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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單純、善良、真誠和疼愛,從來不去看冷酷和邪惡的東西,即使見到了,也認不出來。

    她因為自己一直很快活,就希望她周圍的人也都快活,至少對他們自己感到舒适。

    為此,她總是看到人家最好的方面,而且總是在最好的方面好意地加以評論。

    哪怕再蠢的奴仆,她也能在他們身上找出忠心、和善等等優點,足以彌補其不足之處。

    一個女孩子不管長得多麼醜,多麼令人生厭,她總能發現她姿态優美,品德高尚。

    一個男人不論怎樣沒有價值,不受歡迎,她也不把他的現狀看死,而用發展的眼光看待他的将來。

     由于她的這些品性是自然而真誠地出自她寬闊的胸懷,因此所有的人都擁到了她的身邊,試想連自己都夢想不到的令人豔羨的優良品質,竟被她發現出來,她有如此的魅力,誰還能抵擋得住?她的女朋友比誰都多,男朋友也不在少數,雖然追求她的人不多。

    她缺少的是自私與任性,不懂得把這兩種品質拼命膨脹用來捕捉男人的心。

     其實媚蘭所做的,無非是一般南方女孩子家中要求她們做的&mdash&mdash使周圍的人感到自在,使他們感到舒适。

    南方社會之所以如此愉快,正是由于這種女性的巧妙的共謀的投其所好的策略造成的。

    女人明白,隻要男人不受觸犯,心滿意足,并且一直保持虛榮心,那麼女人的日子很可能非常好過。

    所以,女人從降生下來一直到離開人世,無時不在讨好男人,讓男人高興。

    男人得到了滿足,也會對女人殷勤備至,百般寵愛。

    事實上,男人願意把世界上的一切都給女人,就是容不得她們有智力。

    斯佳麗對待男人,和媚蘭用的是同樣的法寶。

    不過她是經過精心研究做到有高度技巧。

    她們兩人不同之處在于:媚蘭愛說中聽的奉承話,是為了要男人快活,哪怕隻是暫時的快活,而斯佳麗隻有在追求她自己的目的時,才肯這樣做。

     查爾斯從兩位他最親愛的人身上,沒有受到過任何使他堅強的影響,他也沒見到過任何嚴厲的或者現實的東西。

    他從出生到長大一直生活在一個溫暖如鳥窩般的家裡。

    和塔拉相比,它是個平靜溫和的老式家庭。

    在斯佳麗眼裡,這屋子裡缺少男性的氣息,缺少白蘭地、煙草和望加錫油39的氣味,缺少粗嘎的嗓音和或時有可聞的咒罵聲,還缺少髭須、槍支、馬鞍、缰繩和腳下的獵犬,她很想再聽聽吵架的聲音,在塔拉,隻要埃倫一轉身,那種聲音準能聽得見,不是嬷嬷跟波克争,就是羅莎跟梯納吵,要不就是她自己跟蘇埃倫說些刻薄話,加上傑拉爾德的高聲恫吓。

    查爾斯出自這樣的家庭,難怪他娘娘腔十足了。

    這裡沒有什麼令人激動的事,每個人都尊重别人的意見,态度溫和,從不提高嗓門,到末了,廚房裡那個花白頭發的黑人霸王倒可以為所欲為了。

    斯佳麗本以為逃脫了嬷嬷的監督,總可以自在一點,萬萬沒想到彼得大叔對婦德的标準,特别是對查爾斯先生遺孀的要求,竟比嬷嬷有過之而無不及。

     在這樣的家庭裡,斯佳麗漸漸康複,不知不覺中她的情緒已恢複正常。

    她才十七歲,體質極好,精力充沛,加以查爾斯家裡人竭力想要讓她快活。

    如果他們沒有不折不扣地做到這一點,那也不能怪他們,因為隻要一提起艾希禮的名字,她心頭就會一陣刺痛,這是誰也消除不了的。

    可是媚蘭偏偏要不住地提起他!至于媚蘭和皮特兩人,以為斯佳麗為喪夫而悲痛,便不遺餘力地想方設法為她消愁解悶。

    其實她們何嘗不難受,但是為了她的緣故,隻好盡量不流露出來。

    她們對她的飲食,她的午睡,她乘車出去兜風之類的事,照顧得無微不至。

    她們對她的豪爽,她的身段,她嬌小的手腳,雪白的皮膚,不僅羨慕不已,還時時摟着她、親吻她、愛撫她,還以親熱的行動表達她們的真實情意。

     斯佳麗并不喜歡親熱,可是那些恭維話着實令她陶醉。

    在塔拉從沒人給她的長處以那麼多的贊美之詞。

    而事實上,嬷嬷要是見到她自鳴得意,反而會弄得她洩氣。

    小韋德也不再讓她頭痛了,因為全家上下,不論白人黑人,乃至隔壁鄰居,都把他當作偶像崇拜,為了把他搶到手好坐在自己的膝上,還彼此展開了無休止的競争。

    媚蘭對他尤其疼愛,哪怕在他拼命大哭大叫的時候,也覺得他可愛,還說什麼,&ldquo啊,我的好寶貝,你要是我的該多好!&rdquo 有時候斯佳麗覺得很難掩蓋自己的感情,因為她依然認為皮特姑媽是個頂頂愚蠢的老太婆,她那惘然的樣子和喜歡饒舌的脾氣叫她簡直無法忍受。

    她對媚蘭出于妒忌而産生的反感與日俱增,以至于當媚蘭談起艾希禮喜形于色,或者大聲朗讀他的來信時,她竟會貿然奪門而去。

    不過不管怎麼說,她在這裡的日子還算過得十分快活。

    亞特蘭大畢竟比薩凡納、查爾斯頓和塔拉都要有趣,而且這裡有這麼多新奇的戰時工作可做,也沒時間讓她去多想或發愁。

    不過有時候,她把蠟燭吹滅,把頭埋在枕頭裡的時候,會歎息着想:&ldquo要是艾希禮還沒有結婚該多好!要是我不必到那倒黴的醫院裡去做看護該多好!唉,要是有一些男孩子來追求我就好了!&rdquo 她剛開始做看護不久,就厭惡這工作了,然而卻無法脫身,因為她同時加入了米德太太的和梅裡韋瑟的兩個看護會,這意味着每星期有四個上午要到那悶熱惡臭的醫院裡去,頭發得用毛巾包着,從頭到腳得用熱圍裙裹着。

    亞特蘭大的已婚婦女,無論年老的年輕的,沒有一個不做看護的,而且都做得那麼起勁,在斯佳麗看來,簡直就是狂熱。

    這些女人以為她跟她們一樣富于愛國熱忱,要是知道她對打仗全然沒有興趣,怕是要大吃一驚的。

    她對打仗唯一關心的事,就是無時不在擔心艾希禮會不會被打死,至于做看護的事,隻是因為她實在擺脫不掉才不能不做的。

     做看護确實是絲毫浪漫不起來的事。

    它意味着呻吟、呓語、死亡和惡臭。

    醫院裡盡是些長着絡腮胡子、身上有虱子、髒得要命的男人,他們身上的臭味和身上的傷口叫一個基督徒看了誰都止不住要惡心。

    醫院裡那股壞疽的臭氣,沒等她走到門口就會鑽進她的鼻孔裡去,沾在她手上,頭發上,甚至進入到她的睡夢中去。

    蒼蠅蚊蚋成群地在病房裡嗡嗡飛舞,弄得那些傷兵有的咒罵,有的啜泣。

    斯佳麗一面給自己搔癢,一面扇着棕榈扇子,直扇得兩臂發酸,恨不得這些傷兵統統死光。

     可是媚蘭對惡臭,對傷口,對赤身裸體的男人,卻似乎毫不介意。

    而她恰恰是個最最膽小羞怯的女人,對此斯佳麗不免覺得奇怪。

    有時候,斯佳麗看見米德大夫給傷兵切除腐肉,媚蘭在一旁端着盆子和手術器械,臉色十分蒼白。

    還有一次,手術以後,斯佳麗見她在儲衣間裡嘔吐,并把嘔吐出來的東西悄悄地包在一塊毛巾裡。

    可是在傷兵面前,她總是那麼和善那麼富于同情,那麼令人愉快,因而傷兵都把她叫做慈悲的天使。

    這樣的雅号,斯佳麗原也是喜歡的,可是要得到它,就得用手去碰長滿虱子的人,就得把手指伸進昏迷不醒的病人喉嚨裡去看看他是不是吞下了煙草塊、繃帶頭而哽住了咽喉,還得幫他從化膿的傷口裡把蛆蟲夾出來。

    不,她就是不喜歡做看護工作! 如若真的準許把她的魅力施加于康複期的傷兵身上,那麼她的日子還會比較好過一些,因為他們中間不乏有出身上等家庭,而又讨人喜歡的男人。

    可是因為她是寡婦,這樣的事就跟她無緣。

    因為有些東西不便讓處女的眼睛看到,城裡的年輕姑娘,就不宜看護傷兵,于是照顧康複病房的任務就落在她們的肩上。

    她們既未結婚,又非守寡,她們便向康複病人大舉進攻。

    連那些相貌極其平常的姑娘,也不難很快訂婚的。

    斯佳麗見狀心裡頗為沮喪。

     斯佳麗接觸到的,除了重病重傷的男人外,完全是一個女人的世界,這使她非常厭煩,因為她既不喜歡也不信任自己的同性,更有甚者,和她們在一起,永遠叫人感到乏味。

    可是每星期有三個下午,她得去參加媚蘭朋友的縫紉組和卷繃帶會。

    那裡有不少女孩子認識查爾斯,對她很和善,很關切,尤其是兩位富孀的女兒範妮·埃爾辛和梅貝爾·梅裡韋瑟。

    可是她們對她畢恭畢敬,好像她已是個老太婆,年輕女人的事已與她無緣了。

    她們兩人相互談的多是些舞會和情郎的事,叫她聽了既妒忌她們,又恨自己是個寡婦,不能分享她們的樂趣。

    可是,她比起範妮和梅貝爾來,不是要漂亮三倍嗎?唉,人生真太不公平!為什麼人人都會認為她的心應該埋在墳墓裡?這是不公平的!根本不是那麼回事!她的心在弗吉尼亞,在艾希禮身上! 可是盡管有這些令人不快的事,亞特蘭大畢竟是個使她快活的地方。

    随着時間一星期一星期地過去,她也就這樣一直住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