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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度翩翩的模樣,感到又寂寞又酸楚,險些落下淚來。

     從那天開始,鳳儀又恢複了獨來獨往。

    她找杏禮要了幾張照片,說想畫幅西洋畫送給她當新婚禮物。

    杏禮很高興,拿了疊相片讓她挑,她選了杏禮一張身穿校服,梳着長辮的照片。

    兩個月後,油畫完成了,畫中的杏禮既有學生的清純,又充滿女人的妩媚。

    威廉神父覺得她的畫藝越加精進了,勸她畢業後去歐洲留學,鳳儀很猶豫,神父以為她年紀太小,不舍離家,便遊說她報考上海美術學院,鳳儀仍然很躊躇。

    她是喜歡繪畫,卻從來沒有想過她為什麼要畫畫。

    她是真的喜歡嗎?還是太過孤獨了? 未來到底要做什麼?鳳儀困惑了。

    她想當老師不錯,當個醫生也不錯,當畫家也沒什麼不好……十六歲正青春年紀,她有大段的時間去選擇,或者去迷茫。

    如果不是美蓮,她也許真的會走另外一條路,成為一個老師、一個醫生,亦或去歐洲留學,成為一個畫家。

     這天是周日,她像往常一樣,去畫室畫畫,傍晚時分才回家到。

    一進家門,便看見了邵元任,美蓮的父親金伯達也坐在客廳裡,旁邊還有兩個警察。

    "金叔叔,"鳳儀有點驚訝,因為金伯達生意繁忙,每次去金家都難得見到:"您怎麼來了?" "美蓮去哪兒了?"金伯達有點激動,站了起來。

     "美蓮,"鳳儀更吃驚了:"她不在家嗎?" "金小姐失蹤了,"一個警察道:"金家的保險箱也被人打開了,裡面所有的現金和首飾都不見了。

    "另一個警察接着道:"我們懷疑金小姐離家出走,希望邵小姐能提供一些有價值的情況。

    " "我,我最近一直在畫畫,""鳳儀結結巴巴地,覺得大腦轟的一聲,隻剩下一片空白:"美蓮離家出走了?為什麼?出了什麼事情?" "鳳儀,"邵元任緩緩地問:"美蓮最近有什麼異常嗎?比如,認識了什麼人?" "人……"鳳儀猛然間想起了四馬路遭遇:"我們在四馬路遇到一個人,他說他叫紀今明,是聖約翰大學的教師,還給了我們一張片子,對!就是他,他還說他還知道金叔叔捐獻的事情。

    " 邵元任和金伯達對視一眼,金伯達問:"你們後來和他還有聯系?" "我不曉得。

    那天他說,他願意陪我們逛馬路,我覺得他很奇怪,我說他不好,美蓮還說我不好,說我是小人"鳳儀語無倫次地道:"我們倆吵了起來,後來,我畫我的畫,她忙她的事情,她沒有理我,我也沒有再理她。

    " "這人長得什麼樣?"警察問。

     "長得瘦瘦的,五官很漂亮,名片有名字,還有聖約翰的電話。

    "鳳儀想起小時候被拐賣的經曆,不覺心亂如麻:"他,我覺得他不像個好人,你們去查查他!" 警察又問:"還有什麼人是你們新近認識的?" "不曉得了!"鳳儀沮喪地搖了搖頭。

    警察合上了記錄本:"謝謝邵小姐,你有線索請再通知我們。

    " "鳳儀,要是有美蓮的消息立即告訴我,"金伯達見警察要走,也站了起來,對邵元任道:"邵老闆,家門不幸,打擾你了,如果你有什麼消息勿必通知我。

    " "金老闆客氣了,"邵元任道:"美蓮和鳳儀是好朋友,我也算她的長輩,有什麼需要,我一定幫忙。

    " 金伯達連聲感謝,帶着警察告辭了,隻剩下鳳儀與邵元任坐在客廳。

    鳳儀還沒能從美蓮出走的震驚中清醒過來,呆呆地坐在沙發上,隻聽邵元任道:"你每天放學都在外面遊蕩,有什麼特别的原因嗎?" "爸爸!"鳳儀第二次震驚了,她以為爸爸根本沒時間,也沒想過要花時間管她。

    她看着邵元任:"你怎麼知道的?" "我一直派人保護你,"邵元任說:"你這樣很不安全。

    " 鳳儀低下頭,眼淚一下子湧了出來,怎麼能埋怨爸爸不關心自己呢?如果沒有爸爸,她不知道會去什麼地方,過上什麼樣的生活:"我隻是想知道社會是什麼樣的,沒想到會害了美蓮。

    " "你害了美蓮?" "是我要去四馬路的,"鳳儀哽咽道:"我那天就覺得紀今明有點奇怪,可是美蓮不聽,她和我吵架,我就不理她,我根本沒想到她會離家出走,我對不起她!" "你為什麼覺得紀今明奇怪?"邵元任問。

     "我不知道,"鳳儀道:"我覺得他就像小時候拐我的人拐子,我也不知道哪裡像,反正他不是好人!" 邵元任沒有吱聲,忽然問:"你說那天你們一見面,他就提到金伯達捐款的事情?" "他說金叔叔捐了很多,他很敬佩。

    " 邵元任看着鳳儀傷心的模樣,緩緩地道:"這件事情不能怪你,就算你不帶美蓮去四馬路,她還會遇見那個紀今明。

    " "怎麼會呢,"鳳儀搖頭道:"那裡會這麼巧。

    " "天下的事情都很巧,"邵元任冷冷地道:"要怪就怪金伯達,他不應該大張旗鼓地捐那麼多錢,更不應該當什麼珠寶協會的會長,這些人早就盯上他了。

    " 鳳儀打了個冷顫:"爸爸,你說什麼?" "如果我沒有猜錯,"邵元任道:"拆白黨可能盯上金家了,美蓮的事情和你無關,你不要再自責了。

    " "拆白黨?!"鳳儀一下子抓住邵元任的胳膊:"爸爸,你能幫她嗎?" "我的能力也很有限,"邵元任長歎了一聲:"不過你放心,如果真能幫的上忙,爸爸會盡力的。

    " "爸爸,"鳳儀又傷心起來:"要是我早點告訴你,早點提醒美蓮,或者早點留意一下她的舉動,就不會這樣了。

    " "鳳儀,"邵元任恐女兒受美蓮事件影響,就此陷入自責之中,忙道:"人生許多事情,都是前世因果。

    也許美蓮上輩子欠了紀今明的。

    你現在不要責備自己,而是想一想,怎麼能幫助美蓮。

    你不是會畫畫嗎,能把紀今明的模樣畫出來嗎?" "可是爸爸,我……"邵元任見她還是不能釋懷,語重心長地道:"要是你忙着責怪自己,事情就會越來越糟。

    每個人的命運是不一樣的,隻有由每個人自己負責。

    或許,這就是她的命,你要振作起來。

    " 鳳儀默默地轉回書房,開始去畫紀今明的肖像。

    不一會兒,杏禮打來電話,她也知道了這件事,兩個好朋友都覺得自己這段時間隻顧着自己,疏忽了美蓮,感到很内疚。

    鳳儀說了紀今明的事,又說了邵元任的猜測,杏禮驚恐地道:"我聽家安說過,他們家有一位姑奶奶,年輕的時候就被拆白黨拐騙過,救回後瘋瘋颠颠的,不到三十歲就死了。

    " "杏禮,"鳳儀心亂如麻:"美蓮怎麼辦啊。

    " "我爺爺認識一些人,我求他想想辦法,"杏禮道:"家安那邊我還沒有過門,不好随便跟他講,美蓮爸爸也真是的,這種事情怎麼能到處去問呢,以後美蓮回家,還怎麼嫁人嘛。

    " "他也是急,"鳳儀道:"我也求了爸爸,希望能幫上他。

    " 兩個人萬分不安地挂斷了電話。

    鳳儀把關在書房裡,整夜都在畫紀今明的肖像。

    第二天,金家傳來的消息證實了邵元任的猜測,聖約翰大學雖然有個老師叫紀今明,而且也很年輕,但是他說從來沒有去過四馬路,更不要說與女學生在馬路上搭腔了。

    警局請鳳儀去認紀今明,鳳儀到了一看,果然不是四馬路上的那個人,除了姓名電話,其他都是假的。

    美蓮在家中偷走的金條和首飾,高達一萬多元。

    警察局初步認定"紀今明"是個拆白黨-23],但一無證據、二無線索,除非找到美蓮,否則就算抓住紀今明,也不能證明什麼。

    案件陷入了僵局,金家無奈之下,拿出五千大洋懸賞美蓮的下落。

     一個星期過去了,美蓮沒有任何消息,金家的花紅一漲再漲,已經漲到了兩萬銀元。

    這個數目,讓上海灘很多人坐不住了。

    民國雖然已經五年,上海的社會秩序不僅沒有變好,反而更加混亂:人口激增、政治動蕩、律法腐敗……各種黑幫層出不窮,不要說幫與幫之間鬥争激烈,幫會内部也是弱肉強食、此消彼長。

    煙土、賭館、妓院、人口,都是牟利之道。

    這兩萬花紅,雖讓人眼紅,但也非易取之物。

    黑道上很快就傳開消息,拐騙美蓮的是法租界最大的人口貶子集團,組織頭目餘祥桂。

     餘祥桂控制着一個精密的網絡。

    他們将人分成兩類,一類是男客,由女拆白黨出面,引其迷戀騙其錢财,如果對方頗有權勢,就借機敲上一筆後脫身;如果對方僅有些錢财,就耗到财盡後把人賣到海外當勞工,或幹脆打個"包"扔進黃浦江内。

    另一類是女客,通常是大家閨秀或富家少奶,由男拆白黨出面,乘女客意亂情迷時誘其攜款"私奔",錢到手後,如果家人願出錢贖人,就再敲一筆,如果家人不管不問,就把人賣入妓院。

    整個法租界的拐賣案件,都和他們有點關系。

    這種生意,與傳統人口拐賣大不相同,不僅要計劃周密、行事妥當,還要有深厚的背景,能擺平随時可能出現的各種勢力。

     這幾年,餘祥桂無論對巡捕房,還是青幫中的弟兄,都是重金鋪路,黑白兩道是路路皆通。

    但他犯了兩個錯誤,第一,他不應該插手其他生意,在八仙橋一帶大開賭館煙館妓院,犯了衆怒;第二,他不應該綁架美蓮,給了邵元任一次機會。

     邵元任坐在書桌旁,輕輕品着清茶,一言不語。

    李威坐在他的對面,焦急地等待着。

    他不明白邵元任為什麼還不表态:"金家的花紅已經出到兩萬,金伯達的小舅子,也就是美蓮的親舅舅,和巡捕房的關系很深,金家既有錢又有人,再說餘祥桂在八仙橋又開賭館又開妓院,不僅蔡老爺子,其他幾個青幫老大對他也是恨之入骨,現在正是除掉他的好機會。

    " 邵元任繼續沉默。

     民國之後,救火隊的精銳部分正式轉入黑幫,當初他讓李威開鳳凰閣,正是為這支人馬做準備。

    本來餘祥桂在八仙橋一帶生事,就讓他萌生了除掉他的想法。

    如果沒有美蓮,他還不便先發制人。

    現在,餘祥桂自己把頭伸進了鳳凰閣的鍘刀下,這麼肥的生意送上門,他沒理由拒絕,就算他不想要,青幫的幾位大佬也不會答應。

    但是餘祥桂在法租界的勢力盤根錯節十幾年,除他并不容易,而且除了他,他的生意怎麼分也是一樁難事。

    邵元任瞅了李威一眼,李威現在的翅膀越來越硬,如果不借此事拿他一把,将來就更不好控制了。

    餘祥桂這塊臭石頭用是用定了,關鍵是要怎麼用?邵元任放下茶杯:"今天我累了,不說這些,你先回去吧。

    " 李威忍耐地看了他一眼,退了出去。

    "婦人之仁"在他的腦海裡跳動了一下,自從雅貞小姐去世之後,邵先生慢慢就不如以前了,三十六歲年紀,看起來像個四十多歲的男人,一位枭雄,怎能因為女人意志消沉。

    李威無法理解,甚至有點不屑。

    他今年二十七歲,正是大展鴻圖之時。

    他忽然想,如果邵元任不能下決心,他是否要聯合蔡洪生等人……這個突然其來的背叛的想法讓他猛地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

     不!李威迫使自己冷靜下來。

    邵元任素來老謀深算,這事無論如何得等等,看看他有什麼計劃!李威親手給邵元任燒了壺開水,小心翼翼地送到書房,這才告退。

     邵元任一邊喝着茶,一邊坐在書桌前慢慢籌劃。

    除去餘祥桂,至少要兩個月時間,别的都好說,美蓮怎麼辦?如果他現在出面,将金家兩萬塊花紅送到餘祥桂的手上,不出三天,美蓮即可回家……可這樣一來,鳳凰閣的勢力就不能擴張。

    而餘祥桂現在的發展勢頭看,八仙橋一帶遲早要有一場血拼,到了那個時候,恐怕青幫兄弟要怪他放過此次良機,若再讓李威逞猛鬥狠闖出點名堂,鳳凰閣就更可制了。

    再說金家的花紅如此之高,江湖上哪個不眼紅,他把這筆線送給餘祥桂,不等于斷了其他人的财路? 看來,美蓮還要再委屈一段時間了。

    邵元任覺得心情沉重,他一生自認是個英雄,卻兩次把女人當成犧牲品。

    一是雅貞,已痛入骨髓,二是美蓮,也令他愧疚。

    他左思又想,折騰了一夜,也未想出兩全之策。

    天一亮,他就命司機送他去龍華寺,并派人通知李威,他要在龍華寺聽大師父講解佛經,沒有大事,不得前來打擾。

     李威不明白,邵元任怎麼會在此時去龍華寺?他一面叫手下兄弟盯緊餘祥桂,一面請青幫幾路老大喝茶洗澡。

    期間聊問此事,套問口風,這幾位青幫老大說别的還好,隻要一談起此事,不管李威如何搭話,那幾位老爺子不是打個哈哈,就是叉開話去,既不說做也不說不做。

    李威覺得有些不對,便暫時隐忍下來。

     眨眼又過了一個禮拜。

    這天一早,李威剛到鳳凰閣,就有人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