子一般。

    他想走近去,她又叫又嚷的把他推開了,終于大發神經。

    克利斯朵夫直陪她到天亮。

    最後她安靜下來,差不多沒有氣了,閉着眼睛,慘白的皮膚底下隻看見腦門的骨頭和顴骨:她象死了一樣。

     克利斯朵夫把亂七八糟的床重新鋪好,撿起手槍,拆下的鎖也裝還原處,把屋子都整理妥當,走了;時間已經七點,巴比快來了。

     勃羅姆早上回家的時候,阿娜還是在虛脫狀态。

    他明明看到發生了一些非常的事,但既不能從巴比那兒,也不能從克利斯朵夫那兒知道。

    阿娜整天的不動,眼睛閉着,脈搏微弱到極點,有時竟完全停止;勃羅姆好不悲痛的以為她的心已經不會跳了。

    慌亂之下,他對自己的醫道起了懷疑,便找了一個同道來。

    兩人會診的結果,決不定這是發高熱的開始呢,還是一種憂郁性的神經病:還得仔細觀察病狀的變化。

    勃羅姆老是守在阿娜床頭,連飯也不願意吃了。

    到了晚上,脈搏并不象寒熱,而是極度的疲乏。

    勃羅姆喂了她幾羹匙牛乳,馬上吐掉了。

    她的身體在丈夫的臂抱中象折臂斷腿的木偶。

    勃羅姆在她身邊坐了一夜,時時刻刻起來為她聽診。

    巴比并不為了阿娜的病着慌,但非常盡職,也不願意睡覺,和勃羅姆一塊兒守夜。

     星期五,阿娜眼睛睜開了。

    勃羅姆和她說話,她卻不覺得有他這個人,隻是一動不動,眼睛瞪着牆上的一角。

    中午,勃羅姆看見她大顆大顆的眼淚從瘦削的腮幫上直淌下來;便很溫柔的替她抹着,但她始終流着淚。

    勃羅姆喂了她一些東西,她完全聽人擺布;晚上又說了些沒頭沒腦的話,提到萊茵河,想跳下去,可是河水太淺。

    她迷迷忽忽的始終想着自殺的念頭,想出種種古怪的死法,而老是死不了。

    有時她不知跟什麼人在那裡争論,神氣又忿怒又恐懼;她也跟上帝談話,固執的向他證明是他錯了;再不然是眼中燃着情欲的火焰,說出一些她似乎不會知道的婬蕩的話。

    一忽兒她注意到巴比,清清楚楚的吩咐她第二天應該洗的衣服。

    夜裡,她昏昏的睡着了;忽而又擡起身子,勃羅姆趕緊跑上去。

    她神情好古怪的瞅着他,結結巴巴的,很不耐煩的,胡說一陣。

     “親愛的阿娜,你要什麼呀?”他問。

     她惡狠狠的回答說:“去把他找來!” “找誰啊?” 她依舊瞅着他,還是那樣的表情,突然之間哈哈大笑;然後用手摸了摸腦門,哼唧着說:“哎!上帝!你忘了罷!……” 她說着又睡熟了,很安靜的睡到天亮。

    快拂曉的時候,她身子欠動了一會;勃羅姆扶着她的頭,給她喝水;她很和順的喝了幾口,親了一下勃羅姆的手,又昏迷了。

     星期六早上九點左右,她醒過來,一言不發,伸出腿來想下床。

    勃羅姆要她睡下。

    她卻非下床不可。

    他問她幹什麼。

    她回答說:“做禮拜去。

    ” 他跟她解釋,說今天不是星期日,教堂關着。

    她不聲不響,盡管坐在床邊的椅子上,手指顫危危的穿衣服。

    勃羅姆的朋友,那位醫生,恰好走進房裡,便跟勃羅姆一同勸阻;後來看她一味堅持,就察看了一下病狀,也答應她出去了。

    他把勃羅姆拉在一邊,說他太太的病似乎完全在精神方面,最好順着她一點,出去也沒什麼危險,隻要有勃羅姆陪着。

    勃羅姆就對阿娜說跟她一塊兒去。

    她先是拒絕,要自個兒出門。

    但她在房裡才走了幾步就搖搖晃晃,便一聲不響,抓着勃羅姆的手臂出去了。

    她身子虛得厲害,路上時時刻刻的停下。

    好幾次他問她願不願意回家,她可是繼續往前走。

    到了教堂,就象預先告訴她的一樣,大門關着。

    阿娜坐在門口一條凳上,打着寒顫,直坐到中午,然後攙着勃羅姆的胳膊,悄悄的走回來。

    晚上她又要上教堂。

    勃羅姆苦勸也沒用,隻得重新出門。

     克利斯朵夫那兩天完全是孤獨的。

    勃羅姆心事重重,當然想不到他了。

    隻有一次,星期六上午,因為阿娜鬧着要出門,他想轉移目标,問她願不願意見見克利斯朵夫。

    不料她立刻顯得又害怕又厭惡,把他吓得從此不敢再提克利斯朵夫的名字。

     克利斯朵夫關在自己屋裡。

    憂急,愛情,悔恨,一片混沌的痛苦在他胸中交戰。

    他把所有的罪過都加在自己身上,痛恨自己。

    好幾次他站起身來想把事情向勃羅姆和盤托出,——可是又立刻想到,那隻能多添一個痛苦的人。

    他始終受着情欲控制:老是在甬道裡,在阿娜的門外走來走去,一聽見腳聲又馬上逃到自己屋裡。

     下午,阿娜由勃羅姆陪着出去的時候,克利斯朵夫躲在窗簾後面看到了。

    原來是身子筆直,姿勢挺拔的人,現在竟駝着背,縮着頭,氣色蠟黃,人也顯得老了;勃羅姆替她裹着大衣與圍巾,她身子縮做一團,難看死了。

    但克利斯朵夫并沒看見她的醜,隻看見她的不幸,心中充滿着憐憫與愛,恨不得奔過去跪在地下,親她的腳,親她這個被情欲掃蕩的身體,求她原諒。

    他一邊望着她一邊想:“這是我的成績!……” 他在鏡子裡也看到了自己的形象:臉色一樣的難看,身上同樣有着死亡的紀錄。

    于是他又想:“是我的成績嗎?不是的。

    那是教人失掉理性的,緻人死命的,殘酷的主宰的成績。

    ” 屋子裡一個人都沒有。

    巴比到街坊上報告一天的經過去了。

    時簡一分鐘一分鐘的過去,敲了五點。

    克利斯朵夫想到快要回來的阿娜和快要臨到的黑夜,突然害怕起來。

    他覺得這一夜再沒勇氣跟她住在一幢屋子裡了,理智完全被情欲壓下去了。

    他不知道會幹些什麼事,也不知道自己要些什麼,除了要阿娜以外。

    他無論如何要阿娜。

    想到剛才在窗裡看見的那張可憐的臉,他對自己說:“啊!把她從我手裡救出去罷!……” 他忽然下了決心,把散滿一桌的紙張急急忙忙收起,用繩扣好,拿了帽子跟外套,出去了。

    走在甬道裡靠近阿娜房門的地方,他突然害了怕,加緊腳步。

    到了樓下,他對荒涼的園子最後瞧了一眼,象賊一樣的溜出大門。

    冰冷的霧刺着皮膚。

    克利斯朵夫沿着牆根走,唯恐遇到一張熟識的臉。

    他直奔車站,踏上一節開往盧塞恩的火車,在第一站上寫了封信給勃羅姆,說有件緊急的事要他離開幾天,很抱歉在這種情形之下跟他分别,希望他和他通信,給了他一個地址。

    到了盧塞恩,他又換乘開往戈塔的火車,半夜裡在阿多夫和哥施埃能中間的一個小站上跳下來,根本不知道這地方的名字,以後也從來沒有知道。

    他在車站旁邊看到一家小客店就歇了腳。

    路上是一片汪洋。

    傾盆大雨下了一夜,又下了明天一天。

    雨水從一個破爛的水鬥中瀉下來,聲音象瀑布一般。

    天上地下都被洪水淹沒了,溶化了,象他的思想一樣。

    他躺在潮濕而有股煤煙味的被單裡,沒法睡覺,心中老想着阿娜所冒的危險,竟忘了自己的痛苦。

    無論如何不能讓她受到公衆的侮辱,非給她一條出路不可。

    在極端興奮的情形之下,他忽然想出了一個古怪的主意:寫信給城中和他有點來往的少數音樂家中的一個,糖果商兼管風琴師克拉勃。

    他告訴他說,為了一件愛情的糾葛,他上意大利去了;那件事他沒到勃羅姆家以前就開始的,他本想在那裡把熱情壓下去,可是辦不到。

    信寫得相當明白,可以使克拉勃懂得,也相當的含混,可以讓克拉勃用他自己的猜想去補充。

    克利斯朵夫要求克拉勃保守秘密,因為知道那家夥最喜歡說短道長,預備他一接到信就把事情張揚出去。

    ——事實上也果真是這樣。

    為了進一步的淆惑聽聞,克利斯朵夫在信尾又加上幾句,對勃羅姆與阿娜的病表示很冷淡。

     當夜和第二天,他一心一意想着阿娜,把自己和她一起消磨的最後幾個月,一天一天的回想起來。

    他從熱情的幻景中去看她,永遠拿她當作自己理想中的人物,給她一種精神上的偉大,悲壯的意識,因為這樣他才更愛她。

    阿娜既不在眼前,這些熱情的謊言當然更象事實了。

    他認為她天生是個健全而自由的人,受着壓迫,想掙脫她的枷鎖,渴慕一種坦白的,闊大的生活;然後她又害了怕,把本能壓下去,因為它們不能跟她的命運調和,反而使她更痛苦。

    她對他喊着:“救救我!”他便緊緊的抱着她美麗的身體。

    所有的回憶把他折磨着;他覺得加深自己的傷痕有種痛苦的快感。

    白日将盡,苦悶越來越厲害,簡直不能呼吸了。

     他莫名其妙的站起來,走出卧房,付了旅館的賬,搭上第一班望阿娜的城市開去的火車,半夜裡到了那兒,直奔勃羅姆家。

    小巷子裡有一個和勃羅姆的花園接連的園子。

    克利斯朵夫翻過牆頭,跳進鄰家的花園,再跳進勃羅姆的花園,站在屋子前面:漆黑一片,隻有一盞守夜燈的微光照着一扇窗,——阿娜的窗。

    阿娜就在那裡受苦。

    他再跨一步就可以走進屋子了,手已經向門鈕伸出去了。

    但他瞧了瞧自己的手,瞧了瞧門,園子,突然明白了自己的行動。

    七八小時以内,他完全糊塗了,到這時才醒過來,吓得渾身哆嗦。

    他竭力振作了一下,把那雙好象釘在地下的腳拔起來,奔到牆邊,爬過去,逃了。

     當夜他就離城,第二天跑到山裡去隐在一個蓋着白雪的小村子内……去埋葬他的心事,催眠他的思想,努力忘掉一切!…… “所以你得起來,用你精神的力量 克服你的疲倦, 隻要你神完氣足,不為形役……” “于是我就起來,拿出我本來沒有的, 那種大無畏的精神,回答: 善哉善哉!我多麼堅強,多麼勇敢!” ——《神曲·地獄》第二十四 我的上帝,我幹犯了你什麼呀?為什麼要打擊我呢?從我童年起,你就給了我貧窮,要我奮鬥。

    我毫無怨言的奮鬥了。

    我也愛我的貧窮。

    你給我的這顆靈魂,我曾經努力保持它的純潔;你放在我心中的這朵火焰,我曾經努力搶救……主啊,你卻是拚命要毀滅你所創造的東西,你把這火焰熄滅了,把這靈魂污辱了,凡是我賴以生存的都被你剝奪了。

    我在世界上隻有兩件财寶:我的朋友和我的靈魂。

    現在我一無所有了。

    你把什麼都拿走了。

    在荒漠的世界上,隻有一個人是屬于我的,而你從我手裡搶去了。

    我們兩個人的心等于一顆,而你把它們撕破了;你給我們嘗到相依為命的甜蜜,為的是要我們更感到生死永訣的慘痛。

    你在我的周圍,在我的心中,造成了一平空虛。

    我身心交瘁,我病了,沒有意志,沒有武器,好比一個在黑夜裡啼哭的孩子。

    你可是特意在這個時間打擊我。

    你輕輕的,象個奸細似的,從背後走來把我刺傷了;你對我放出情欲,放出你的那條惡狗。

    你知道我那時沒有氣力,不能奮鬥,情欲把我制服了,把我什麼都拿走了,一切都給玷污了,一切都毀滅了……我對自己厭惡到極點。

    倘若我能把心中的痛苦與羞恥叫喊出來,或是在創造的巨浪中把它忘掉,倒也罷了!可是我沒有精力,創作的機能也萎縮了。

    我象一株死了的樹……死,我不是等于死了嗎?噢,上帝!把我解放了罷,把這個肉體跟靈魂一起毀滅了罷,别讓我留在世界上了,别讓我活下去了,别讓我無窮無盡的在溝壑中掙紮了!慈悲的上帝,把我殺了罷! 克利斯朵夫的理智早已不信上帝,可是他在痛苦中依舊向他這樣的呼籲。

     他躲在瑞士的汝拉山脈中一個孤獨的農家。

    屋子背靠着樹林,藏在山坳裡:後面是一塊隆起的高地,擋住了北風;前面是林木茂密的斜坡,沿着草地迤逦而下。

    岩石到了某個地方突然完了,形成一座削壁;蜷曲的松樹挂在邊緣上,枝條修長的榉樹望後仰着。

    天色黯淡。

    渺無人迹。

    一片茫無邊際的空間。

    整個的世界都在雪底下睡着。

    隻有半夜裡,狐狸在林間悲啼。

    那是嚴冬将盡的時節。

    遲遲不去的冬天。

    永無窮盡的冬天。

    似乎快完了,不料它又重新開始。

     可是一星期以來,昏睡的土地覺得它的心複活了。

    似是而非的初春悄悄的溜入空中,溜入冰凍的地下。

    象翅膀一般伸展着的榉樹枝上,雪滴滴答答的掉下來。

    一望皆白的草原上面,已經有些嫩綠的新芽象針尖似的探出頭來;它們周圍,在雪的空隙中間,潮濕的黑土仿佛張着小嘴在那裡呼吸。

    每天有幾個鐘點,在堅冰底下昏睡的流水重新吐出喁喁的聲音。

    光秃的林中,幾隻鳥唱出尖銳響亮的歌。

     克利斯朵夫對這些都沒留意。

    在他,一切都跟從前一樣。

    他不是成天在房裡打轉,就是在外邊亂跑,絕對沒法休息。

    靈魂被内心的妖魔分割完了。

    它們在那裡互相搏鬥。

    被壓制的情欲照舊發瘋般的亂沖亂撞。

    而憎惡情欲的心理也是同樣的激烈。

    它們互相咬着咽喉,要拚個你死我活,克利斯朵夫的心被它們撕裂了。

    同時還有關于奧裡維的回憶,關于他死亡的哀痛,創造欲不得滿足的苦悶,看到了虛無而竭力反抗的傲起。

    總而言之,所有的妖魔都在他心裡,不讓他有一分鐘安靜。

    即使有高潮退落,表面上比較平靜的時候,他也孤獨到極點,在心中找不到一點兒自己的東西:思想,愛情,意志,都被毀盡了。

     創造!創造才是唯一的救星。

    把生命的殘渣剩滓丢在波濤裡罷!乘風破浪,逃到藝術的夢裡去罷!……創造!他要創造,可是辦不到。

     克利斯朵夫的工作一向是沒有規律的。

    在身心康健的時候,他非但不用擔憂精力會衰竭,倒反覺得過于旺盛的元氣是種累贅。

    他完全逞着性子,高興工作就工作,不高興工作就不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