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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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會受到侮辱,招緻物議&hellip&hellip何況她有個丈夫足以供養她的需求,遠非迫于無奈而出此下策。

     弗蘭克本來還希望她是在逗他,跟他開玩笑,經營這不是一個可以随便開的玩笑。

    可是他很快就明白過來這不是玩笑。

    她是當真在經營鋸木廠。

    每天一大早他還沒起床,她就趕着馬車駛出桃樹街,晚上常常關了店門到皮特姑媽家吃過晚飯以後很久,才回到家裡。

    到鋸木廠去有好幾英裡路遠,隻有彼得大叔抱着并不贊同她的态度在保護着她,路上要經過一片樹林,那裡到處是解放了的黑奴和不務正業的北佬。

    弗蘭克成天都在店裡,不可能陪她去。

    有時他勸她不要去,她回答得很幹脆,&ldquo我若不監視約翰遜,那個狡猾的無賴就會把木材偷偷賣掉,把錢塞進他自己的腰包。

    我若是能找到一個可靠的人幫我經營,我就用不着去得那麼勤,那時我就可以留在城裡推銷木材了。

    &rdquo 在城裡推銷木材,那豈不糟糕透頂,現在她就經常抽出一整天時間,在城裡挨戶兜售木材。

    碰到那樣的日子,他就恨不得躲在鋪子後屋裡見不到人。

    他的老婆居然在外面兜售木材。

     人們背後議論紛紛,說不定還會牽扯到他身上,因為他竟容許她的活動超出一般女性的規範。

    最令他難堪的是聽見顧客在櫃台旁說:&ldquo我剛才看見肯尼迪太太在&hellip&hellip&rdquo斯佳麗不論做些什麼,總有人不厭其煩地跑來向他報告。

    比如某處新建一家旅館的事,就成為大家說長道短的絕好材料,那天斯佳麗驅車走到那裡,剛好湯米·韋爾伯恩正在跟另外一個木材商人進行交易。

    她馬上從車上下來,走到那些正在砌牆基的愛爾蘭石匠中間,告訴湯米說他做那筆買賣是受騙上當的。

    她說她的木材質量又好,價錢又便宜。

    她當場就用心算算出一長串數字,給湯米一個估價。

    一個女人,跑到一群幹粗活的工人中間,已經是不成體統,她還公然顯示出她的計算本領,豈不是當衆出醜。

    後來湯米接受她的估價,訂購她的木材,她就該趕快悄悄地離去,可是她偏偏不走,還跟那個愛爾蘭工頭談天。

    那人名叫約翰尼·加勒格爾,身材矮小,脾氣倔強,在地方上名聲極壞,斯佳麗跟他這一談,叫人家議論了足足有好幾個星期之久。

     撇開這些不論,斯佳麗的鋸木廠,還真的能夠賺錢。

    一個女人做了本不該由女人做的事,居然做得成功,做丈夫的心裡自然不會舒服。

    何況她賺來的錢,從來不花一文在他經營的鋪子裡。

    極大部分的錢都寄往塔拉,還長篇大論寫信給威爾告訴他錢該有哪些用途。

    她還告訴弗蘭克,等塔拉的修葺事項一一完成以後,她打算拿錢放債做抵押貸款。

     &ldquo哎呀,哎呀,&rdquo弗蘭克一想起這樁事,就免不了要歎氣。

    一個女人根本就不應該懂得什麼叫抵押。

     這些天來,斯佳麗滿腦子是各種各樣的盤算,可是在弗蘭克看來,一個比一個更叫他頭痛。

    她本來有一個貨棧,後來叫舍曼的軍隊給燒了。

    現在她竟想利用那塊地皮造一家酒店。

    弗蘭克本人并非滴酒不沾,可是對這個主意卻竭力抗議。

    建造酒店出租是個倒黴的行業,是個壞行業,簡直就跟把房子租給人家開妓院差不多。

    可是為什麼是壞行業,他卻說不清楚,因此他那站不住腳的論據就隻博得她一聲&ldquo胡說八道&rdquo。

     &ldquo承租酒店的人全是好租戶。

    亨利叔叔就是這樣說的,&rdquo她告訴他,&ldquo他們從來不拖欠租金,聽我說,弗蘭克,我可以拿賣不出去的劣等木料造一家酒店,造價便宜,租金卻不低。

    有了租金,有了鋸木廠賺的錢,再加上抵押貸款的利息,我就可以再買幾家鋸木廠了。

    &rdquo &ldquo可是親愛的,你哪裡還需要再買鋸木廠,&rdquo弗蘭克聽說後吓了一跳,急忙說道,&ldquo我看你應該把手頭這一家賣掉。

    你的身體都快拖垮了,而且你知道叫那些解放的黑人好好幹活該多麻煩&mdash&mdash&rdquo &ldquo解放的黑人實在沒有用處,&rdquo斯佳麗表示贊同,對他說要賣廠的事卻置若罔聞,&ldquo約翰遜先生說,他每天早上來上班時,到底有幾個工人會來幹活,心中完全無數。

    那些黑人根本無法信賴。

    他們幹了一兩天就不肯再幹,要等工錢花完了才回來再幹。

    而且全班工人說不定一個晚上會統統跑光。

    解放黑奴的事,我越看越像是在犯罪。

    簡直是把黑人給毀了。

    上千的黑人成天不幹活,幹活的黑人又都是懶懶散散,沒精打采,起不了多大作用。

    你若是為他們好,罵他們幾句&mdash&mdash更不用說動手打幾下了&mdash&mdash被解放者管理局的人就會像鴨子看見六月裡的硬殼蟲那樣向你猛撲過來。

    &rdquo &ldquo親愛的,你沒讓約翰遜先生打那些&mdash&mdash&rdquo &ldquo當然沒有,&rdquo她不耐煩地答道,&ldquo你沒聽見我剛才說,我若是打了他們,北佬準會把我投入監牢。

    &rdquo &ldquo我敢打賭,你爸一輩子也沒打過一下黑人。

    &rdquo弗蘭克說。

     &ldquo噢,隻有一次。

    他打了一天獵回來,那馬夫沒擦幹淨馬的身子,便挨了他幾下子。

    不過,弗蘭克,那時的情況跟現在不一樣。

    新解放的黑人是另一種人,給他們好好抽一頓鞭子對他們是大有好處的。

    &rdquo 弗蘭克不但對他妻子的見解和計劃,而且對她婚後幾個月來的變化,都感到非常吃驚。

    他們剛結婚的時候,她是那麼溫柔,那麼甜蜜,那麼富有女性氣質,現在卻判若兩人,在他向她求婚的短短過程中,他覺得他從來沒見到過一個女人對生活的反應,像她那樣具有女性的魅力:天真、羞怯、又無依無靠。

    然而她現在的反應卻全然是男性化的。

    盡管她依舊是粉面桃腮,笑靥醉人,可是她的言談行動都一如男人。

    她說話爽朗堅決,遇事當機立斷,不像女孩子通常那樣猶豫不決。

    她知道自己需要什麼,而且對于自己需要的東西,像男人那樣取道捷徑達到目的,不像女人那樣躲躲閃閃地循着迂曲的路線去接近目标。

     有膽有識的女人,弗蘭克以前并不是沒見過。

    亞特蘭大跟南方所有其他城市一樣,也有一定數量有身份的太太,她們是沒人敢于冒犯的。

    比如那身軀肥碩的梅裡韋瑟太太就誰也比不上她盛氣淩人,那體質虛弱的埃爾辛太太,誰也比不上她專橫傲慢,至于那滿頭銀發、聲音悅耳的懷廷太太,為了達到目的而使用的手段,誰也比不上她狡詐。

    可是她們要按自己的意志行事,不管采取什麼樣的策略,總不外乎是女性的策略。

    她們對男人的意見,始終認為應該予以尊重,盡管是否唯命是從是另一回事,但表面上是聽從的,而最要緊的也就在這裡。

    可是斯佳麗完全是男人氣派,凡事獨斷獨行,從不理會丈夫的意見,結果自然引起全城的非議了。

     &ldquo而且,&rdquo弗蘭克可憐地想道,&ldquo人家大概也在背後議論我,說我不該縱容她不守女人的本分。

    &rdquo 還有白瑞德那家夥,老是要往皮特姑媽家跑,這是最叫他丢臉的事。

    白瑞德在戰前跟他有過生意上的往來,但他向來不喜歡他。

    他把白瑞德帶到十二橡樹去,把他介紹給他的朋友以後,一直後悔不疊。

    他瞧不起白瑞德,因為他在戰時做投機生意,隻顧賺錢,心狠手辣,還因為他未曾參軍打過仗。

    白瑞德在邦聯軍隊裡服役八個月的事,隻有斯佳麗一個人知道,因為他曾經裝出害怕的樣子,懇求她不要把這樁&ldquo可羞的行為&rdquo讓任何人知道。

    弗蘭克最最鄙視他的地方,就是他侵吞了邦聯政府的金币,始終不肯歸還,然而當時跟他情況相同的那些人,像海軍上将布洛克和另外一些人,都比較誠實,先後把成千上萬的巨款歸還給聯邦政府國庫。

    可是弗蘭克喜歡也好,不喜歡也好,白瑞德始終是皮特家的常客。

     白瑞德名義上是來看皮特姑媽,對此皮特居然信以為真,若有其事地接待他。

    可是弗蘭克覺得吸引他的,未必是皮特小姐,因此心裡很不舒服。

    小韋德平時怕見生人,可是偏偏喜歡白瑞德,叫他&ldquo白瑞德叔叔&rdquo,這也叫他心煩。

    他還記得在戰争時期,白瑞德曾經對斯佳麗大獻殷勤,當時曾引起不少流言蜚語。

    那麼,他想,人家現在的議論,一定會甚于往日了。

    事實上,弗蘭克的朋友們,對斯佳麗經營鋸木廠一事,雖然還能直抒己見,可是在這個問題上,卻無不諱莫如深。

    他發現現在人家已經不大請他和斯佳麗同去吃飯跳舞,到他家來訪的客人也越來越少。

    斯佳麗跟鄰居素來不很接近,鋸木廠裡的事情又忙,不見客人常來串門倒也不以為意。

    可是弗蘭克卻感觸頗深。

     弗蘭克一生中,無時不受下面這句話的支配:&ldquo鄰居們會怎麼說?&rdquo現在他的妻子如此無視行為的規範,這就使他處于無可自衛的境地。

    他感覺到由于人人都不贊成斯佳麗的所作所為,從而也輕蔑他對妻子聽之任之讓她&ldquo女性男性化&rdquo。

    按照她的觀點,她所做的好多事都是做丈夫的所不應容許的,可是如果他制止她、勸說她或者批評她,那麼一場風暴勢必會降臨到他頭上。

     &ldquo哎唷!哎唷!&rdquo他感到束手無策,&ldquo她會一下發起瘋來,而且比我見到過的任何女人都不容易罷休。

    &rdquo 即使在家庭氣氛最最融洽的時刻,他這位讨人喜歡而熱情的妻子在屋子裡高高興興地哼哼唱唱,可是轉瞬之間,她可能變成完全不同的另一個人。

    隻要他說上這麼一句:&ldquo親愛的,我要是你的話,我就不&mdash&mdash&rdquo,就會霎時天昏地暗,暴風雨說來就來。

     這時她的兩條黑眉毛就會皺攏來在鼻梁上面形成一個銳角,弗蘭克則現出一副哆哆嗦嗦的窘相。

    斯佳麗的脾性,完全像個鞑靼人,發起威來,跟野貓一般兇暴。

    在這種情況下,不管人家受不受得了,她是什麼話都說得出口的。

    于是屋子上空,頓時烏雲密布,弗蘭克往往識相地一早出門,到很晚才從店裡回來。

    皮特姑媽就像小兔子進洞似的趕快躲到她卧室裡去。

    韋德和彼得大叔也退進馬車房。

    廚娘不離廚房一步,也不敢提高嗓門唱她的贊美詩。

    隻有嬷嬷還能穩住陣腳,這是因為傑拉爾德·奧哈拉的大吼大叫給她多年訓練的緣故。

     斯佳麗并不想動辄發脾氣。

    她喜歡他,還感激他保全了塔拉,真心實意地想做一個好妻子,可是他有好些地方,好多次,使她實在忍無可忍,終于不得不爆發出來。

     一個男人倘若聽憑她壓倒她,她就不可能尊敬這個男人。

    一個男人倘若在某種令人不快的場合,在她或者在别人面前,表現得羞怯和躊躇不決,是她最無法忍受的。

    可是現在錢的問題已經部分得到解決,因而她對于這一類事已比較可以不太計較,甚至覺得有些快樂。

    唯一令她經常煩惱的是弗蘭克處處顯示出他自己既不善于做生意,又不樂意讓她做個好的生意人。

     至于人家欠店裡的賬款,不出她之所料,弗蘭克從來不主動催收。

    一直等到她催急了,才勉勉強強地跑到人家那裡,還未開口,先表歉意。

    由于這些經驗使她最後明白肯尼迪這種人家注定隻能勉強糊口,除非她自己決心去掙錢,才不緻落空。

    她現在開始明白,弗蘭克隻要守住他那邋裡邋遢的小店過一輩子也就滿足了。

    他似乎不懂得靠現在所有的錢以保障他們的生活是微不足道的。

    他似乎不懂得在當前這個動亂的時代頂頂要緊的是要掙到更多的錢才能應付新的災禍。

     在戰前安逸的日子裡,弗蘭克有可能成為一個成功的生意人。

    可是他實在太守舊,守舊得叫人心煩,斯佳麗想,而且他不論辦什麼事,總要死守着過去的老框框,全然不顧舊的時代已經過去,舊的一套已經行不通了。

    他最最缺乏的是在這個嚴酷的新時代裡所需要的進取精神。

    然而她身上卻具有這種進取精神,而且她還要加以發揮,不管弗蘭克樂意不樂意。

    他們需要錢,她現在就在掙錢,而掙錢并不是一樁容易的事。

    弗蘭克能做到的最起碼的事,在她看來,就是不要幹擾她的計劃,因為她的計劃已經開始收到成效了。

     斯佳麗缺少經驗,辦鋸木廠原非易事,比起剛開始的時候,行業間的競争日趨激烈。

    她晚上回到家裡,又是困乏,又是擔心,情緒很壞。

    可是弗蘭克還要先是表示歉意似的幾聲咳嗽,接着就說什麼:&ldquo親愛的,我如果是你,我就不做這個,&rdquo或者&ldquo親愛的,我就不做那個&rdquo之類的話,弄得她除了盡量忍耐之外,再也沒有别的辦法。

    可是她常常忍耐不住,終于發作起來。

    因為她想,他既然沒有能耐賺錢,為什麼老是要挑剔她呢?而且他指摘她的話又是那麼愚蠢!在如今這種年頭,不像個女人又有什麼不好?何況正是那個不像女人的她辦的鋸木廠,掙回了大家急需的錢:她所需要的錢,塔拉所需要的錢,一家人所需要的錢和弗蘭克所需要的錢。

     弗蘭克需要休息和安靜。

    他在戰争中盡力而為過,結果損害了健康,失去了财産,成了一個年紀一大把的人。

    可是他并不後悔這一切。

    經過四年的戰争以後,他對生活的全部要求就隻有和睦和友善,聽到的是朋友的贊許,看到的是親切的臉容。

    他很快就發現家庭的和睦需要代價,他所付的代價就是不論斯佳麗想做什麼,都得順着她的心意。

    因為他感到疲乏,所以就按照斯佳麗的條件,換取了和睦。

    有時他在寒冷的傍晚歸來,她打開大門笑臉相迎,在他的耳朵上、鼻子上或者其他什麼地方亂吻一通,有時在深夜暖呼呼的被窩裡,她困倦地把頭枕在他的肩膀上,這時他就覺得他付出的代價是完全值得的。

    隻要事事依着她,家庭生活就過得樂滋滋的。

    可是他所得到的和睦,其實是空虛的,徒有其表而已。

    他為了得到這樣的和睦,付出的卻是他結婚生活中應該享有的權利。

     &ldquo一個女人應該把她的心思放在她的家和她的親人身上,不該也像個男人那樣成天在外面闖蕩,&rdquo他想,&ldquo現在,隻要她有個孩子&mdash&mdash&rdquo 他想到了孩子,不覺微笑起來,從此便經常想到孩子。

    至于斯佳麗,她是毫不隐諱地宣稱她不要孩子,可是孩子是否出世,并不是等着你邀請的。

    弗蘭克知道有好多女人說不要孩子,是因為害怕和無知。

    倘若斯佳麗有了孩子,就會喜歡他,就會像别的女人一樣滿足于留在家裡照料他。

    那時她就不得不把鋸木廠賣掉,他的問題也就迎刃而解。

    女人必須有孩子,才能充分得到快樂,斯佳麗恰恰并不快樂,那就未必和孩子沒有關系。

    弗蘭克雖然對女人一無所知,但總算還不至于盲目到連斯佳麗有時不快活也看不出來。

     有時他夜裡醒來,聽見枕邊有壓抑着的低低的泣啜聲。

    他頭一回醒來聽到時斯佳麗嗚嗚咽咽哭得連床也動搖了,他驚慌失措地忙問:&ldquo親愛的,你怎麼啦?&rdquo可是得到的卻是一聲憤怒的叱責:&ldquo哦,不用你管!&rdquo 是的,有了一個孩子她就會快活的,她的心思就不會放在她不該過問的事情上。

    有時候,弗蘭克不勝感慨地想道,他像是捉住了一隻熱帶鳥,似火焰般耀眼,珠寶般燦爛,其實他隻要有隻鹪鹩就夠了,說不定還要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