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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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在蜿蜒起伏的山丘之間,街道泥濘狹窄,有一種天然粗犷的氣質,這是一種令人振奮的東西,這和她身上被埃倫和嬷嬷給她的漂亮外表掩飾掉的氣質頗為相近。

    她忽然意識到自己是屬于這個城市的,而不屬于那黃水河畔、甯靜乏味的古老城市的。

     現在房子越來越稀少了,斯佳麗俯身看到了皮特帕特小姐家的紅磚和石闆頂的房子。

    它差不多是城北邊最末端的一幢房子,打這裡過去,桃樹路便漸漸變窄,曲曲折折地在大樹下延伸過去,消失在一片靜靜的密林裡。

    屋子外面整整齊齊的木栅欄新近上了白色油漆,栅欄圍着的院子裡星星點點地布滿了那季節裡最後的黃色長壽花。

    前面台階上站着兩個穿黑衣服的女人,後面有一個大塊頭女人,兩手攏在圍裙裡,滿臉笑容,露出雪白的牙齒,胖姑媽皮特帕特激動地搖擺着一雙小腳,一手按住那碩大無朋的胸脯,扪住顫動的心。

    斯佳麗看見媚蘭站在她身邊,穿着黑色喪服,黑色的鬈發梳得整整齊齊,顯得很有身份,露出動人的一笑以示歡迎,心髒形的臉蛋顯得很高興。

    此時斯佳麗心中忽然一陣不快,她認為使得亞特蘭大美中不足的,就隻有這個瘦弱女子媚蘭。

     一個南方人若是不辭辛勞打起行裝到二十英裡以外去作客,那就起碼要住上一個月,通常還遠遠不止一個月。

    南方人既好客,也喜歡作客。

    一個人到親戚家去過聖誕節,一直住到第二年七月,是極為平常的事。

    新婚夫婦度蜜月到各家去拜訪,要是碰上舒适的人家,就一直住到第二個孩子出世。

    上了年紀的姑媽、姑爹星期日到娘家吃午飯,一住就是幾年,直到壽終正寝。

    因為住房寬敞,奴仆成群,土地富饒,多幾口人吃飯算不了什麼,來了客人總是被招待得愉快無比。

    無論男女老少,沒有一個人不出去作客,有度蜜月的;有年輕的媽媽把新生兒帶給人家看的,有病人去休養的,有失去親人出去換換環境的;有父母怕女孩子擇婿不當叫她出去避一陣子的,也有女孩子到了危險期尚未訂親,家裡人希望她在别處親戚的監護下,找到乘龍快婿的。

    南方人的生活節奏緩慢,客人來了可以增添興奮和變化,所以總是受歡迎的。

     所以此番斯佳麗到亞特蘭大來,究竟要住多久,心裡并無打算。

    假如這裡像薩凡納和查爾斯頓一樣乏味,她住不上一個月就會回去。

    假如這裡生活很愉快,她可能無限期地住下去。

    可是她剛住下來,皮特姑媽和媚蘭便發起了一場攻勢,要她跟她們住在一起,把這裡當作她永久的家。

    她們列舉所有合理的理由。

    她們要她留下是由于她本身的原因,因為她們喜歡她,她們兩人住在這幢大房子裡很孤單,晚上常常感到害怕,而她很勇敢,可以給她們壯膽。

    她很可愛,在她們悲傷的時候,可以讓她們高興起來,查爾斯已經過世,她和孩子自然應該和他的親屬住在一起。

    再說,根據查爾斯的遺囑,這房子一半應該歸她所有。

    最後一點,南部邦聯正需要每一雙手都來縫紉、編織、卷繃帶和護理傷員。

     查爾斯的叔叔亨利·漢密爾頓是個單身漢,住在車站附近的亞特蘭大旅館,也認真地跟她談了這件事,亨利叔叔是個身材矮小、脾氣暴躁的老紳士,圓滾滾的肚子,臉色绯紅,滿頭銀絲既亂且長,最受不了女人的羞怯和誇誇其談。

    正因為如此,他和妹妹皮特帕特小姐幾乎難得開口說話。

    他們兩人的脾性從小就格格不入,後來因為他反對她教養查爾斯的方法,說什麼&ldquo把個軍人的兒子弄成個女人腔&rdquo,兩人就越發疏遠了。

    幾年以前,他曾侮辱過皮特小姐,從此她除了十分謹慎地在耳語中低聲談到他以外,從不提起他的名字。

    她對他如此緘默,一個陌生人見了,準以為那位誠實的老律師是個殺人犯。

    那場侮辱的根由是這樣的:皮特打算從自己的财産中提出五百塊錢來投資一個子虛烏有的金礦。

    亨利是她的财産托管人,不肯讓她提款,還用激烈的言詞說她就像六月裡的硬殼蟲一樣沒有腦子,還說跟她在一起隻要過上五分鐘,就會心煩意亂。

    打那以後,她正式地每月見他一次,由彼得大叔趕車送她到他辦公室裡去支取家用。

    而且每去一次,回到家後她就要流着眼淚和聞着嗅鹽躺在床上睡到天黑。

    查爾斯和媚蘭和叔叔相處極好,多次主動提出幫助皮特解除這個折磨,可是她總是撅着孩子氣的嘴巴不肯答應。

    亨利是她的苦難,她得忍受下去。

    見此情狀,查爾斯和媚蘭隻好推斷,她大概能夠從這不時發生的激動中得到樂趣,因為她生活面窄,能使她激動的唯有此事。

     亨利叔叔一下子就喜歡上了斯佳麗,他說他看得出來,雖然她也會裝腔作态,但多少還有點頭腦。

    他不但托管皮特和媚蘭的财産,也受委托保管查爾斯留給斯佳麗的财産。

    斯佳麗發覺自己成了個有錢的年輕女人,不由得驚喜不已。

    查爾斯留給她的不隻是皮特姑媽那半座房子,另外還有田産和城裡的不動産。

    車站附近鐵軌沿線的店鋪和倉庫,是歸她繼承的部分财産,由于打仗的緣故,價錢已漲了三倍。

    亨利叔叔在把她的财産說給她聽的時候,趁機就提出要她在亞特蘭大長住的問題。

     &ldquo韋德·漢普頓到了成年的時候,就會是個有錢的年輕人,&rdquo他說,&ldquo照亞特蘭大發展的速度看來,二十年之内他的财産能增加十倍,因此這孩子就該在他的财産所在地教養長大,以便他将來學會管理它,還包括管理皮特和媚蘭的财産。

    他将成為漢密爾頓家唯一的男人,因為我不可能在這裡永遠活下去。

    &rdquo 至于彼得大叔,他以為斯佳麗在這裡長住是理所當然的,要是叫查爾斯的獨生子在他照管不到的地方教養長大,那簡直是不可思議的事。

    對所有這些言論,斯佳麗都笑而不答,因為她還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喜歡亞特蘭大,也不知道和她的姑媽、小姑是否合得來,不願輕易作出承諾。

    她知道她還得争取傑拉爾德和埃倫的支持,再說她一旦離開了塔拉,偏又想它想得要命,她懷念那紅色的田野,懷念那綠色的棉株,懷念那暮霭中的寂靜。

    她想起傑拉爾德說過,她血液中溶和有她對塔拉土地的熱愛,現在她生平第一次朦胧地意識到這話的真谛。

     所以對她将要住多久的問題,她巧妙地避而不答,而從容地進入桃樹路盡頭處那紅磚房裡的生活裡去了。

     和查爾斯的血親住在一起,親眼看見查爾斯生長的家庭,斯佳麗對這個使得她閃電般經曆了從妻子到寡婦到母親三階段的男子能夠有所理解。

    不難看出他為什麼會如此羞澀,如此單純,如此理想主義。

    如果說查爾斯曾真的繼承了他父親嚴厲、無畏、暴烈的軍人氣質,那麼在他的童年時期生活的溫雅的女性氛圍中,那種氣質早已湮滅無存了。

    他曾把自己奉獻給那孩子氣的皮特姑媽,對媚蘭比親兄弟還要親密,這兩位偏偏是天底下最最溫柔而不谙世故的女人。

     皮特帕特姑媽六十年前受洗禮時取名薩拉·簡·漢密爾頓,可是自從她那溺愛她的爸爸見她那雙輕盈的小腳,老是啪哒啪哒一刻靜不下來,就給她取了這個綽号,此後她的真名就再沒人稱呼了。

    可是自從她第二次命名以後,她身上發生了許多變化,以至于她的這個昵稱,似乎有點名不副實。

    從前那個到處飛跑的女孩,現在空剩着一雙小腳,再也拖不動那沉重的身子,卻又喜歡漫無目标地喋喋不休。

    她長得肥胖,紅紅的臉頰,銀白的頭發。

    胸衣束得太緊,老是有點兒喘不過氣來。

    那雙小腳,偏又穿着太緊的鞋子,這樣她就走不上一條街的路。

    她隻要稍一激動,心就狂跳不已,而她又不覺得難為情,一味嬌生慣養,以緻一受刺激馬上就會昏厥過去。

    人人都知道她的昏厥多半是故意裝出來以顯示上等人家太太的模樣,好在大家都很喜歡她,不把事情說穿。

    人人都喜歡她,像對待孩子般嬌縱她,不跟她認真&mdash&mdash隻有她的哥哥亨利一人除外。

     世上她頂頂喜歡的事就是閑聊天,甚至勝過飯桌上的歡樂。

    她一談起來就是好幾個鐘頭,談些别人的私事,不過總是出于好心,不去傷害人家。

    她記不住地點、日期和人名,老是把一出戲裡的演員跟另一出裡的混淆起來,不過這倒也無妨,因為沒人會笨到竟把她的話當真的。

    真正的醜聞和駭人的事是沒人會講給她聽的,因為她雖然年已六旬,畢竟仍是未婚女子,需加保護。

    她的朋友們都好心地串通起來一直把她當作個老孩子,疼愛她,庇護她。

     媚蘭有許多地方像她姑媽。

    她羞澀謙和,容易突然臉紅,可是她有見識&mdash&mdash&ldquo是的,我承認她有某一方面的見識。

    &rdquo斯佳麗不情願地想道。

    媚蘭的臉也像皮特姑媽,是一張受人庇護慣了的孩子臉,她隻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