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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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dquo他跌進火裡把柴塊踢起!&rdquo (輕輕地跳吧,女士們!) 在塔拉度過乏味而勞累的幾個月以後,重新聽到音樂和舞步的聲音,看到一張張親切熟稔的面孔在暗淡的燈光下歡笑着,大聲說着陳年的笑話和時髦的套話,相互逗弄挖苦,打情罵俏,這真使人多高興啊。

    這簡直像是死後複活一樣。

    這簡直像是又恢複到五年前的歡樂的日子似的。

    倘若她閉上眼睛,看不見那翻新過的破舊衣裳和打過補丁的靴子和鞋子,倘若在蘇格蘭雙人舞她心裡不去回憶那些已見不到的男孩子,那麼,她幾乎認為一切都沒有什麼兩樣。

    可是當她看到的是,那些老年人聚集在餐室裡的細頸酒瓶旁;太太們靠着牆邊閑聊,手裡連把扇子也沒有;年輕人在輕快地跳舞,搖擺着身子,這時,她忽然感到不寒而栗,她意識到一切都發生了巨大的變化,這些熟悉的身影都仿佛是鬼魂一般。

     這些人看起來和以前沒有什麼不同,可是實際上他們已經變了樣。

    變在哪裡?是年紀大了五歲嗎?不,不僅僅是歲月留下的痕迹。

    有某種東西已經從他們身上,從他們的世界裡消失了。

    五年以前,他們沉浸在一種安全感之中而不自覺,在這種安全感的庇護下他們生氣勃勃,似鮮花般盛開。

    如今這種安全感消失了,從而那往日的振奮感,那無處不在的歡樂和激動,那令人迷醉的生活方式,也都随之而消失了。

     她明白自己也在改變,可是跟他們變得不一樣,這使她感到迷惑不解。

    她坐在凹室裡注視着他們,心中有一種孤獨感,好像自己是個外來人,來自另一個世界,說的話他們聽不懂,她也聽不懂他們說的話。

    随後她發現她的這種感覺是跟當初和艾希禮在一起時的感覺是一樣的,然而跟艾希禮以及和艾希禮同類型的人相處恰恰構成了她對生活的絕大部分的看法,于是她覺得她是置身于某種她無法理解的境地之外。

     他們的相貌未變,風度依舊,然而她似乎感到在她這些老朋友身上剩下的,也就隻有這兩樣東西了。

    他們至死都不會舍棄他們那永存的尊嚴和永恒的豪爽,可是他們至死也無法擺脫那難以用言詞描繪的深深的苦難。

    他們言談溫雅、勇猛無畏、疲憊不堪,已戰敗了卻不承認失敗,被制服了卻仍毅然屹立。

    他們是被征服的土地上的人民,一蹶不振,束手無策。

    他們眼睜睜看着自己熱愛的家鄉遭受敵人踐踏,流氓惡棍無視法紀,他們先前的奴隸咄咄逼人,他們的女人遭受侮辱,他們自己被剝奪了選舉權。

    于是他們懷念墓地裡的先烈。

     舊世界的一切全變了,隻有舊的形式沒有變。

    因襲的習俗依然如故,而且必須繼續下去,因為除此以外,再沒有别的形式遺留給他們。

    他們牢牢把握住他們往日最喜歡、最熟悉的東西,像那從容的風度、殷勤的禮節、人際交往間的無拘無束,尤其是對女性的庇護姿态。

    他們對于自己賴以培養成長的傳統忠貞不渝,他們顯得謙恭有禮、溫文爾雅,而且幾乎成功地造成一種氣氛,以保護他們的女人看不到粗魯的和不适合女人看見的東西。

    在斯佳麗看來,這已荒唐透頂,因為現在已蕩然無存,在這五年中間,即使和外界很少接觸的女人,有什麼沒有見到過呢?她們看護過傷員,為死者閉合眼睛,經受過戰争、大火和破壞的浩劫,領略過恐怖、逃亡和挨餓的滋味。

     可是,無論他們見過多麼可怕的景象,做過而且不得不繼續要做多麼卑賤的工作,他們依然是上流社會的先生和女士,是流放中的王族&mdash&mdash辛酸、淡然、超脫、友愛、堅毅,像他們頭頂上破碎的枝形吊燈一樣玲珑剔透。

    盡管過去的時代已不複存在,他們卻依然如往日一樣地悠閑自在,拿定主意不跟着北佬追逐财富,也拿定主意不改變過去的處世之道。

     斯佳麗明白她自己身上也起了很大的變化,否則她離開亞特蘭大以後就不會做她做過的那些事情,現在也不會拼命想做她打算做的事。

    可是他們這些人的困難和她的困難,有些不同的地方,究竟有什麼不同,她現在還說不清楚。

    也許那不同在于她是沒有什麼事不肯做的,然而他們卻有許多事情甯死也不肯做的。

    也許在于他們雖已失去希望,都仍舊能夠微笑面對現實生活,在現實生活中優雅地躬身施禮,并從它旁邊悄悄地走過,然而她斯佳麗卻做不到這樣。

     她不能無視現實生活。

    日子她得過下去,可是即使她對嚴酷的生活一笑置之,生活還是畢竟太殘忍,太難為她了。

    斯佳麗對她的朋友們一無所知,看不到他們的可愛、他們的勇敢和他們不屈的自尊心,隻覺得他們愚蠢、固執,看到了現實卻不敢正視現實,隻是站在一旁微笑。

     她凝視着雙人舞跳得滿臉通紅的人群,她心裡在想他們是否也像自己一樣經受過種種磨難:逝去的戀人,傷殘的丈夫,挨餓的孩子,失去的田地,和被外人強占的心愛的家園。

    可是,不用說,他們是經受過的。

    她對他們的境遇的理解跟對她自己的其實相差無幾。

    他們失去的東西她也失去過,他們缺衣少食她又何嘗不是如此,他們面臨的問題同樣是她所面臨的問題。

    然而他們的反應不同于她。

    她在客廳裡看到的臉孔并不是他們真正的臉孔。

    都是些假面具,是些栩栩如生永遠戴着的假面具。

     可是如果他們跟她一樣也忍受着險惡環境帶來的劇烈痛苦&mdash&mdash他們當然是的&mdash&mdash那麼他們又怎麼能保持歡快的神态和輕松的心情,而且,又有什麼必要這樣做呢?對此她無法理解,并且感到很不愉快。

    她做不到像他們那樣無動于衷地冷眼旁觀世界的毀滅。

    她像一隻被追捕的狐狸,心驚膽戰地沒命奔逃,想在獵狗猛撲上來以前躲藏進洞穴之中。

     忽然間,她對他們滿懷憎恨,因為他們跟她不一樣,因為他們對自己蒙受的損失所持的态度她是無法學到手的,她也不願意學到手。

    她憎恨他們,他們是些面帶笑容、腳步輕快的陌生人,是些傲慢的蠢貨,他們把失去的某些東西引以為榮,而且似乎失去了反而更值得自豪似的。

    那些女人全都是上等女人的氣派。

    不錯,她們是上等女人,可是她們每天幹的卻是些卑賤的工作,而且她們連下一次要穿的衣服在哪裡現在都沒有着落。

    全都是上等女人,哼!至于她自己,盡管她穿着絲絨衣裳,頭發上灑着香水,盡管她門第高貴,出身豪富之家,她卻感覺不到自己是個上等女人。

    隻要她的纖纖玉手每天在跟塔拉的紅土地打交道,她就高貴不起來。

    若要她自己感覺像個上等女人,除非她的餐桌上放的是銀餐具跟玻璃器皿,吃的是熱氣騰騰的精美食物,除非她的馬廄裡又有了馬車和馬匹,除非摘棉花的是黑人的而不再是白人的手。

     &ldquo啊,&rdquo她吸了一口氣,憤憤地想道,&ldquo我跟她們的不同,就在這裡,她們盡管貧窮,卻仍舊把自己看成是上等女人,可是我辦不到。

    那班蠢貨好像不懂得如果沒有錢,就做不成上等女人。

    &rdquo 就在這新發現的一閃念間,她模糊地意識到,她們雖則愚蠢,采取的态度卻是正确的。

    假如埃倫在世,也一定會這樣想。

    斯佳麗想到這裡,不免有些心煩。

    她知道她應該跟她們的想法一緻,可是她辦不到。

    她知道她應該跟她們一樣,堅信她生來就是上等女人,即使貧窮沒落,仍将永遠是個上等女人,可是她現在無法使自己相信這一點。

     她有生以來,不斷聽到人家嘲諷北佬,說他們想假充做上等人,不是由于教養,而是憑借财富。

    然而此時她卻不能不認為,北佬的話固然多半是異端邪說,在這一點上卻是正确的。

    要做個上等女人得有錢才行。

    她知道埃倫若是聽見自己的女兒說出這種話來,準會吓得暈過去,因為無論多麼貧窮都不能使埃倫感到羞恥。

    可是斯佳麗感覺到的恰恰是羞恥,她羞于貧窮,羞于沒落到難堪的地步,幾乎一無所有,不得不從事該由黑人承擔的勞作。

     她煩躁地聳聳肩膀。

    也許他們是對的,她自己是錯的。

    不過反正一樣,那些高傲的蠢貨不會像她現在所做的那樣,盡自己最大的努力勇往直前,甚至不惜以榮譽和名聲冒險去奪回他們喪失的東西。

    他們任何人都認為不擇手段搶奪金錢是有失體面的。

    然而這是一個艱難的時世,一個殘酷的時世。

    要征服這個時世就得進行艱難而殘酷的鬥争。

    斯佳麗明白,他們中有許多人的家族傳統,強有力地阻止他們進行這種鬥争&mdash&mdash無可否認地以掙錢為目的的鬥争。

    他們全都認為,不加掩飾地搞錢,甚至談及金錢,都是極其庸俗的事。

    當然,有些人是例外,像梅裡韋瑟太太烘烤點心和勒内趕餡餅車,如休·埃爾辛砍柴叫賣,如湯米承包建造房子。

    還有弗蘭克,具有開設店鋪的創業精神。

    可是其他的人怎麼樣,種植場主甯願守着幾畝薄田含辛茹苦。

    律師和醫生甯可回到自己的事務所耐心等待着也許永不再來的顧客。

    至于那些以産業收入過着悠閑生活的人,他們今後會怎麼樣呢? 不過她可不會甘心窮苦一輩子。

    她也不會耐心地坐等奇迹出現。

    她要向生活沖擊,從生活中奪取她能夠奪取的東西。

    她父親當年就是以移民者的身份白手起家,買下塔拉的大量田地。

    他辦得到的事,他的女兒自然也辦得到。

    她不像那些人把一切都押賭注于已經失敗了的南方大業上,而且滿足于為大業的失敗而自豪,因為他們認為對大業作出犧牲是非常值得的。

    他們從過去汲取勇氣,可是她則從未來汲取勇氣。

    眼下的弗蘭克·肯尼迪就是她的未來。

    至少他擁有一家店鋪,手頭還有些現錢。

    倘若她能跟他結婚,把他的錢弄到手,那麼塔拉就可以再維持一年。

    以後呢&mdash&mdash弗蘭克得把鋸木廠買下來。

    她眼前浮現出亞特蘭大城大興土木的繁榮景象。

    是的,鑒于時下很少有人競争,誰要是建立起木材業,真不啻是擁有了一座金礦。

     于是她内心深處喚起了戰争初期白瑞德說過的關于偷越封鎖線弄錢的那番話。

    當時她不高興費心思琢磨他的話,到現在方領悟了。

    她想她當時不能欣賞他的精辟見解,如果不是由于她年幼無知,顯然就是出于她生性愚鈍。

     &ldquo在一個文明破滅的時刻跟在一個文明創建的時期同樣能賺到很多錢。

    &rdquo &ldquo他預見到了這種破滅,&rdquo她想,&ldquo他是對的。

    一個人如果不害怕工作&mdash&mdash或者說不害怕去搶奪&mdash&mdash那麼一定能搞到好多錢。

    &rdquo 她看見弗蘭克走過來,一手端着一杯黑莓酒,一手端着一隻放着一塊蛋糕的盆子,她朝他嫣然一笑。

    她心裡從未懷疑過為了塔拉跟他結婚是否值得。

    她認為是值得的,因此她對此事并無第二種想法。

     她啜飲着黑莓酒,對着他展顔微笑,她知道自己粉腮泛紅,比任何一個在跳舞的女郎都更有魅力。

    她把裙子挪開一點,讓他在她身旁坐下,有意無意地揮舞手帕,把花露水的香味飄入他的鼻孔。

    她很為這花露水感到驕傲,因為在場的女士中她是唯一用上花露水的人,而且弗蘭克已注意到這一點。

    他居然鼓起勇氣低低向她說了聲她跟玫瑰花一般芳香紅豔。

     他若是不那麼羞怯就好了,她不由想起了她見到過的一隻褐色老野兔。

    他若是像塔爾頓家的男孩子那樣豪爽熱情,或者甚至像白瑞德那樣肆無忌憚就好了。

    不過假如他具備了他們的品質,也許他就能夠察覺出來,在她動着的眼睑深處,正隐藏着她走投無路的陰影。

    可是事實上他對女性一無所知,甚至對她是否懷着什麼樣的意圖都不曾想過。

    這自然是她求之不得的,可是這并不能提高他在她心目中的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