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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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見了一塊嫩肉,肆無忌憚地打量着她,似乎用眼神就剝光了她的衣服。

    鳳儀又驚又怒,霎時愣住了,她一下子明白了李威和爸爸為什麼不讓她來。

    她轉身就要走,被一個小夥計喊住了,他輕佻地道:"姐兒,你找誰?" 鳳儀的臉頓時沉下來,她慢慢轉過身,盯住他:"我找李威。

    " 夥計微微一愣:"你是?" "我是邵鳳儀!" "邵?哎呀,原來是邵家大小姐呀,"夥計立即滿臉堆笑:"您等着,我這就去請老闆。

    "他走了兩步又折了回來:"大小姐,您這樣站在門口可不成,跟我到樓上等吧。

    " 他領着她悄悄來到二樓的一間雅室,又給她泡了杯茶,這才退了出去。

    鳳儀好奇地打量着這個地方,這兒的布置很淡雅,隻有一張書桌和一張煙塌,沒過多久,李威猛地推門而入,他一進門就仔細地打量着她,确定她沒有受傷也不像被人威脅過的模樣,這才放松了一點,坐下來問道:"你一個人來的?" 鳳儀點點頭。

    李威笑道:"放了學幹嘛不回家,上我這兒來了?" "我和同學吵架了。

    " "吵架?"李威長出一口氣,這徹底放下心,不禁又好氣又好笑。

    剛才聽夥計說邵家大小姐來了,差點沒把他吓死,他以為鳳儀被人欺負了送到了這裡,萬萬沒想到她自己跑來的。

    他活動活動了脖子:"他們欺負你了?" "沒有,沒欺負,我就是不太高興。

    " "那為什麼不回家呢?" "回家還不是我一個人,"鳳儀歎了口氣:"我不想一個人呆着。

    " 李威沒有吱聲。

    再沒有人比他更了解鳳儀的處境了,偌大的邵府每天都是她一個人呆着。

    邵元任早出晚歸,阿金小衛畢竟是下人,能老老實實地做活就不錯了,現在她的親生父親也下落不明,這孩子,說她命好也真好,說她命不濟也真是不濟。

    李威想了想,吩咐夥計送來一套工作服:"你穿上,我帶你到處走走。

    " 鳳儀愣了:"行嗎?" "當然行,"李威笑道:"不過你要答應我兩件事情。

    " "好啊,我答應。

    " "第一,你不許告訴邵先生,他知道了會生氣的;第二,這裡和學校不一樣,你就當看西洋景,随意散散心,回家已經就都忘記了,明白嗎?" "明白。

    " "你換衣服吧,"李威道:"我在外面等你。

    "他轉身走了出去。

    鳳儀連忙把那件短衫套在自己的身上,又把那條長褲穿在外面,褲子偏長,她努力提上去用褲帶紮緊。

    穿載完畢後她走出門,李威一見她就樂了,恰好一個小夥計端着盤子經過,李威伸手将他的帽子摘下來,戴到鳳儀的頭上。

    鳳儀朝李威做了個鬼臉,兩個人都笑起來,李威道:"走,咱們先上三樓。

    " 兩個人先上到三樓,這裡有上千位客人,有的喝茶有的吃飯,還有的躺在煙塌上吞雲吐霧。

    見儀每個桌邊都坐着一個或幾個女人,開始她還以為是女客,走了大半圈之後她忽然明白過來,頓時紅了臉。

     她低着頭,跟着李威往樓下走,一個極為嬌娆的女人和一個龜奴走上來。

    李威示意他們停下,打量着女人問:"你叫什麼名字?" 女人将頭低下去,似乎不好意思,又似乎很高傲。

    龜奴識得李威,忙笑嘻嘻地答道:"這是我們書寓新進的先生,叫如玉。

    " 如玉!鳳儀驚呆了,盯着樓梯上方女人的臉。

    她袅袅婷婷地站着,一隻潔白如玉的手拈着一條繡帕,略略擋在臉前,一雙烏黑的眸子斜斜地向下勾着李威。

    李威示意他們離開,她朝李威嫣然一笑,轉身上了樓。

    鳳儀覺得頭皮一陣發麻,這麼多年過去了,她是像小時候那樣,這麼漂亮可愛,一雙眼睛黑得發亮。

    鳳儀想起她美麗外表之下的狠毒,不禁打了個冷顫,不自覺地朝李威身邊靠了靠。

    李威看了她一眼,等如玉走遠後問:"你認得她?" "她是小時候拐我的童拐。

    " 李威眉頭一皺,他記得這件事:"她沒認出你?" "我不曉得。

    " 李威沒有再說話,帶着她來到二樓。

    這裡最初的設計是彈子房,後因為生意不好,改成了回力球場。

    這是一種變相的賭博,分為單打和雙打,球員背上編有号碼,供賭客選擇。

    賭客購票與茶館賭輸赢,票分為"獨赢"、"雙獨赢"、"座位"、"聯号"數種。

    李威低下頭,靠近鳳儀的耳朵,詳細解釋各張票的含義。

    "獨赢"指某一球員得五分;"雙獨赢"指兩場球賽某一球員均得第一名;"座位"是賭第一、第二名隊員;"聯号"則是賭每場的第一、第二員……鳳儀忍不住央求說:"李威叔叔,給我也買一張票吧。

    " "買票?"李威吃驚地看了她一眼:"不了,邵先生曉得了會不開心的。

    " 鳳儀隻得作罷。

    李威見天色不早,便派了一輛車,又吩咐兩個得力手下,悄悄地将她送回了邵府。

    這天晚上,鳳儀失眠了。

    鳳凰閣這個完全不同的世界,突然打開了社會的另一扇門,它超出了她現在的理解範疇,覺得既新鮮又有一種說不出的難受。

    她覺得杏禮和美蓮的争執在現實面前實在不值一提。

    就在這座城市,就在離她們不遠的地方,有人抽大煙、賭博、嫖娼,而從鳳凰閣來看,他們絕對是大多數…… 這就是象牙塔外的世界嗎?父親奮鬥一世要實現的目标,就是要改造這樣的一個世界嗎? 她久久不能平靜,也就是從這一天開始,她有了了解繪畫之外的世界的欲望。

    學校的教室、從學校到邵府的沿途風景不能再吸引她的目光,甚至連畫架與畫筆也不能。

    每天放學後,她在租界、南市、閘北各處流連,幸而沒人制約她的時間,而交通費用也是不缺的。

     再有一年,她就要中學畢業了。

    畢業是關鍵時期,杏禮和名門子弟顧家安訂了婚,婚期就在明年。

    她整天忙着置辦嫁妝,顧不上其他。

    美蓮則加入了學生會,成為各種活動的骨幹力量。

    而鳳儀不是繪畫就是在街上流連,找不到自己的方向。

    這天,她又獨自背着書包離開教室,卻被美蓮叫住了:"你去哪兒?為什麼放學也不叫我同路?" "我四處逛逛。

    "鳳儀無精打彩。

     "去哪兒?" "四馬路-22]。

    " "四馬路?!"美蓮睜大了眼睛:"去哪兒幹什麼?" "就是去看看嘛。

    " 美蓮轉了轉眼珠:"你不要騙人了,你要去我們一起去。

    " 鳳儀沒有吱聲,兩個人坐上金家的小汽車,來到四馬路。

    四馬路是一條吃喝玩樂俱全的馬路,沿街的小樓密密地連成一排,樓上各色書場、茶室、煙館、妓院的招牌旗幟等連成了一片,在街道上方迎風招展。

    鳳儀與美蓮下了車,美蓮跟着她逛了半天,見她一家店鋪也不進,就是這樣懶洋洋地在街上遊蕩着,不禁道:"你在找什麼?" "不找什麼。

    " "那你走來走去東張西望看什麼?" "随便看看。

    " "總要看個什麼吧?" "喏,"鳳儀指了指不遠處,美蓮順着望去,見一個年輕的女學生正和一個男人站在街角嘀嘀咕咕地說話。

    過了一會兒,女學生親熱地挽着男人的膀子,雙雙上了一輛馬車。

     美蓮不明所以:"他們認識?他是她男朋友?" "她不是女學生。

    "鳳儀道。

     "那是什麼?"美蓮不解地問。

    鳳儀沒有說話,微皺着眉頭,美蓮一下子領悟了:"她不會……"她尖叫起來,打量了一眼鳳儀和自己,她們也穿着女學生的衣服:"我們會不會也被人誤會……" "不會,"鳳儀拉住她:"你小聲一點。

    " "我要回家!"美蓮惡心地道。

    鳳儀跟着她匆匆往回走,行不多遠,她發覺有人在跟蹤她們。

    她們快他也快,她們慢他也慢。

    這時美蓮也察覺到了,她有些慌亂,緊緊地握着鳳儀的手。

    兩個女孩子挨在一起,幾乎要小跑起來。

    鳳儀瞄見拐角處站着一個印度警察,等她們路到警察身邊時,她猛地停下來,轉過身大吼道:"你跟着我們幹什麼?!" 美蓮被鳳儀拖得一個趔趄,險些摔倒。

    等她站穩身體,擡起頭,卻見暖暖的夕陽光中,站着一個眉清目秀男子,他穿着灰色的西服,裡面襯着雪白的襯衫,腳下是一雙雪白的皮鞋,渾身上下,找不出一點不美的地方。

    他溫柔柔地看着她們,溫柔柔地微笑着。

    美蓮感覺像有一盆雪水澆下來,一腔怒火頓時煙消雲散,又有一盆炭火在後背烤着,不自覺地羞澀地笑了起來。

    她覺得自己的心跳得又猛又烈,像要跳出來了。

    男人遞過來一樣物品:"你們丢了東西。

    " 鳳儀迅速接過,又還給了他:"我們沒有這樣的東西。

    " 男人的臉紅了,面頰上浮起淡淡的紅暈:"是我弄錯了,不好意思,驚擾了兩位小姐。

    " "謝謝你。

    "鳳儀拉住美蓮,轉身便走,美蓮依依不舍地跟着鳳儀,回過頭看了一眼,那個男子恰好也在看她,兩個人眼波流轉,頓時糾在了一處,美蓮覺得自己雙腿發軟,幾乎要失去力氣了,這時,那個男子追了上來:"兩位小姐,我車子就在附近,要不要送送你們?" "不!""好啊!"鳳儀與美蓮同時叫了出來,鳳儀惱怒地看了美蓮一眼,美蓮也不高興地翻了她一眼。

    兩個人站定下來。

    男人笑了,從口袋裡掏出一個小盒,取出兩張名片,恭恭敬敬地遞給她們:"我叫紀今明,是聖約翰大學的老師,兩位小姐不用擔心,我不是壞人。

    " 鳳儀接過來仔細地看了一眼,片子上有姓名和電話。

    美蓮心中更崇拜了,想不到他這麼年輕,就是大學老師了。

    紀今明道:"不知兩位小姐在哪裡讀書?" "我們是威德女中的學生,我叫金美蓮,她叫邵鳳儀。

    "美蓮連忙回答,鳳儀來不急阻止,隻得輕輕碰了她一下。

     "這是所好學校呀,"紀今明微微一笑:"你姓金,金伯達先生你認識嗎?" "那是家父。

    "美蓮有些詫異:"你……" "他為了救助北方災民,一次性捐了兩萬塊的衣服棉被,很多新聞紙都有報導,我對他是很敬仰的。

    " 美蓮心中又自豪又羞怯,低着頭微笑着,不知該說什麼。

    鳳儀又碰碰她:"我們回家吧。

    " "紀先生再見。

    "美蓮見她一再催促,也不好和紀今明再聊下去,隻得依依不舍地告别。

     "再見,"紀今明溫存地道:"你們以後最好不要單獨來這裡,如果你們想逛街,可以随時給我打電話,我陪你們去逛。

    " 美蓮點頭稱好,紀今明又望了她一眼,轉身走了。

    美蓮見他清秀的背景漸行漸遠,不禁悲傷起來,她想都是鳳儀從中阻撓,不然這人現在還和她們在一起。

    她恨恨地道:"你為什麼不讓紀先生送我們?" "他有點奇怪,"鳳儀道:"現在世道這麼亂,我們還是小心一點比較好。

    " 美蓮拿出名片:"他是聖約翰大學的老師,他會是壞人?" 鳳儀不高興了:"一張名片能說明什麼,你要想印,你也可以印。

    " "這上面有電話。

    " "電話也可以是假的呀。

    " "你!"美蓮氣極,恨聲道:"你這個人,平日裡嘛就曉得畫畫,什麼都不想問,今天倒好,人家紀先生好心好意地和你說幾句話,想送我們回家,就成了壞人了?!" 鳳儀驚訝地道:"你為什麼生氣,不就是一個剛認識的人嘛,再說你又沒有和他深交過,他是不是紀今明,是不是在聖約翰教書,也不一定呢。

    " 美蓮連連冷笑:"我隻當你是個象牙塔裡的小畫家,原來不過是個小人,喜歡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小人!" "金美蓮,"鳳儀頓時惱了:"我也是為你好,你好端端地為什麼這樣說我?" "我說你怎麼了!"美蓮又難過又生氣又覺得說不出的傷心,猛一跺腳,轉身便走。

    鳳儀大怒,調頭便朝另一個方向走了。

    美蓮走了幾步,覺得自己有點過了,回頭見鳳儀不僅沒有跟上,反而走得遠了。

    她張口想叫,又覺得叫不出口,環顧四周,觸目紛亂繁華,更襯得她分外孤獨。

    美蓮悶悶地不樂地上了汽車,想着紀今明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