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七·戶内 第二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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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壞蛋毀壞他們慘淡經營的事業。

    ” 這些思想實際上并不和奧裡維的有多大分别;但因為奧①史克裡勃為十九世紀法國通俗戲劇作家,加波為法國近代新聞記者兼劇作家。

    裡維本能的要求平衡,所以一聽到戰鬥的話,就特别表示出遊戲人生的态度。

     “别這樣的忙亂,朋友,"他對克利斯朵夫說。

    "讓世界滅亡罷。

    象《十日談》裡頭的那些夥伴一樣,正當佛羅倫薩城在薔薇遍地,杉樹成蔭的山坡底下為黑死病毀滅的時候,我們且安安靜靜的欣賞一下思想的園林罷。

    ” 他象拆卸機器一樣整天的分析藝術,科學,思想,希望從中找出些隐藏的機軸;結果他變得極端的懷疑,一切現實的東西都變為精神的幻想,變為空中樓閣,比幾何圖形都更空虛,因為幾何圖形還能說是滿足思想上的需要。

    克利斯朵夫憤慨之下,說道: “機器走得很好;幹嗎把它拆開來呢?你可能把它搞壞的。

    而且你的成績在哪兒?你要證明些什麼?證明一切皆空,是不是?我也知道一切皆空。

    就因為我們到處受到虛無包圍,我才奮鬥。

    你說什麼都不存在嗎?我,我可是存在的。

    沒有活動的意義嗎?我就在活動。

    喜歡死亡的人,讓他們死罷!我活着,我要活。

    我的生命在一隻秤托裡,思想又在另一隻秤托裡……思想,滾它的蛋!……” 他逞着暴烈的性子,讨論問題的時候不免出口傷人。

    他說過就後悔,恨不得把話收回來;但聽的人已經受到傷害。

    奧裡維是很敏感的,臉很嫩,話重了一些,尤其是出之于他所愛的人,他簡直心都碎了。

    但他為了傲氣,把這一點憋在肚裡,隻退一步做着反省的功夫。

    他也發覺他的朋友象所有的大藝術家一樣,會突然之間流露出無意識的自私。

    他覺得自己的生命有時候在克利斯朵夫心目中還不及一阕美麗的音樂可貴:——(克利斯朵夫對他也不隐瞞這種思想。

    )——他了解克利斯朵夫,認為克利斯朵夫是對的;但他心裡很難過。

     并且,克利斯朵夫的天性中有各式各種騷亂不甯的成分,為奧裡維摸不着頭腦而很操心的。

    第一是那種突如其來的古怪而可怕的脾氣。

    有些日子,克利斯朵夫不願意說話,或者象魔鬼上了身似的隻想傷害人。

    再不然他失蹤了,你可以一整天大半夜的看不見他。

    有一次,他接連兩天沒回來。

    天知道他做些什麼!他自己也不大清楚……其實是他的強烈的天性被狹窄的生活跟寓所拘囚着,好象關在雞籠裡,有時差點兒要爆裂了。

    朋友的鎮靜使他氣惱,竟想加以傷害。

    他隻得往外逃,用疲勞來折磨自己,在巴黎跟近郊四處亂跑,心中渺渺茫茫的希望有些奇遇,有時也真會碰到;他甚至希望鬧些亂子,例如跟人打架什麼的,把過于旺盛的精力發洩一下……奧裡維因為身體嬌弱,覺得那是不可能的。

    克利斯朵夫自己也不比他更了解。

    他從這種神思恍惚的境界中醒來,好比做了一個累人的夢,——對于做過的事和将來還會再做的事,有點兒慚愧,有點兒不安。

    可是那陣突如其來的瘋狂過去以後,他好比雷雨以後的天空,沒有一絲污點,晴朗萬裡,威臨一切。

    他對奧裡維更溫柔了,因為給了他痛苦而惱自己。

    他對兩人之間那些小小的口角弄不明白了。

    錯處并不都在他這方面,但他認為自己同樣要負責;他埋怨自己的好勝心,覺得與其把朋友駁倒而證明自己有理,還不如跟他一起犯錯誤。

     最糟的是他們在晚上發生誤會,鬧着别扭過夜,那是兩個人都不舒服的。

    克利斯朵夫往往起床寫一張字條塞在奧裡維的房門底下,第二天一醒過來就向他道歉。

    或者他還等不到天亮,當夜就去敲門。

    奧裡維跟他一樣的睡不着。

    他明知克利斯朵夫是愛他的,并非故意要傷害他;但他需要聽克利斯朵夫把這些意思親口說出來。

    而克利斯朵夫果然說了:一切都過去了。

    那才多麼快慰呢!這樣他們才能睡着。

     “啊!"奧裡維歎道,"互相了解是多麼困難!” “難道非永遠互相了解不可嗎?”克利斯朵夫說。

    “我認為不必。

    隻要相愛就行了。

    ” 他們事後竭力以溫柔而不安的心情加以補救的這些小争執,使他們格外相愛。

    吵了架,奧裡維眼中立刻映出安多納德的形象。

    于是兩位朋友互相體貼到極點。

    克利斯朵夫每逢奧裡維的節日,總得作一個曲子題贈給他,送點兒鮮花,糕餅,禮物,天知道是怎麼買來的,因為他平常錢老是不夠用。

    在奧裡維方面,卻是在夜裡睜着倦眼偷偷的為克利斯朵夫抄寫總譜。

     兩個朋友之間的誤會從來不會怎麼嚴重,隻要沒有第三者插進來。

    但那是免不了的:在這個世界上,愛管閑事而挑撥人家不和的人太多了。

     奧裡維也認識克利斯朵夫從前來往的史丹芬一家,受着高蘭德吸引。

    克利斯朵夫當初沒有在她那邊遇到他,因為那時奧思維遭了姊姊的喪事,躲在家裡。

    高蘭德絕對不邀他去:她很喜歡奧裡維,可不喜歡遭逢不幸的人;她說自己太容易感動,看到人家傷心會受不住,所以要等奧裡維的悲傷淡下去。

    趕到她知道他已經痊愈而不至于再傳染别人的時候,就設法招引他。

    奧裡維用不着人家三邀四請。

    他是個狷介與浮華兼而有之的人,很容易入迷的,何況那時又愛着高蘭德。

    他和克利斯朵夫說想再到她家裡去,克利斯朵夫因為尊重朋友的自由,沒有責備他,隻是聳聳肩,帶着取笑的神氣回答說: “去罷,孩子,要是你覺得好玩的話。

    ” 克利斯朵夫自己可決不跟着他去。

    他已經決意不和那些賣弄風情的姑娘來往。

    并非他厭惡女性:那才差得遠呢。

    對于一般勞動的青年婦女,每天清早睜着倦眼,急匆匆的,老是遲到的望工場或辦公室奔去的女工,職員,公務員,他都抱有好感。

    他覺得女人隻有在活動的時候,掙取自己的面包和過着獨立生活的時候,才有意思。

    他甚至覺得,唯有這樣,女性的風韻,動作的輕盈,感官的靈敏,她的生命與意志的完整,才能完全顯露出來。

    他瞧不起有閑的享樂的女子,認為那等于吃飽了東西的野獸,一方面在那裡消化食物,一方面感到無聊,作着些不健全的夢。

    奧裡維卻是相反,他最喜歡女人"無所事事"的悠閑,喜歡她們花一般的嬌豔,以為隻要長得美,能夠在周圍散布香味,就算她們不白活了。

    他的觀點是藝術家的觀點,克利斯朵夫的觀點卻更富于人間性。

    克利斯朵夫和高蘭德相反:越是深嘗人世的痛苦的人,他越喜歡。

    他覺得自己跟他們有一股友愛的同情作聯系。

     高蘭德自從知道了奧裡維和克利斯朵夫的友誼以後,更想見一見奧裡維:因為她要詳細打聽一下。

    克利斯朵夫那麼傲慢的把她淡忘了使她有點兒氣憤,雖然不想報複,——那是不值得的,——卻很樂意跟他開個玩笑。

    這是東抓抓,西咬咬,想惹人注意的貓的玩藝兒。

    憑她那種迷人的本領,她毫不費力就套出了奧裡維的話。

    隻要不跟人家在一起,誰也比不上奧裡維的明察和不受欺騙;面對着一雙可愛的媚眼,誰也比不上他的天真和輕信。

    高蘭德對于他跟克利斯朵夫的友誼表示那麼真誠的關切,所以他把他們的曆史原原本本講了出來,甚至把他從遠處看了好玩而都歸咎于自己的誤會,也說了一部分。

    他也對高蘭德說出克利斯朵夫的藝術計劃,說出他對法國與法國人的某些——當然不是恭維的——批評。

    這些事情本身都沒有什麼關系,但高蘭德立刻拿來張揚出去,還别出心裁的安排一下,為的使故事更動聽,也為的把克利斯朵夫耍弄一下。

    第一個聽到她的心腹話的,當然是那個跟她形影不離的呂西安?雷維—葛,而他并沒有保守秘密的理由,所以那些話就越來越添枝接葉的傳布開去,把奧裡維形容做一個犧牲者,說話之間對他有種輕侮的同情。

    兩個角色既沒有多少人認識,照理故事是不會引起誰的興趣的;但巴黎人最喜歡管閑事。

    輾轉相傳,結果克利斯朵夫自己也有一天從羅孫太太嘴裡聽到了這些秘密。

    她在一個音樂會中遇到他,問他是不是真的和可憐的奧裡維?耶南鬧翻了,又問起他的工作,言語之間所提到的某些事,克利斯朵夫以為隻有他跟奧裡維兩個人知道的。

    他向她追問消息的原委;她說是呂西安?雷維—葛告訴她的,而呂西安又是聽奧裡維自己說的。

     這一下對克利斯朵夫簡直是當頭悶棍。

    生性暴躁,又不懂得懷疑,他壓根兒不想向人家指出這件新聞的不近事實;他隻看見一樁事:便是他向奧裡維吐露的秘密被洩漏給呂西安?雷維—葛了。

    他不能在音樂會裡再待下去,馬上走了。

    周圍隻有一平空虛。

    他心裡想着:“我的朋友把我出賣了!……” 奧裡維正在高蘭德那裡。

    克利斯朵夫把自己的卧室下了鎖,使奧裡維不能象平常一樣在回來的時候跟他說一會閑話。

    果然他聽見他回來了,把他的門推了推,在鎖孔中輕輕的和他招呼了一聲,他可是一動不動,在黑暗中坐在床上,雙手捧着腦袋,反複不已的對自己說着:“我的朋友把我出賣了!……"這樣的直挨了大半夜。

    這時他才覺得自己怎樣的愛着奧裡維;因為他并不恨朋友的欺騙,隻是自己痛苦。

    你所愛的人對你可以為所欲為,甚至可以不愛你。

    你沒法恨他;既然他丢掉你,足見你不值得人家的愛,你隻能恨自己。

    這便是緻命的痛苦。

     第二天早上看到奧裡維的時候,他一句不提;他覺得那些責備的話,自己聽了就受不住,——責備朋友濫用他的信任,把他的秘密給敵人利用等等,他一句也不能說。

    但他的臉色代他說了:神氣是冷冰冰的,含有敵意的。

    奧裡維吞了大吃一驚,可是莫名片妙。

    他怯生生的試探克利斯朵夫對他有什麼不滿意。

    克利斯朵夫卻粗暴的掉過頭去,置之不理。

    奧裡維也惱了,不出聲了,隻想着胸中的悲苦。

    那天他們整日沒有再見面。

     即使奧裡維使克利斯朵夫受到百倍于此的痛苦,克利斯朵夫也不會報複,甚至也不大會想到自衛。

    對于他,奧裡維是神聖的。

    但他胸中的憤懑必須對什麼人發洩一下,而發洩的對象既然不可能是奧裡維,就得輪到呂西安?雷維—葛了。

    依着他樸素那種偏枉而激烈的性情,他把先前歸咎于奧裡維的過失立刻派在呂西安頭上;他想到這樣一個家夥居然能搶走他朋友的感情,象從前搶掉高蘭德對他的友誼一樣,就不由得妒火中燒。

    而那一天他又看到呂西安的一篇關于《菲德裡奧》的批評,愈加氣壞了。

    呂西安冷嘲熱諷的提到貝多芬,①說劇中的女主角大可以得蒙底翁道德獎。

    這出歌劇的可笑的地方,甚至音樂方面的某些錯誤,克利斯朵夫比誰都看得清楚;他對于世所公認的大師們從來不盲目的崇拜。

    但他也并不自命為永遠沒有矛盾,象法國人那樣始終合于邏輯。

    世界上有一般人很願意挑自己所喜歡的人的錯,可不答應别人那麼做:克利斯朵夫便是這麼一個人。

    并且克利斯朵夫的批評一個大藝術家,盡管尖刻,究竟是因為對藝術抱着熱烈的信仰,愛護大師的光榮,不能忍受他有一絲一毫的瑕疵;呂西安的那一套卻是想迎合群衆的卑鄙心理,挖苦一個大人物來逗大家發笑:這兩種批評當然是大不同的。

    何況克利斯朵夫雖然思想那麼灑脫,還暗中認為有一種音樂是絕對不能觸犯的:那不隻是音樂而是更勝于音樂的音樂,是一顆偉大的仁慈的心靈的音樂,給你安慰,給你勇氣,給你希望的音樂。

    貝多芬的作品便屬于這一類;它現在受到一個卑鄙的家夥的侮辱,怪不得克利斯朵夫要義憤填胸了。

    那不光是一個藝術問題;一切使人生有點兒價值的東西:愛情,犧牲,道德,全部都牽涉到了。

    我們不能允許人家侵犯這些,正如不能允許人家侮辱一個為我們敬愛的女子;在這種情形之下,一個人當然要恨,要拚命了……而這個侮辱的人又不是别人,竟是克利斯朵夫最瞧不起的家夥,那更有什麼話說! -------- ①《菲德裡奧》(亦稱《萊奧諾拉》)為貝多芬作的歌劇。

     碰巧當天晚上克利斯朵夫和那個人劈面遇到了。

     為避免跟奧裡維單獨在一起,克利斯朵夫一反平時的習慣,上羅孫家參加晚會去了。

    人家要求他彈奏,他勉強答應下來。

    但過了一忽兒,他正聚精會神想着所奏的作品,忽然擡起眼睛,看到幾步以外的人堆裡,呂西安含譏帶諷的在那兒打量他。

    他一個樂節沒彈完就馬上停住,站起身子,背對着鋼琴。

    大家登時靜了下來,都有點兒發窘。

    羅孫太太詫異之下,向克利斯朵夫走過去,勉強堆着笑容,很謹慎的問(因為她不敢斷定作品是否真的完了):“您不彈下去了嗎,克拉夫脫先生?” “我彈完了,"他冷冷的回答。

     他說過了就覺得措辭不大得體,但非但不因此檢點,倒反更煩躁了。

    他并沒注意到人家用着譏諷的态度看着他,徑自走去坐在客廳的一角,可以望見呂西安的動作的地方。

    旁邊坐着一個臉色紅紅,眼睛淺藍,神氣想睡覺的老将軍,以為應當向克利斯朵夫恭維一番作品的特色。

    克利斯朵夫不勝厭煩的彎了彎身子,胡亂回答了幾句。

    老人繼續說着,非常有禮,堆着一副癡癔的柔和的笑臉;他想請克利斯朵夫解釋怎麼能背出這許多頁音樂。

    克利斯朵夫恨不得一拳把老頭兒打倒在椅子底下。

    他隻想聽呂西安的話,找機會鬥他一鬥。

    幾分鐘以來,他覺得自己要胡鬧了,怎麼也抑捺不住。

    ——呂西安正在對幾位太太尖着嗓子解釋一般大藝術家的用意和秘密的思想。

    客廳裡忽然靜了一會,克利斯朵夫聽見呂西安用着輕佻下流的隐喻,談着瓦格納和路易王①的交情。

     -------- ①指德國巴伐利亞王路易二世。

     “住嘴!"克利斯朵夫拍着旁邊的桌子嚷道。

     大家愕然回過頭來。

    呂西安跟克利斯朵夫照了面,臉色有點兒發白: “你這話是對我說的嗎?” “是對你這個狗種說的!"克利斯朵夫回答,接着又跳起來,說: “難道你一定要把世界上所有偉大的東西糟蹋完嗎?滾出去,壞蛋!要不然我就把你從窗裡摔出去!” 他迎着他走過去。

    婦女們都尖聲叫着閃開了。

    屋子裡亂了一陣。

    克利斯朵夫立刻給人包圍了。

    呂西安擡了擡身子,接着又坐了下去,恢複他那個随便的姿勢。

    一個當差在旁邊走過,呂西安輕輕的招呼他,給了他一張名片,然後又若無其事的繼續談話,可是眼皮很緊張的顫動着,眼睛睒個不住,向四下裡瞧了瞧大家的神色。

    羅孫過來站在克利斯朵夫前面,抓着他的衣襟,把他推着向門口走去。

    克利斯朵夫又羞又憤,低着頭,隻看到面前那片雪白的硬襯衫,不禁莫名片妙的數着它發亮的鈕扣;胖子羅孫的呼吸直吹到他的臉上。

     “嗯,朋友,怎麼啦?"羅孫說。

    "這算是哪一門?你檢點檢點吧!你知道這兒是什麼地方?你不是瘋了嗎?” “嘿!我再也不上你這兒來的了!"克利斯朵夫說着,掙脫了對方的手,望門外走去。

     大家很小心的閃過一邊。

    在衣帽間裡,一個當差的托着一個盤送過來,盤裡放着呂西安?雷維—葛的名片。

    他糊裡糊塗的拿着,高聲念着;随後他突然氣憤憤的在衣袋裡找,掏出了半打左右的零碎東西,才撿出三四張摺皺的肮髒的名片: “拿去!拿去!拿去!"他一邊說一邊把那些名片望盤裡亂丢,猛烈的手勢把其中的一張扔在了地下。

     于是他走了。

     奧裡維對這件事一無所知。

    克利斯朵夫随便挑了兩個證人:一個是音樂批評家丹沃斐?古耶,一個是瑞士某大學的私人教授巴德博士,那是他有一晚在一家酒店裡認識的,雖①然不喜歡這個人,但可以和他談談本國的事。

    經過雙方證人的協議,武器決定用手槍。

    克利斯朵夫是無論什麼武器都不會用的。

    古耶勸他到射擊房中去練一練,克利斯朵夫可拒絕了;因為決鬥要第二天才舉行,他當時又埋頭工作品來。

     -------- ①德國大學有"私人教授"一職,資格必須有博士學位;其薪給不由公家支付而由學生直接負擔。

    瑞士是否亦有此制度,不詳。

     當然他的工作是心不在焉的,好象做着惡夢,聽見一個模糊而固執的念頭在耳朵裡嗡嗡的響着……"讨厭,真讨厭!……什麼事讨厭呢?——明天那場決鬥羅……嘿,那不過是鬧着玩兒的!……誰也打不着誰的……可也說不定……那末以後呢?……對啦,以後呢?那個畜生手指一捺就能結果我的性命……太笑話了!……明天,兩天之内,我可能躺在這發臭的泥土底下……也罷!這兒也好,那兒也好……難道怕他不成?——可是,我明明覺得胸中有我自己的天地,在那裡慢慢的長大,如今為了一樁無聊事兒把這天地斷送,不是太胡鬧嗎?……這些現代的鬥争,說是讓敵我雙方機會平等,真是見鬼!好一個平等,一個混蛋的性命,跟我的性命有同樣的價值!幹嗎不用拳頭或棍子來打一架呢?那倒還好玩。

    可是這冷冰冰的槍真不是味兒!……他對這一套當然是老手,我可從來沒拿過什麼手槍……他們說得不錯:我應當去學一學……他想打死我嗎?哼,我才要打死他呢。

    ” 他奔下樓去。

    附近就有一家射擊房:克利斯朵夫要了一支槍,叫人家指點他怎麼拿。

    第一下,他險些兒把店裡的管事打死;他重新來過,兩次,三次,還是沒有成績;他不耐煩了,而結果是更壞。

    旁邊有幾個青年看着,笑着。

    他并不在意,隻一味的固執,對于旁人的讪笑既那樣的不在乎,意志又那樣的堅決,使閑人看了也對他這種笨拙的耐性表示關切了。

    看的人中間有一個過來指點他幾句。

    他平常性子那麼暴烈,此刻卻象孩子一般的聽話,硬要制服自己的手,不讓它發抖;他挺着身子,擰着眉,臉上流着汗,一聲不出,有時候氣憤憤的跳一下,然後又聚精會神的打靶子。

    他逗留了兩小時,兩小時以後,他竟然打中了靶子。

    不聽指揮的肉體被意志降服了:那也教人看了佩服。

    最初笑他的人有些已經走了,有些慢慢的不出聲了,卻舍不得走開。

    等到克利斯朵夫走出鋪子的時候,他們居然很親熱的跟他招呼。

     回到家裡,克利斯朵夫看到莫克很焦急的等着。

    莫克已經得悉吵架的事,想打聽原因。

    雖然克利斯朵夫支吾其辭的不願意指責奧裡維,莫克也終于猜到了。

    他很鎮靜,又深知兩個朋友的為人,便斷定奧裡維在這件事裡頭是無辜的。

    他馬上出去調查,毫不費事的就明白了所有的過錯原來都是由于高蘭德和呂西安?雷維一葛的多嘴。

    他急急忙忙的回來,把證據給克利斯朵夫看,以為這樣可以阻止他去決鬥了。

    可是相反:克利斯朵夫一知道是呂西安使他懷疑他的朋友的,便更加恨呂西安。

    莫克絮絮不休的勸阻他;他為了擺脫偏見,便滿口答應。

    可是他已經拿定主意,并且心裡很高興:他這是為了奧裡維決鬥,而不是為自己了! 車子穿進森林裡的小路的時候,證人之中有一個說了一句感想,突然引起了克利斯朵夫的注意。

    他想研究一下那些人心裡想些什麼,結果覺得他們都對他不關痛癢。

    巴德教授在那裡預算這件事幾點鐘可以完,能不能趕回去把他在國家圖書館手稿室開始的工作當天結束。

    因為他也是德國人,所以在克利斯朵夫的三個同伴中最關心決鬥的結果。

    古耶既不理會克利斯朵夫,也不理會巴德,隻跟于裡安醫生談些婬猥的生理學問題。

    年輕的于裡安是圖盧茲人,從前和克利斯朵夫住在同一層樓上,常常向他借酒精燈,雨傘,咖啡杯等等,東西還來的時候沒有一次不是打爛了的。

    為交換起見,他替克利斯朵夫義務診病,把他做試驗品,看着他的天真覺得好玩。

    表面上他象西班牙貴族一樣的鎮靜,骨子裡老是喜歡挖苦人。

    他對眼前這件事高興得不得了,認為滑稽透頂。

    他料到克利斯朵夫的笨拙,先就樂死了。

    他最得意的是克利斯朵夫出了錢讓他坐着車到森林裡來玩一下。

    ——這是三個人的頭腦裡最顯明的思想;他們把事情看作一件不費分文的娛樂。

    誰也不拿什麼決鬥放在心上。

    并且他們對于一切可能發生的後果都很冷靜的準備好了。

     他們比對方先到。

    樹林深處有家小客店。

    那是一個相當下流的娛樂場所,巴黎人常常到這兒來出賣他們的榮譽的。

    籬垣上開着野薔薇;葉子古銅色的橡樹蔭下擺着幾張小桌子。

    一張桌上坐着三個人,都是騎了自行車來的。

    一個是搽脂抹粉的女人,穿着短褲,腳上套着黑襪子;兩個是穿法蘭絨衣衫的男人,熱得頭昏腦脹,不時發出一些嗚嗚的聲音,仿佛連話都不會說了。

     車子一到,小客店裡稍微忙亂了一陣。

    古耶跟這個店裡的人已經認識多年,便自告奮勇去代辦一切。

    巴德把克利斯朵夫拉到一個花棚底下,叫了啤酒,空氣挺暖和,非常舒服,到處是蜜蜂的聲音。

    克利斯朵夫忘了為什麼到這兒來的。

    巴德倒空了瓶子,靜了一會,說道: “我想清楚了該怎麼辦。

    ” 他一邊喝着啤酒,一邊又說:“時間還來得及:過後我可以上凡爾賽去。

    ” 他們聽見古耶為了場地的租金跟店裡的主婦争得很兇。

    于裡安也沒有浪費時間:在那幾位騎自行車的遊客身旁走過的時候,大驚小怪的對女人裸露的大腿叫好,招來一大陣粗野的咒罵,于裡安也老實不客氣回敬他們。

    巴德輕輕的說: “法國人都是無恥東西。

    兄弟,我祝賀你勝利。

    ” 他拿酒杯和克利斯朵夫的碰了一下。

    克利斯朵夫卻在那裡胡思亂想:斷片的樂句在腦海中飛過,好似一片和諧的蟲聲。

    他簡直想睡覺了。

     另外一輛車把小路上的細石子壓出沙沙的聲音,克利斯朵夫一看見呂西安蒼白的臉上照例堆着笑容,不由得又動了火。

    他站起來,後面跟着巴德。

     呂西安戴着高領,把脖子都埋得看不見了,他穿扮非常講究,恰好跟對方的衣衫不整成為對比。

    跟着下車的是勃洛克伯爵,那是以情婦衆多,收藏古代聖體匣,和極端保王黨的意見出名的體育家;——随後是雷翁?摩埃,又是一個時髦人物,靠了文學而當選的議員,靠了政治野心而成功的文學家,年輕,秃頂,胡子剃得精光,蒼白而帶黃的臉,長鼻子,圓眼睛,尖腦袋;——最後是愛麥虞限醫生,很細膩的标準閃米特族,對人很客氣,可是心裡很冷淡;他是醫學學士院會員,某醫院院長,以淵博的著作和一種醫藥上的懷疑主義聞名的,老是用含譏帶諷的同情心聽病家訴苦,而并不想法給他們醫治。

     這些新到的人物殷勤的行着禮。

    克利斯朵夫對他們似理非理,可是他很不高興的看到自己的證人對呂西安的證人非常巴結。

    于裡安認識愛麥虞限,古耶認識摩埃;他們都笑容滿面,禮貌周全的走攏來。

    摩埃冷冷的有禮的接待他們,愛麥虞限照例嘻嘻哈哈的挺随便。

    站在呂西安身旁的勃洛克伯爵,眼睛一掃就把對方幾個人所有的常禮服跟襯衣估計了一下,和他的主人交換了幾句印象,嘴巴差不多動都沒功,——因為他們倆都是鎮靜而極有規矩的。

     呂西安若無其事的等主持決鬥的勃洛克伯爵發令。

    他把這件事認為隻是一種簡單的儀式。

    他打槍打得極好,知道敵人的笨拙,可不想利用自己的本領,趁證人們不注意的時候——(那也不大可能,當證人的總設法不讓決鬥發生嚴重的後果),——一槍擊中敵人:因為他知道,最傻的莫如教一個敵人傷在自己手裡,讓大家以為他是個犧牲者;倒不如用另一種方式無聲無臭的把他毀掉,那才是聰明的辦法。

    可是克利斯朵夫脫去了外衣,敞開着襯衫,露出粗大的脖子和結實的拳頭,低着額角,一雙眼睛惡狠狠的釘着呂西安,集中全身精力等着,滿臉都是殺氣;勃洛克伯爵在旁邊把他打量了一番,心裡想文明人要能消滅決鬥的危險才好呢。

     等到雙方都發了兩顆當然毫無結果的子彈,證人就趕來祝賀兩位敵人。

    大家都已經有了面子,——但克利斯朵夫沒有滿足。

    他站在那兒,拿着手槍,不相信這算是完了。

    他很樂意象隔天在射擊房中一樣,一槍一槍盡打下去,到打中為止。

    他聽到古耶要他向敵人伸手,又看到敵人堆着那永久的笑容向自己走過來,覺得這種喜劇可恨極了,立刻丢下武器,推開古耶,望着呂西安直撲過去。

    衆人費盡氣力才把他攔住,不讓他用拳頭來繼續決鬥。

     呂西安走開了,證人們都圍着克利斯朵夫。

    他卻沖出***,不理他們的嘩笑跟埋怨,徑自大踏步望森林中跑去,一邊高聲的自言自語,一邊做着憤恨的手勢,也沒想起自己的外衣和帽子都留在場地上,隻顧望樹林的深處走。

    他聽見證人們笑着叫他;後來他們不耐煩了,不理他了。

    不久,車子遠去的聲音表示他們已經動身。

    他自個兒站在靜悄悄的林中,怒氣平了,趴下身子,在草地上躺下了。

     過了一會,莫克趕到了小客店。

    他從清早期就在找克利斯朵夫。

    客店裡的人說他的朋友跑到樹林裡去了。

    他就開始搜尋,披荊斬棘,到處呼喚;趕到聽見克利斯朵夫的歌聲,他又咕哝着走回頭來,跟着聲音的方向走,終于在一平空地上把克利斯朵夫找到了:原來他四肢朝天,象一頭小牛似的在那兒打滾。

    克利斯朵夫很快活的跟他招呼,叫他"老朋友"。

    他告訴他說,敵人被他渾身打滿了窟窿,象篩子一樣;他又強迫莫克跳着玩兒,重重的拍着莫克的身子。

    天真的莫克雖然手腳不大靈活,也差不多和他玩得一樣高興。

    ——他們手拉着手走到小客店,然後到鄰近的站上搭火車回巴黎。

     奧裡維一點都沒知道,隻奇怪為什麼克利斯朵夫對他那麼溫柔:這些忽冷忽熱的變化使他心中納悶。

    到第二天,他才從報上知道克利斯朵夫決鬥的事。

    他一想起克利斯朵夫所冒的危險差點兒吓壞了。

    他追究決鬥的原因,克利斯朵夫又不肯說,等到被逼不過了,才笑着回答: “為了你呀。

    ” 除此以外,奧裡維再也套不出一句話。

    最後還是莫克把故事原原本本講了出來。

    奧裡維驚駭之下,跟高蘭德絕交了,又求克利斯朵夫原諒他的莽撞。

    克利斯朵夫為了耍弄莫克,很俏皮的把一支法國的老歌謠改了幾個字代替回答。

    莫克也為了兩個朋友的快樂而高興極了。

    克利斯朵夫的歌謠是: “我的乖乖,這教你提防…… 那有閑而多嘴的姑娘, 那吹牛拍馬的猶太人, 那無聊的朋友, 那親狎的敵人, 還有那洩氣的酒, 你切勿上這些家夥的當!" 友誼恢複了。

    友誼破裂的威脅反而使友誼變得更可貴。

    過去一些小小的誤會都消釋了;便是兩個朋友的不同的性格也對他們成為一種吸引力。

    克利斯朵夫把兩個民族的靈魂在自己心中很和諧的結合了起來。

    他覺得自己的内心非常豐富,充實;而這種豐滿的境界在他是照例用音樂來表達的。

     奧裡維聽了驚歎不已。

    以他那種過分的批評精神,他幾乎以為他所熱愛的音樂已經發展到頂點。

    他常常有種病态的思想,認為一種文化進步到某個程度以後,必然要流于頹廢,所以老是怕這個使他愛好生命的美妙的藝術會突然停頓,泉源枯竭。

    克利斯朵夫覺得這顧慮很可笑,拿出好辯的脾氣,說在他以前世界上還一無成就,一切都得從頭做起。

    奧裡維提出法國音樂作反證,認為它已經到了盡善盡美,盛極而衰的地步,更無進步可言。

    克利斯朵夫聳聳肩,說道: “法國音樂嗎?……它還沒誕生呢……你們在世界上有多少美妙的話可以說!你們真不是音樂家,要不然就不會見不到這些。

    啊!如果我是法國人的話!” 于是他舉出一個法國人所能描寫的一切: “你們翻來覆去的搬弄一些跟你們不适合的體裁,适合你們民族性的事反而一件不做。

    你們是個典雅的民族,有的是浮華世界的詩意,有的是舉止的美,态度的美,服飾的美,你們很能創造一種人家沒法摹仿的藝術——富于詩意的舞蹈,而你們倒反不再制作色蕾舞樂……——你們是一個诙諧機智的民族,而你們卻不再寫喜歌劇,或是隻讓不入流的音樂家去做。

    啊!如果我是法國人的話,我要把拉伯雷的作品譜成音樂,我要制作滑稽史詩……——你們是一個小說家的民族,你們卻并不在音樂上施展小說家的天才,——居斯達夫?夏邦蒂哀的作品還談不上這點。

    你們并不運用你們的分析心靈、參透個性的天賦。

    啊!如果我是法國人,我可以用音樂來制作肖像……(比方說,我能夠替那靜坐在下面花園中紫丁香旁邊的姑娘寫照)……我要用弦樂四重奏來表現你們司湯達的手腕……——你們是歐洲的第一個民主國,卻沒有平民戲劇,平民音樂。

    啊!如果我是法國人,我一定把你們的大革命譜為音樂:把七月十四①,八月十日②,瓦爾米③,聯歡大會,以及所有的民衆在音樂裡表現出來!并非用那種浮誇的瓦格納式的朗誦,而是用交響樂,合唱,舞蹈。

    ……别說廢話!我早聽厭了。

    應當大刀闊斧的,在兼帶合唱的大交響曲中寫出大塊文章的風景,荷馬式的,聖經式的史詩,描寫水,火,土地,光明的天,鼓舞人心的狂熱,本能的活躍,民族的運命,節奏的勝利,仿佛一個世界之皇,駕馭着千萬生靈,教千軍萬馬出生入死……到處都是音樂,什麼都是音樂!如果你們是音樂家,那末為你們所有的公共節目,所有的典禮,所有的工會,學生會,家庭慶祝,都可有個别的音樂……可是第一,倘若你們是音樂家,你們先得制作純粹音樂,無所為而為的音樂,唯一的目的是使人溫暖,使人呼吸,使人生活。

    你們得創造太陽!……你們的雨下得夠了。

    你們的音樂使我傷風感冒。

    一切都是昏昏沉沉的:把你們的燈點起來罷……你們抱怨意大利的髒東西把你們的戲院給包圍了,把你們的民衆給征服了,把你們趕出了自己的家。

    這是你們自己的過失!民衆被你們昏暗的藝術,神經衰弱的和聲,繁瑣沉悶的對位,攪得厭倦透了。

    他自然要撲向生命所在的地方,不管那生命粗野不粗野,——他們隻要求生命!你們為什麼要滅絕生命呢?你們的德彪西是一個大藝術家,但對你們是不衛生的。

    他促成你們的麻痹。

    你們需要人家用力把你們撼醒。

    ” -------- ①一七九二年八月十日巴黎人民起義攻入王宮,廢黜國王,摧毀了數百年來的封建君主制度。

     ②瓦爾米為法國瑪納州中的一個市鎮,一七九二年法人在此擊敗普魯士人。

     ③一七九○年七月十四日法國各州代表齊集巴黎,紀念攻下巴士底獄之第一周年,謂之聯歡大會。

     “難道你要教我們走上施特勞斯的路嗎?” “那也不行。

    他會把你們毀掉的。

    要有我同胞們的胃口,才喝得下這種強烈的飲料。

    便是我的同胞也未必受得了……施特勞斯的《莎樂美》固然是傑作……我自己卻并不想寫這樣的東西……我想到我可憐的老祖父和高脫弗烈特舅舅,他們講起音樂的時候,用的是何等尊敬而溫柔的口吻!唉!一個人有了神明般的力量而用在這等地方!……那是一顆烈焰飛騰的流星!一個伊索爾德,猶太的賣婬婦。

    痛苦的獸性的①婬欲。

    殘殺,強奸,亂倫這一類狂熱的欲望,在德國頹廢的心靈深處咆哮……而你們卻是在溫柔鄉中自殺……前者是野獸,後者是俘虜。

    人在哪裡呢?……你們的德彪西是趣味高尚的天才;施特勞斯是趣味惡劣的天才。

    前者無味。

    後者可厭。

    一個有如一片銀色的池塘消失在蘆葦裡,發出一種狂熱的香味。

    一個有如溷濁的激流……而在這些水沫底下,又是低級的意大利風格,新派的梅亞貝爾,下流的感情,在那裡蒸發臭氣……《莎樂美》是一件可怕的傑作!它是《伊索爾德》的女兒……可是《莎樂美》又會産生些什麼呢?” -------- ①指理查德?施特勞斯歌劇中莎樂美。

     淵的趨勢,無論用什麼方式都得教它停止,要就是懸崖勒馬,要就是下堕深谷。

    那時我們才能夠呼吸。

    謝謝老天,不管有沒有音樂,大地照樣會開花。

    這種違反人性的藝術,我們要它做什麼?……西方的火已經快燒完了……不久……不久,别的光明将要從東方升起。

    ” “是的,"奧裡維說,"我很想走前半個世紀。

    這個奔向深 “别再提你的東方了!"克利斯朵夫說。

    "西方還沒有到山窮水盡的田地呢。

    你以為我會退讓嗎,我?我的前程還有好幾百年呢。

    生命萬歲!……歡樂萬歲!……和我們的命運鬥争罷,鬥争萬歲!擴大我們心胸的愛情萬歲!溫暖我們的信心,比愛情更甜蜜的友誼萬歲!白天萬歲!黑夜萬歲!祝賀太陽!祝賀夢想與行動的神,祝賀創造音樂的神!勝利啊!……” 然後他在桌前坐下,把腦子裡所想到的統統寫下,再也不想到自己剛才的話了。

     那時克利斯朵夫所有的力量完全平衡了。

    他不想讨論這一種音樂體裁或那一種音樂體裁的美學價值,也不殚精竭慮的去追求新奇;凡是可以用音樂來表現的題材,他用不着多費心力就找到了。

    對于他,什麼都行。

    音樂象潮水一般的奔瀉,克利斯朵夫竟來不及認出它表現哪一種感情。

    他隻是快樂,因為能夠盡量發洩而快樂,因為覺得天地萬物的生命在他心中跳動而快樂。

     這種快樂與豐富的生命力感染了他周圍的人。

     局處花園中的屋子對于他是太小了。

    隔壁原來有個修道院的大花園;清靜的寬大的走道,上百年的古樹,可以讓他的心靈馳騁一下;但這種太美的景緻是不能長久保持的。

    正對着克利斯朵夫的窗,人家正在蓋一所六層樓的屋子,把遠景擋住了,把他跟周圍的環境隔絕了。

    他每日從早到晚隻聽見轉動滑車,刮磨磚石,敲釘木闆的聲音。

    他在工人中又遇到那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