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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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好霍尼小姐、因迪小姐帶着她們家的一些黑人，都逃到梅肯去了，我們用不着為她們擔心。
你兩個妹妹病得很厲害&mdash&mdash還有你母親&mdash&mdash所以我們走不了。
我們的黑人都逃跑了&mdash&mdash不知道他們逃到哪兒去了。
他們把大車騾子都給偷走了。
隻剩下嬷嬷和迪爾西和波克&mdash&mdash他們沒逃。
你的兩個妹妹&mdash&mdash你母親&mdash&mdash我們不能把她們運走。
&rdquo &ldquo是的，是的。
&rdquo他千萬不要談到母親。
别的什麼都行。
哪怕談到把這房間，這母親的辦公室當作舍曼将軍的總部也行。
反正隻要談别的什麼都行。
&ldquo北佬是到瓊斯博羅去截斷鐵路線的。
他們渡過河沿着大路過來&mdash&mdash成千上萬的人&mdash&mdash還有大炮馬匹&mdash&mdash不計其數。
我在前廊碰上他們。
&rdquo &ldquo哦，勇敢的傑拉爾德！&rdquo斯佳麗想道，頓時意氣風發。
傑拉爾德站在塔拉的台階上迎敵，仿佛他是率領着一支大軍而不是面對着一支大軍。
&ldquo他們叫我離開，說是要把這屋子燒掉。
我說他們要燒就在我們頭頂上燒吧。
我們走不了&mdash&mdash你兩個妹妹&mdash&mdash你母親都在&mdash&mdash&rdquo &ldquo後來呢？&rdquo他是不是非得老說起埃倫不可？ &ldquo我告訴他們屋子裡有病人，害的是傷寒，動一動就得送命。
他們要燒就這樣燒好了，反正我絕不離開&mdash&mdash不離開塔拉&mdash&mdash&rdquo 他的聲音慢慢靜止下來，眼睛茫然地看着四壁。
斯佳麗明白了，在傑拉爾德身後，擠滿着難以計數的愛爾蘭祖先，他們死守着幾畝薄田，甯願戰鬥到最後，也不肯離開他們賴以生活、耕種、戀愛和生兒育女的家園。
&ldquo我說他們要燒就連三個病得快死的女人一起燒掉好了。
我們絕不離開。
那年輕軍官是&mdash&mdash是個上等人。
&rdquo &ldquo北佬是上等人？怎麼啦，爸！&rdquo &ldquo他是個上等人。
他一轉身跳上馬走了，不多久帶回來一個上尉和一個軍醫，給你兩個妹妹&mdash&mdash還有你母親看了病。
&rdquo &ldquo你讓一個該死的北佬進入她們房間裡去了嗎？&rdquo &ldquo他有鴉片，我們沒有。
他救了你兩個妹妹。
蘇埃倫已經在大出血。
那人心腸好，知道該怎麼辦。
他去報告說她們确實有病，結果就沒燒房子。
他們搬進來，一個将軍，帶着他的參謀人員，全擠進來了。
他們除了病房以外，把所有的房間全占了。
還有那些士兵&mdash&mdash&rdquo 他又停了一停，像是說得太累了。
他那長滿髭須的下巴上的松弛的肌肉沉重地垂在胸前，接着他費力地繼續往下說。
&ldquo他們在屋子周圍架起營帳，在棉花地裡，玉米田裡，到處都是。
牧場上一片藍色。
那天晚上他們生起成千堆的篝火。
他們把籬笆拆了當柴燒，把谷倉、馬廄和熏臘間也給拆了。
他們把牛、豬、雞&mdash&mdash連我的火雞全宰了。
&rdquo那麼說，傑拉爾德心愛的火雞也完了。
&ldquo他們什麼都拿，連圖畫也要，還拿了些家具和瓷器&mdash&mdash&rdquo &ldquo銀器呢？&rdquo &ldquo波克和嬷嬷拿銀器做了手腳&mdash&mdash丢在井裡&mdash&mdash不過我現在記不起來了，&rdquo傑拉爾德的語調煩躁不安。
&ldquo然後他們就從這裡&mdash&mdash從塔拉&mdash&mdash打起仗來，他們成天騎馬飛馳，腳步雜沓，鬧得沒有片刻安甯。
後來瓊斯博羅響起了大炮&mdash&mdash像打雷一般&mdash&mdash連你兩個病得那麼厲害的妹妹也聽見了。
她們一遍又一遍地說：&lsquo爸爸，叫老天不要打雷吧。
&rsquo&rdquo &ldquo那麼&mdash&mdash那麼母親呢？她曉不曉得家裡有北佬？&rdquo &ldquo她&mdash&mdash她一直不省人事。
&rdquo &ldquo謝謝上帝，&rdquo斯佳麗說。
母親總算沒有被連累到。
母親不曉得，沒有聽見樓下的敵人，沒有聽見瓊斯博羅的炮聲，不曉得她視為寶貝的田地受到北佬的踐踏。
&ldquo我一直在樓上陪着你母親和兩個女孩子，不常看見他們。
我見到最多的是那個年輕軍醫。
他心腸好，真好，斯佳麗。
他每天料理過傷兵以後，總要過來陪她們坐一會兒。
還給她們留下一點藥。
他跟我說他們開拔以後，你兩個妹妹能夠恢複健康，隻是你母親&mdash&mdash他說她身子太虛弱，怕支持不了。
他說她的力氣已消耗殆盡了&hellip&hellip&rdquo 接下去是一陣沉默。
斯佳麗仿佛清楚地看到母親在最後日子裡的情景，看見她為塔拉奉獻出自己即将垮掉的餘力，不停地看護，不停地工作，顧不上吃飯睡覺，為的是讓别人得到飲食和休息。
&ldquo後來他們就走了。
後來他們就走了。
&rdquo 他沉默了好一陣子，他又摸索着她的手。
&ldquo你回來了我很高興。
&rdquo他簡單地說。
後廊有一種刮擦的聲響。
可憐的波克，四十年以來受到的訓練是，在進屋以前要把鞋子刮擦幹淨，即使在這樣的時刻，也沒忘了這個規矩。
他走進屋裡，手裡小心地捧着兩隻葫蘆制的瓶子，他還沒到達，一陣濃烈的酒香已撲鼻而來。
&ldquo我潑出了好多，斯佳麗小姐，從桶的孔裡把酒倒進葫蘆裡可真不容易。
&rdquo &ldquo那沒關系，波克，謝謝你。
&rdquo她從他手裡接過濕淋淋的酒葫蘆，聞到一股怪味，不覺皺了皺鼻子。
&ldquo喝吧，爸爸，&rdquo她把那裝着威士忌的古怪容器塞到他的手裡，又從波克手裡接過一葫蘆水來。
傑拉爾德像個孩子般順從地舉起葫蘆，咕嘟咕嘟大口大口地喝起來。
她又把水葫蘆遞給他，可是他搖搖頭。
斯佳麗從他手中接過酒葫蘆，放到自己的唇邊，她看見他眼睛在注視着她，稍稍帶有不以為然的神色。
&ldquo我懂得上等女人不該喝烈性酒，&rdquo她簡短地說，&ldquo可是今天我不能做個上等女人了，爸，今晚我有事要做。
&rdquo 她傾持酒葫蘆，深吸了一口氣，急速地把酒喝下。
那酒火辣辣地灼着她的喉嚨，直灌到她的胃裡，嗆得她眼淚也流出來了。
她又吸了一口氣，再一次舉起了酒葫蘆。
&ldquo凱蒂·斯佳麗，&rdquo傑拉爾德說，這是她回來後第一次聽到他帶有權威性的口吻，&ldquo夠了。
你喝不慣烈性酒，要喝醉的。
&rdquo &ldquo醉嗎？&rdquo她乖戾地大笑。
&ldquo醉嗎？我巴不得喝醉，讓我把這一切都忘記得精光。
&rdquo 她接着又喝，一股熱流慢慢地在她血管裡點燃起來，悄悄地流遍全身，連她的指尖也熱辣辣的。
這溫和的火，給人以多麼美妙的感覺！它似乎穿透了她冰封的心房，讓力量又流回到她身上。
她看到傑拉爾德臉上露出惶惑和傷心的神情，又輕輕地拍拍他的膝蓋，竭力裝出他素來喜歡的淘氣的笑臉。
&ldquo我怎麼會喝醉，爸？我是你的女兒。
你不是把克萊頓縣裡最最堅強的腦袋遺傳給我了嗎？&rdquo 他對着她疲倦的面孔幾乎微笑起來。
威士忌也使他提起了精神。
她把酒葫蘆又遞還給他。
&ldquo你再喝幾口，然後我帶你上樓，讓你上床睡覺。
&rdquo 她連忙住口。
怎麼啦，她這話的口吻該是對韋德說的，她不該這樣跟父親說話。
這樣太不恭敬。
可是他卻在仔細聽着。
&ldquo是的，讓你上床去睡覺，&rdquo她輕輕加了一句，&ldquo還讓你再喝幾口&mdash&mdash或者把酒葫蘆裡的喝光，會讓你睡得更好。
你需要睡覺，現在有我凱蒂·斯佳麗在家，你什麼都不用操心。
喝吧。
&rdquo 他順從地又喝了，然後斯佳麗挽着他的手臂扶他站立起來。
&ldquo波克&hellip&hellip&rdquo 波克一手拿着酒葫蘆，一手挽着傑拉爾德的手臂。
斯佳麗拿蠟燭照路，三個人慢慢地走進走廊，走上盤旋的樓梯，進了傑拉爾德的卧室。
蘇埃倫和卡琳睡在同一張床上，翻來覆去，咕咕哝哝。
房間裡放着一個小盆子，盛着鹹肉油，拿破布搓成布條放在盆裡點着，這是房間裡唯一的光源。
斯佳麗剛打開房門，隻見所有的窗子都緊閉着，一股惡濁的病房氣味，藥味和鹹肉油燈揮發出的臭味，令她差點暈過去。
也許是醫生說過，病人千萬不能吹風，可是要她坐在這裡，如果沒有新鮮空氣，她是簡直活不下去的。
她便把三扇窗子統統打開，外面飄進了橡樹葉和泥土的氣息，可是這房間已經密閉了好幾個星期，聚集起來的惡濁氣味一時難以驅散。
卡琳和蘇埃倫躺在床上，面容憔悴蒼白，不時從睡夢中驚醒，醒來便睜大呆滞的眼睛，喃喃地不知說些什麼。
她們睡的還是早先在歡樂的日子裡兩人睡在一起說悄悄話的那張四柱大床。
房間的角落裡有一張空床，那是法蘭西帝國時代的單人床，床頂和床腳呈螺旋形，是埃倫當年從薩凡納帶來的。
埃倫生病的時候就睡在那張床上。
斯佳麗坐在兩個妹妹旁邊，默默地看着她們。
剛才空着肚子喝下去的威士忌，現在正在捉弄她了。
她的兩個妹妹，時而像是離得很遠，變得很小，那斷斷續續的聲音像是小蟲在嗡嗡叫。
可是忽然，她們又變得很大，像閃電的速度一樣向她撲來。
她非常疲乏，疲乏到了極點。
她簡直可以倒下即睡數日不醒。
她多麼盼望躺下睡一覺，醒來的時候，看見埃倫正輕輕地搖着她的臂膀，對她說：&ldquo不早啦，斯佳麗，别那麼懶惰。
&rdquo可是埃倫再也不會那樣說了。
她多麼盼望埃倫，或者别的比她年長，比她聰明而不辭辛勞的人，能作為她的靠山！她多麼盼望有這樣一個人，可以讓她把自己的頭枕在她的膝上，把自己的負擔卸在她的肩上！ 房門輕輕地推開，迪爾西進來了。
她一手拿着酒葫蘆，懷裡抱着媚蘭的嬰兒。
在那搖曳不定散發着油煙的燈火下，她似乎比斯佳麗上次看見她時要消瘦一些，她臉上的印第安人血統也更明顯了。
她的顴骨更為突出，鷹鈎鼻更尖，紅棕色的皮膚更加明亮。
她身上那件褪了色的印花布衣裳敞開到腰際，露出古銅色的大乳房。
媚蘭的孩子緊緊依偎在她胸口，蒼白的小嘴貪婪地吮吸着那隻黑黑的奶頭，一雙小拳頭在那柔軟的胸脯上推搡着，像隻小貓在母親肚皮上溫暖的毛皮上揉擦着一般。
斯佳麗站立起來，腳步不穩，一手擱在迪爾西的臂膀上。
&ldquo你心腸真好，肯留在這裡，迪爾西。
&rdquo &ldquo我怎麼能跟那些沒出息的黑鬼走呢，斯佳麗小姐。
你爸好心腸把我和我的小普裡西都買來，你媽待我又那麼好。
&rdquo &ldquo你坐下，迪爾西。
那麼，孩子吃奶是沒什麼問題了吧？媚蘭小姐怎麼樣？&rdquo &ldquo孩子就是餓了，别的沒什麼，喂孩子我還是可以的。
媚蘭小姐沒什麼問題，她不會死的，斯佳麗小姐，不要為這件事心煩。
像她這種情況我見得多了，有白人也有黑人。
她實在太累了，心裡又緊張，又擔心孩子。
我讓她安靜下來，又把葫蘆裡剩下的給她喝了點，她就睡着了。
&rdquo 那麼說玉米威士忌酒全家人都喝過了！斯佳麗不由産生了一個傻念頭：要是給小韋德也喝一點，不知道能不能治好他的打嗝&mdash&mdash那麼媚蘭不會死了。
等艾希禮回到家&mdash&mdash假如他真的回來&hellip&hellip不，那個等以後再想吧。
要想的事情太多了&mdash&mdash等以後吧！要解決的事，要決定的事，實在太多了。
如若是能夠永遠拖下去不管就好了。
這時忽然從戶外寂靜的夜空中傳來有規律的&ldquo咔&mdash&mdash蓬喀，咔&mdash&mdash蓬喀&rdquo聲響，斯佳麗吃了一驚。
&ldquo是嬷嬷在打井水給兩位小姐擦身子。
她們常常要洗澡的，&rdquo迪爾西解釋道，把酒葫蘆放在桌上藥瓶和玻璃杯中間。
斯佳麗忽然笑起來。
她從小聽慣的井辘轳聲，竟會使她吓一跳，這樣看來，她的神經一定已經分散開了。
迪爾西沉着地看着她，神情莊重而不動聲色。
不過斯佳麗覺得迪爾西是理解她的。
她重新倒在椅子上，心裡隻想脫掉緊身胸衣，解開那讓她透不過氣來的衣領，脫下滿是砂石，把她的腳磨出泡來的那雙鞋子。
絞盤吱吱嘎嘎地緩慢地響着，把繩子一圈圈繞起來，水桶跟着升到接近井台的頂端。
嬷嬷馬上就要上來跟她一起了&mdash&mdash埃倫的嬷嬷，也是她的嬷嬷。
她靜靜地坐着，心中并無打算。
而那嬰兒本來已經喂飽，可是他一失掉可愛的奶頭就哭了。
迪爾西不聲不響忙把奶頭又塞進嬰孩的嘴裡，把他抱在懷裡哄了一陣子。
斯佳麗傾聽着嬷嬷的腳步聲，啪哒啪哒地慢慢走過後院。
夜空是多麼寂靜
你兩個妹妹病得很厲害&mdash&mdash還有你母親&mdash&mdash所以我們走不了。
我們的黑人都逃跑了&mdash&mdash不知道他們逃到哪兒去了。
他們把大車騾子都給偷走了。
隻剩下嬷嬷和迪爾西和波克&mdash&mdash他們沒逃。
你的兩個妹妹&mdash&mdash你母親&mdash&mdash我們不能把她們運走。
&rdquo &ldquo是的，是的。
&rdquo他千萬不要談到母親。
别的什麼都行。
哪怕談到把這房間，這母親的辦公室當作舍曼将軍的總部也行。
反正隻要談别的什麼都行。
&ldquo北佬是到瓊斯博羅去截斷鐵路線的。
他們渡過河沿着大路過來&mdash&mdash成千上萬的人&mdash&mdash還有大炮馬匹&mdash&mdash不計其數。
我在前廊碰上他們。
&rdquo &ldquo哦，勇敢的傑拉爾德！&rdquo斯佳麗想道，頓時意氣風發。
傑拉爾德站在塔拉的台階上迎敵，仿佛他是率領着一支大軍而不是面對着一支大軍。
&ldquo他們叫我離開，說是要把這屋子燒掉。
我說他們要燒就在我們頭頂上燒吧。
我們走不了&mdash&mdash你兩個妹妹&mdash&mdash你母親都在&mdash&mdash&rdquo &ldquo後來呢？&rdquo他是不是非得老說起埃倫不可？ &ldquo我告訴他們屋子裡有病人，害的是傷寒，動一動就得送命。
他們要燒就這樣燒好了，反正我絕不離開&mdash&mdash不離開塔拉&mdash&mdash&rdquo 他的聲音慢慢靜止下來，眼睛茫然地看着四壁。
斯佳麗明白了，在傑拉爾德身後，擠滿着難以計數的愛爾蘭祖先，他們死守着幾畝薄田，甯願戰鬥到最後，也不肯離開他們賴以生活、耕種、戀愛和生兒育女的家園。
&ldquo我說他們要燒就連三個病得快死的女人一起燒掉好了。
我們絕不離開。
那年輕軍官是&mdash&mdash是個上等人。
&rdquo &ldquo北佬是上等人？怎麼啦，爸！&rdquo &ldquo他是個上等人。
他一轉身跳上馬走了，不多久帶回來一個上尉和一個軍醫，給你兩個妹妹&mdash&mdash還有你母親看了病。
&rdquo &ldquo你讓一個該死的北佬進入她們房間裡去了嗎？&rdquo &ldquo他有鴉片，我們沒有。
他救了你兩個妹妹。
蘇埃倫已經在大出血。
那人心腸好，知道該怎麼辦。
他去報告說她們确實有病，結果就沒燒房子。
他們搬進來，一個将軍，帶着他的參謀人員，全擠進來了。
他們除了病房以外，把所有的房間全占了。
還有那些士兵&mdash&mdash&rdquo 他又停了一停，像是說得太累了。
他那長滿髭須的下巴上的松弛的肌肉沉重地垂在胸前，接着他費力地繼續往下說。
&ldquo他們在屋子周圍架起營帳，在棉花地裡，玉米田裡，到處都是。
牧場上一片藍色。
那天晚上他們生起成千堆的篝火。
他們把籬笆拆了當柴燒，把谷倉、馬廄和熏臘間也給拆了。
他們把牛、豬、雞&mdash&mdash連我的火雞全宰了。
&rdquo那麼說，傑拉爾德心愛的火雞也完了。
&ldquo他們什麼都拿，連圖畫也要，還拿了些家具和瓷器&mdash&mdash&rdquo &ldquo銀器呢？&rdquo &ldquo波克和嬷嬷拿銀器做了手腳&mdash&mdash丢在井裡&mdash&mdash不過我現在記不起來了，&rdquo傑拉爾德的語調煩躁不安。
&ldquo然後他們就從這裡&mdash&mdash從塔拉&mdash&mdash打起仗來，他們成天騎馬飛馳，腳步雜沓，鬧得沒有片刻安甯。
後來瓊斯博羅響起了大炮&mdash&mdash像打雷一般&mdash&mdash連你兩個病得那麼厲害的妹妹也聽見了。
她們一遍又一遍地說：&lsquo爸爸，叫老天不要打雷吧。
&rsquo&rdquo &ldquo那麼&mdash&mdash那麼母親呢？她曉不曉得家裡有北佬？&rdquo &ldquo她&mdash&mdash她一直不省人事。
&rdquo &ldquo謝謝上帝，&rdquo斯佳麗說。
母親總算沒有被連累到。
母親不曉得，沒有聽見樓下的敵人，沒有聽見瓊斯博羅的炮聲，不曉得她視為寶貝的田地受到北佬的踐踏。
&ldquo我一直在樓上陪着你母親和兩個女孩子，不常看見他們。
我見到最多的是那個年輕軍醫。
他心腸好，真好，斯佳麗。
他每天料理過傷兵以後，總要過來陪她們坐一會兒。
還給她們留下一點藥。
他跟我說他們開拔以後，你兩個妹妹能夠恢複健康，隻是你母親&mdash&mdash他說她身子太虛弱，怕支持不了。
他說她的力氣已消耗殆盡了&hellip&hellip&rdquo 接下去是一陣沉默。
斯佳麗仿佛清楚地看到母親在最後日子裡的情景，看見她為塔拉奉獻出自己即将垮掉的餘力，不停地看護，不停地工作，顧不上吃飯睡覺，為的是讓别人得到飲食和休息。
&ldquo後來他們就走了。
後來他們就走了。
&rdquo 他沉默了好一陣子，他又摸索着她的手。
&ldquo你回來了我很高興。
&rdquo他簡單地說。
後廊有一種刮擦的聲響。
可憐的波克，四十年以來受到的訓練是，在進屋以前要把鞋子刮擦幹淨，即使在這樣的時刻，也沒忘了這個規矩。
他走進屋裡，手裡小心地捧着兩隻葫蘆制的瓶子，他還沒到達，一陣濃烈的酒香已撲鼻而來。
&ldquo我潑出了好多，斯佳麗小姐，從桶的孔裡把酒倒進葫蘆裡可真不容易。
&rdquo &ldquo那沒關系，波克，謝謝你。
&rdquo她從他手裡接過濕淋淋的酒葫蘆，聞到一股怪味，不覺皺了皺鼻子。
&ldquo喝吧，爸爸，&rdquo她把那裝着威士忌的古怪容器塞到他的手裡，又從波克手裡接過一葫蘆水來。
傑拉爾德像個孩子般順從地舉起葫蘆，咕嘟咕嘟大口大口地喝起來。
她又把水葫蘆遞給他，可是他搖搖頭。
斯佳麗從他手中接過酒葫蘆，放到自己的唇邊，她看見他眼睛在注視着她，稍稍帶有不以為然的神色。
&ldquo我懂得上等女人不該喝烈性酒，&rdquo她簡短地說，&ldquo可是今天我不能做個上等女人了，爸，今晚我有事要做。
&rdquo 她傾持酒葫蘆，深吸了一口氣，急速地把酒喝下。
那酒火辣辣地灼着她的喉嚨，直灌到她的胃裡，嗆得她眼淚也流出來了。
她又吸了一口氣，再一次舉起了酒葫蘆。
&ldquo凱蒂·斯佳麗，&rdquo傑拉爾德說，這是她回來後第一次聽到他帶有權威性的口吻，&ldquo夠了。
你喝不慣烈性酒，要喝醉的。
&rdquo &ldquo醉嗎？&rdquo她乖戾地大笑。
&ldquo醉嗎？我巴不得喝醉，讓我把這一切都忘記得精光。
&rdquo 她接着又喝，一股熱流慢慢地在她血管裡點燃起來，悄悄地流遍全身，連她的指尖也熱辣辣的。
這溫和的火，給人以多麼美妙的感覺！它似乎穿透了她冰封的心房，讓力量又流回到她身上。
她看到傑拉爾德臉上露出惶惑和傷心的神情，又輕輕地拍拍他的膝蓋，竭力裝出他素來喜歡的淘氣的笑臉。
&ldquo我怎麼會喝醉，爸？我是你的女兒。
你不是把克萊頓縣裡最最堅強的腦袋遺傳給我了嗎？&rdquo 他對着她疲倦的面孔幾乎微笑起來。
威士忌也使他提起了精神。
她把酒葫蘆又遞還給他。
&ldquo你再喝幾口，然後我帶你上樓，讓你上床睡覺。
&rdquo 她連忙住口。
怎麼啦，她這話的口吻該是對韋德說的，她不該這樣跟父親說話。
這樣太不恭敬。
可是他卻在仔細聽着。
&ldquo是的，讓你上床去睡覺，&rdquo她輕輕加了一句，&ldquo還讓你再喝幾口&mdash&mdash或者把酒葫蘆裡的喝光，會讓你睡得更好。
你需要睡覺，現在有我凱蒂·斯佳麗在家，你什麼都不用操心。
喝吧。
&rdquo 他順從地又喝了，然後斯佳麗挽着他的手臂扶他站立起來。
&ldquo波克&hellip&hellip&rdquo 波克一手拿着酒葫蘆，一手挽着傑拉爾德的手臂。
斯佳麗拿蠟燭照路，三個人慢慢地走進走廊，走上盤旋的樓梯，進了傑拉爾德的卧室。
蘇埃倫和卡琳睡在同一張床上，翻來覆去，咕咕哝哝。
房間裡放着一個小盆子，盛着鹹肉油，拿破布搓成布條放在盆裡點着，這是房間裡唯一的光源。
斯佳麗剛打開房門，隻見所有的窗子都緊閉着，一股惡濁的病房氣味，藥味和鹹肉油燈揮發出的臭味，令她差點暈過去。
也許是醫生說過，病人千萬不能吹風，可是要她坐在這裡，如果沒有新鮮空氣，她是簡直活不下去的。
她便把三扇窗子統統打開，外面飄進了橡樹葉和泥土的氣息，可是這房間已經密閉了好幾個星期，聚集起來的惡濁氣味一時難以驅散。
卡琳和蘇埃倫躺在床上，面容憔悴蒼白，不時從睡夢中驚醒，醒來便睜大呆滞的眼睛，喃喃地不知說些什麼。
她們睡的還是早先在歡樂的日子裡兩人睡在一起說悄悄話的那張四柱大床。
房間的角落裡有一張空床，那是法蘭西帝國時代的單人床，床頂和床腳呈螺旋形，是埃倫當年從薩凡納帶來的。
埃倫生病的時候就睡在那張床上。
斯佳麗坐在兩個妹妹旁邊，默默地看着她們。
剛才空着肚子喝下去的威士忌，現在正在捉弄她了。
她的兩個妹妹，時而像是離得很遠，變得很小，那斷斷續續的聲音像是小蟲在嗡嗡叫。
可是忽然，她們又變得很大，像閃電的速度一樣向她撲來。
她非常疲乏，疲乏到了極點。
她簡直可以倒下即睡數日不醒。
她多麼盼望躺下睡一覺，醒來的時候，看見埃倫正輕輕地搖着她的臂膀，對她說：&ldquo不早啦，斯佳麗，别那麼懶惰。
&rdquo可是埃倫再也不會那樣說了。
她多麼盼望埃倫，或者别的比她年長，比她聰明而不辭辛勞的人，能作為她的靠山！她多麼盼望有這樣一個人，可以讓她把自己的頭枕在她的膝上，把自己的負擔卸在她的肩上！ 房門輕輕地推開，迪爾西進來了。
她一手拿着酒葫蘆，懷裡抱着媚蘭的嬰兒。
在那搖曳不定散發着油煙的燈火下，她似乎比斯佳麗上次看見她時要消瘦一些，她臉上的印第安人血統也更明顯了。
她的顴骨更為突出，鷹鈎鼻更尖，紅棕色的皮膚更加明亮。
她身上那件褪了色的印花布衣裳敞開到腰際，露出古銅色的大乳房。
媚蘭的孩子緊緊依偎在她胸口，蒼白的小嘴貪婪地吮吸着那隻黑黑的奶頭，一雙小拳頭在那柔軟的胸脯上推搡着，像隻小貓在母親肚皮上溫暖的毛皮上揉擦着一般。
斯佳麗站立起來，腳步不穩，一手擱在迪爾西的臂膀上。
&ldquo你心腸真好，肯留在這裡，迪爾西。
&rdquo &ldquo我怎麼能跟那些沒出息的黑鬼走呢，斯佳麗小姐。
你爸好心腸把我和我的小普裡西都買來，你媽待我又那麼好。
&rdquo &ldquo你坐下，迪爾西。
那麼，孩子吃奶是沒什麼問題了吧？媚蘭小姐怎麼樣？&rdquo &ldquo孩子就是餓了，别的沒什麼，喂孩子我還是可以的。
媚蘭小姐沒什麼問題，她不會死的，斯佳麗小姐，不要為這件事心煩。
像她這種情況我見得多了，有白人也有黑人。
她實在太累了，心裡又緊張，又擔心孩子。
我讓她安靜下來，又把葫蘆裡剩下的給她喝了點，她就睡着了。
&rdquo 那麼說玉米威士忌酒全家人都喝過了！斯佳麗不由産生了一個傻念頭：要是給小韋德也喝一點，不知道能不能治好他的打嗝&mdash&mdash那麼媚蘭不會死了。
等艾希禮回到家&mdash&mdash假如他真的回來&hellip&hellip不，那個等以後再想吧。
要想的事情太多了&mdash&mdash等以後吧！要解決的事，要決定的事，實在太多了。
如若是能夠永遠拖下去不管就好了。
這時忽然從戶外寂靜的夜空中傳來有規律的&ldquo咔&mdash&mdash蓬喀，咔&mdash&mdash蓬喀&rdquo聲響，斯佳麗吃了一驚。
&ldquo是嬷嬷在打井水給兩位小姐擦身子。
她們常常要洗澡的，&rdquo迪爾西解釋道，把酒葫蘆放在桌上藥瓶和玻璃杯中間。
斯佳麗忽然笑起來。
她從小聽慣的井辘轳聲，竟會使她吓一跳，這樣看來，她的神經一定已經分散開了。
迪爾西沉着地看着她，神情莊重而不動聲色。
不過斯佳麗覺得迪爾西是理解她的。
她重新倒在椅子上，心裡隻想脫掉緊身胸衣，解開那讓她透不過氣來的衣領，脫下滿是砂石，把她的腳磨出泡來的那雙鞋子。
絞盤吱吱嘎嘎地緩慢地響着，把繩子一圈圈繞起來，水桶跟着升到接近井台的頂端。
嬷嬷馬上就要上來跟她一起了&mdash&mdash埃倫的嬷嬷，也是她的嬷嬷。
她靜靜地坐着，心中并無打算。
而那嬰兒本來已經喂飽，可是他一失掉可愛的奶頭就哭了。
迪爾西不聲不響忙把奶頭又塞進嬰孩的嘴裡，把他抱在懷裡哄了一陣子。
斯佳麗傾聽着嬷嬷的腳步聲，啪哒啪哒地慢慢走過後院。
夜空是多麼寂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