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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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的靠背，像是一隻匍匐着的巨獸，這是艾希禮最喜歡的座位。
她掩上門隻留下一道縫，竭力想讓自己的心不要跳得太快。
她想回憶一遍昨夜想跟艾希禮說的話，卻一個字也想不起來。
她到底是想到了些什麼又忘記了呢？還是隻設想艾希禮該對她說些什麼呢？她全記不起來了。
猛然她心裡一陣驚恐。
要是她的心不在她耳邊直跳，也許她能想起該說些什麼，可是偏偏聽見他說罷最後一聲再見，走進前面過道裡的時候，她的心跳反而加劇了。
她能夠記起來的就隻有一件事&mdash&mdash她愛他。
愛他的一切，從他高傲地揚起的滿頭金發直愛到他腳下烏黑的皮靴。
愛他神秘的微笑，愛他令人難解的沉默。
啊，要是此刻他徑直走到她跟前，把她擁在懷裡，什麼都不用她說，那該有多好啊！他肯定是愛她的&mdash&mdash&ldquo假如我祈禱的話，也許&mdash&mdash&rdquo于是她便緊緊閉上眼睛，急促含糊地念着&ldquo萬福瑪利亞，大慈大悲&mdash&mdash&rdquo &ldquo是你，斯佳麗！&rdquo艾希禮的聲音忽然穿進她轟鳴着的耳朵裡，弄得她驚慌失措。
他站在微開着的門外凝視着她，臉上帶着疑惑的微笑。
&ldquo你是在躲誰&mdash&mdash是查爾斯，還是塔爾頓家兩弟兄？&rdquo 她咽了一口氣。
那麼他是注意到了男孩子們怎麼在糾纏着她的！他站在那裡，眼睛閃爍着，全然沒有覺察出她内心的激動，那樣子多麼可愛啊！她說不出話來，隻是伸出手去，把他拉進書房裡來。
他進了屋，不明白是怎麼回事，但感到有趣。
她神情緊張，眼睛裡冒出他從未見過的光輝。
即使光線微弱，他也能看出她雙頰上玫瑰色的紅暈。
他不覺關上了身後的門，握住她的手。
&ldquo怎麼啦？&rdquo他說道，幾乎是耳語。
她一觸到他的手，便開始顫抖起來。
現在，一切就要像她所夢想的那樣進行下去了。
霎時間千頭萬緒一齊湧上她的心頭，卻沒法理清也沒法說出一句話來，隻是擡頭看着他的臉，渾身不住地顫抖。
他為什麼不開口？ &ldquo怎麼啦？&rdquo他重複問道，&ldquo是想告訴我一個秘密嗎？&rdquo 忽然間她覺得能夠說話了。
埃倫多年的教誨一下子煙消雲散，傑拉爾德那愛爾蘭人說話直截了當的血統在他女兒唇邊顯靈了。
&ldquo是的&mdash&mdash一個秘密。
我愛你。
&rdquo 霎時間，沉寂之極，似乎兩人都停止了呼吸。
然後，她不再顫抖了，幸福和驕傲湧進了她的身軀，她為什麼不早就這樣做呢？這豈不比她以前學會的那些閨閣千金所用的策略要簡單得多嗎，于是她用目光去搜索他的目光。
他的目光中流露出愕然和難以置信的神情，還有别的什麼&mdash&mdash什麼呢？噢，是傑拉爾德心愛的大獵馬跌斷了腿，他不得不把它打死的那天，他的目光裡流露的就是這種神色。
可是她現在有什麼必要想起那件事？這樣想多愚蠢。
可是為什麼艾希禮的樣子那麼古怪、而且一言不發，然後，他的臉上仿佛戴了副訓練有素的假面具似的，殷勤地向她微笑。
&ldquo你今天把所有男人的心統統俘虜歸你，難道還不滿足嗎？&rdquo他說道，用他的戲弄又愛撫的老調子，&ldquo難道你一定要做到無一漏網不成，好吧，你知道，你總是要我的心，你早已看中它了。
&rdquo 有點不對勁&mdash&mdash全錯了，跟她設想的竟不是一個樣。
她腦子裡如一團亂麻，纏來繞去，終于形成了一個觀念。
不知怎麼的&mdash&mdash出于某種原因吧&mdash&mdash艾希禮的行動似乎以為她在和他調情呢。
可是他應該知道她不是和他鬧着玩的。
她相信，他是知道她的。
&ldquo艾希禮&mdash&mdash艾希禮&mdash&mdash對我說&mdash&mdash你一定要&mdash&mdash哎，别逗我啦！你到底心裡有我嗎？哦，親愛的，我真&mdash&mdash&rdquo 他的手急忙捂住她的嘴。
假面具撕去了。
&ldquo快别這樣說，斯佳麗！你不能這樣說。
這不是你的心裡話。
你将來會恨你自己說過這些話，也會恨我聽到這些話。
&rdquo 她扭過頭去。
一股熱流迅速貫穿全身。
&ldquo我絕不恨你，我跟你說我愛你，我知道你一定會喜歡我，因為&mdash&mdash&rdquo她停住了。
艾希禮臉上浮現出非常苦惱的樣子，那是她在任何人臉上都不曾看到過的。
&ldquo艾希禮，你到底喜歡&mdash&mdash你是喜歡我的，是嗎？&rdquo &ldquo是的，&rdquo他麻木地說道，&ldquo喜歡的。
&rdquo 這一聲喜歡令她心寒。
假如他真的對她說他恨她，怕也未必使她更加驚恐。
她拽住他的袖子，說不出話來。
&ldquo斯佳麗，&rdquo他說道，&ldquo讓我們走開，忘了剛才說過的話吧，行嗎？&rdquo &ldquo不，&rdquo她低聲說，&ldquo我辦不到。
你到底是什麼意思？你不想&mdash&mdash不想和我結婚嗎？&rdquo 他回答道：&ldquo我就要和媚蘭結婚了。
&rdquo 不知怎麼的，她發現自己已經坐在天鵝絨的椅子上，艾希禮坐在她腳下的矮凳上，緊緊握住了她的雙手。
他在和她說着&mdash&mdash說些沒意義的話。
現在她心裡一片空白，片刻之前，洶湧的思潮轉眼間消退得無影無蹤，而他的話留給她的印象，也不比雨點打在光滑的玻璃窗上深。
他的話講得很快，體貼而充滿憐憫，像是父親在對感情受到創傷的孩子說話，可是她卻一個字也沒聽進去。
她聽到媚蘭的名字才心中一動，向他清澈的灰色眼睛裡面看去。
他的眼中又現出了往日那令她困惑的冷漠神情&mdash&mdash還另有一種怨恨自己的味兒。
&ldquo神父今晚就要宣布訂婚的事了。
我們不久就要結婚。
我本該告訴你，不過我以為你已經知道了。
我以為大家都已經知道&mdash&mdash幾年前就知道了。
我做夢也沒料到你&mdash&mdash你有那麼多人追求你。
我以為斯圖爾特&mdash&mdash&rdquo 生命、情感和理解力漸漸又洋溢在她身上。
&ldquo可是你剛才還說你是喜歡我的。
&rdquo 他那雙溫暖的手傷害了她的手。
&ldquo親愛的，你難道非要我說出傷害你的話嗎？&rdquo 她的沉默迫使他繼續說下去。
&ldquo我怎麼才能使你明白這些事呢，親愛的？你太年輕，又不肯多想，你不知道結婚意味着什麼。
&rdquo &ldquo我知道我愛你。
&rdquo &ldquo像我們兩個完全不同類型的人，單憑愛情是不能使婚姻美滿的。
你需要男人的一切，斯佳麗，他的身體，他的感情，他的靈魂，他的思想。
如果這些你不能全都得到，你就會感到痛苦不幸。
可是我不能把我的一切全都給你。
我不能把我的一切随便給任何人。
而我也并不想得到你整個的思想與心靈。
你的感情會受到傷害，你會恨我&mdash&mdash恨透恨透！恨我讀的書本，恨我喜愛的音樂，哪怕它們隻是把我從你身邊奪走片刻。
而我&mdash&mdash也許我&mdash&mdash&rdquo &ldquo你愛她嗎？&rdquo &ldquo她跟我情投意合，是我生命中不可或缺的部分，我們也相互理解。
斯佳麗！斯佳麗！我能不能叫你明白，除非雙方各方面都情投意合，否則婚後生活是不可能過得太平的。
&rdquo 有人也曾說過：&ldquo隻有門當戶對，龍鳳相配，才會有幸福的婚姻。
&rdquo這話是誰說的？她好像聽見這話已經有一百萬年了。
可是它似乎仍然沒有什麼意義。
&ldquo可是你說過你喜歡我的。
&rdquo &ldquo我本不該這樣說的。
&rdquo 她腦子裡什麼地方慢慢地升起了一團怒火，憤怒開始把别的一切統統給消滅了。
&ldquo那好，這話是個大無賴說的。
&rdquo 他的臉唰地一下變得慘白。
&ldquo我說這話是無賴，因為我要和媚蘭結婚了。
我對不起你，媚蘭更對不起你。
我本不應該說，因為我知道你是不會理解的。
可是我怎麼能夠不喜歡你？你對生活充滿激情，我卻沒有。
你能熱烈地愛熱烈地恨，我卻不能。
你具有像火、像風、像種種野生物的精靈29，而我&mdash&mdash&rdquo 她想起媚蘭，忽然看見她那安詳、深沉的褐色眼睛，看見她戴着花邊黑手套的文靜的小手，看見她神态沉默而溫柔。
于是她暴怒起來，這種暴怒，曾經驅使傑拉爾德去殺人，驅使她的愛爾蘭祖先幹出各種罪行從而招來殺身之禍。
羅彼拉德那種對世界上任何事情都能保持沉着冷靜的好教養，在她身上現在是一掃無餘了。
&ldquo那你為什麼不說，膽小鬼！你害怕和我結婚！你甯願和那個小傻瓜一起過日子，她成天隻會說&lsquo是的&rsquo或者&lsquo不是的&rsquo，将來養出一窩小崽子來，也像她一樣說起話來愛繞圈子。
怎麼&mdash&mdash&rdquo &ldquo你怎麼可以這樣說媚蘭呢！&rdquo &ldquo見你鬼的&lsquo怎麼可以&rsquo！你有什麼權利跟我說&lsquo怎麼可以&rsquo，你是個膽小鬼，無賴，是你&mdash&mdash是你叫我相信你是要跟我結婚的&mdash&mdash&rdquo &ldquo說話要公道些，&rdquo他央求道，&ldquo我什麼時候&mdash&mdash&rdquo 她知道他說的是實話，可是她不想講公道話。
他确實從來沒有對她越過友誼的界限。
一想到這一點，她新的怒火又升起來了，這是女性的虛榮心和自尊心受到傷害而引起的憤怒。
她一直在追求他，而他看不中她，卻甯願要媚蘭那樣一個沒有血色的小傻瓜。
唉，真不該不聽埃倫和嬷嬷的教誨，不讓他知道自己曾經愛過他&mdash&mdash也就不至于面對如此難堪的羞辱了！ 她握緊雙拳站起身來，他也站起身來，屹立在她面前，臉上充滿無言的悲痛，他明知現實是極度痛苦的，而他現在又不得不面對現實。
&ldquo我要恨你直到我死，你這個無賴&mdash&mdash你這個卑鄙小人&mdash&mdash卑鄙小人&mdash&mdash&rdquo她想找一個最惡毒的詞來罵他，可是想不出來。
&ldquo斯佳麗&mdash&mdash請你&mdash&mdash&rdquo 他向她伸出手來。
就在這時，她用盡全身力氣對他臉上掴了一巴掌。
靜靜的房間裡，像馬鞭揮動似的發出啪的一記響聲。
忽然間，她的暴怒消退了，隻剩下滿腹凄涼。
他白皙而疲倦的臉上清清楚楚留着紅色的她的手掌的痕迹。
他沒有說話，隻是把她那隻無力的手舉到唇邊，吻了一下。
然後不等她開口，就匆匆走出房門，輕輕把門從身後帶上。
她的暴怒使她雙膝發軟，不覺很突然地重新坐到椅子上。
他走了，可是他臉上被她猛擊一掌後的形象将會萦繞在她的記憶之中，至死不會忘懷。
她聽見他輕輕的腳步聲在長長的過道中漸漸消失，這才想起自己剛才的舉動簡直完全不可饒恕。
她從此失去了他。
今後他會恨她，而且隻要一見到她就會記起她曾經主動地想要投入他的懷抱，盡管他從未給過她在愛情方面的任何鼓勵。
&ldquo我簡直跟霍尼·威爾克斯一樣不值錢，&rdquo她忽然想起來，霍尼的孟浪行徑，曾引起每一個人，特别是她自己對她的輕蔑和恥笑。
她曾看見霍尼笨拙地扭擺身子，聽見她躺在男人懷裡嗤嗤地傻笑。
想到這裡，她不覺産生了新的憤怒，對她自己，對艾希禮，對全世界。
因為她恨自己，所以也就恨所有的人。
這是一個十六歲姑娘愛情受挫和受辱而産生的憤懑。
其實她的愛情中隻不過鑄進很少一點點真正的柔情，絕大部分是由她的虛榮心和對自己魅力的自恃混合而成的。
現在她已失去了心頭的愛，而比這種失落感更強烈的，是一種恐懼感。
她已經把自己的愛情公諸于衆，是不是她暴露得像霍尼那麼明顯？是不是每個人都要笑話她？想到這裡她開始顫抖起來。
她的手垂落在身旁的一張小桌上，手指觸到一個小小的玫瑰花瓷瓶，瓷瓶上有一對癡笑着的長翅膀的小天使。
房間裡過于寂靜，靜得她難以忍受，直想高喊起來。
她需要發洩一下，要不她會發瘋。
于是她拿起花瓶對準壁爐狠狠地扔了過去。
那瓷瓶好不容易越過高高的沙發背，撞在大理石的壁爐台上，啪的一聲裂成碎片。
&ldquo這，&rdquo沙發深處傳來一個聲音，&ldquo未免太過分了吧。
&rdquo 這一驚非同小可，斯佳麗嘴唇幹澀得全然發不出聲來。
她緊緊抓住椅背，隻覺兩膝發軟，隻見一個躺在沙發上的人站起身來，裝腔作勢地朝她鞠了一躬。
此人正是白瑞德。
&ldquo在午睡的時候偏偏不得不去聽别人的一番談話，真是萬般無奈，可是為什麼差一點竟要危及我的生命呢？&rdquo 他真的是個人，不是鬼魂。
上帝保佑，全叫他聽去了！她鼓起餘勇，擺出一副神聖不可侵犯的樣子。
&ldquo先生，你在這裡，本當讓人家知道才是。
&rdquo &ldquo是嗎？&rdquo他露出潔白的牙齒，他的粗大的黑眼睛嘲笑着她，&ldquo可是是你闖進來的啊。
我在等肯尼迪先生，我想我在後院也許不受歡迎，不如知趣一點，躲在這兒，我想不會有人來打擾。
可是，怎麼說呢！&rdquo他聳聳肩，柔和地笑了。
她想起這個粗魯無禮的家夥竟把她剛才說的每一句話都聽去了，怒火不由又燃燒起來。
她真後悔，剛才哪怕去死，也不該說那番話。
&ldquo你竟然偷聽别人說話，&rdquo她開始大發雷霆。
&ldquo偷聽常常能夠聽到極有興味和大有教益的事，&rdquo他咧嘴而笑。
&ldquo根據我長期偷聽的經驗，我&mdash&mdash&rdquo &ldquo先生，&rdquo她說，&ldquo你不是上等人！&rdquo &ldquo說得不錯，&rdquo他毫不介意地答道，&ldquo不過你，小姐，也不是個上等女人呢。
&rdquo他似乎覺得她很有趣，因而他又柔和地笑了。
&ldquo一個人要是說了和做了我剛才聽到的，就算不上是一個上等女人了，不過上等女人對我說來沒有什麼吸引力。
我知道她們想些什麼，可是她們沒有勇氣，或者缺少教養，不敢爽爽快快說出來。
這樣早晚會叫人生厭。
隻有你，我親愛的奧哈拉小姐，有着難能可貴、令人非常傾慕的精神，我要脫帽向你緻敬，我弄不懂的是，那位文質彬彬的威爾克斯先生究竟有什麼魅力，能夠把你這個急風驟雨般的姑娘給迷住？他應該雙膝跪倒感謝上帝賜給他一個像你這樣&mdash&mdash他剛才怎麼說的，&mdash&mdash&lsquo有生活激情&rsquo的姑娘，可惜他是個沒有志氣的可憐蟲&mdash&mdash&rdquo &ldquo你連給他擦靴子都不配。
&rdquo她狂怒地吼道。
&ldquo可是你卻要恨他一輩子呢！&rdquo他又在沙發上坐下，她聽到他在大笑。
她假如真能把他殺掉，她一定會那樣幹。
可是她竭力裝着莊嚴的樣子走出房間，把那扇沉重的房門砰的一聲使勁拉上。
她上樓梯跑得太快了，到達樓上時，她認為自己就要暈過去了。
她扶着欄杆停住腳步，由于被憤怒、屈辱和疲憊嚴重的錘擊，她的心似乎就要從胸衣裡蹦出來了。
她想深深吸口氣，可是嬷嬷把她的腰帶又束得太緊了。
要是人家發現她暈倒在樓梯口，那他們會怎麼想呢？艾希禮和那個壞透了的白瑞德以及那些争風吃醋的讨厭的女孩子，唉，他們是什麼都會想到的！此刻她生平第一次，但願自己像别的女孩子一樣，身上也帶着嗅鹽30該多好，可是她從來連一隻嗅鹽瓶也不曾有過。
她一向以自己從來沒有頭暈過而驕傲。
此時此刻，她萬萬不能昏暈過去！ 幸好惡心的感覺漸漸消失了。
她覺得很快就會恢複正常，那時她就可以溜進因迪卧室隔壁的小梳妝室，解開緊身胸衣，爬上床，在睡着的女孩子們的身邊躺下，她想要讓自己鎮靜下來，臉上的表情自然一點，因為她
她掩上門隻留下一道縫，竭力想讓自己的心不要跳得太快。
她想回憶一遍昨夜想跟艾希禮說的話，卻一個字也想不起來。
她到底是想到了些什麼又忘記了呢？還是隻設想艾希禮該對她說些什麼呢？她全記不起來了。
猛然她心裡一陣驚恐。
要是她的心不在她耳邊直跳，也許她能想起該說些什麼，可是偏偏聽見他說罷最後一聲再見，走進前面過道裡的時候，她的心跳反而加劇了。
她能夠記起來的就隻有一件事&mdash&mdash她愛他。
愛他的一切，從他高傲地揚起的滿頭金發直愛到他腳下烏黑的皮靴。
愛他神秘的微笑，愛他令人難解的沉默。
啊，要是此刻他徑直走到她跟前，把她擁在懷裡，什麼都不用她說，那該有多好啊！他肯定是愛她的&mdash&mdash&ldquo假如我祈禱的話，也許&mdash&mdash&rdquo于是她便緊緊閉上眼睛，急促含糊地念着&ldquo萬福瑪利亞，大慈大悲&mdash&mdash&rdquo &ldquo是你，斯佳麗！&rdquo艾希禮的聲音忽然穿進她轟鳴着的耳朵裡，弄得她驚慌失措。
他站在微開着的門外凝視着她，臉上帶着疑惑的微笑。
&ldquo你是在躲誰&mdash&mdash是查爾斯，還是塔爾頓家兩弟兄？&rdquo 她咽了一口氣。
那麼他是注意到了男孩子們怎麼在糾纏着她的！他站在那裡，眼睛閃爍着，全然沒有覺察出她内心的激動，那樣子多麼可愛啊！她說不出話來，隻是伸出手去，把他拉進書房裡來。
他進了屋，不明白是怎麼回事，但感到有趣。
她神情緊張，眼睛裡冒出他從未見過的光輝。
即使光線微弱，他也能看出她雙頰上玫瑰色的紅暈。
他不覺關上了身後的門，握住她的手。
&ldquo怎麼啦？&rdquo他說道，幾乎是耳語。
她一觸到他的手，便開始顫抖起來。
現在，一切就要像她所夢想的那樣進行下去了。
霎時間千頭萬緒一齊湧上她的心頭，卻沒法理清也沒法說出一句話來，隻是擡頭看着他的臉，渾身不住地顫抖。
他為什麼不開口？ &ldquo怎麼啦？&rdquo他重複問道，&ldquo是想告訴我一個秘密嗎？&rdquo 忽然間她覺得能夠說話了。
埃倫多年的教誨一下子煙消雲散，傑拉爾德那愛爾蘭人說話直截了當的血統在他女兒唇邊顯靈了。
&ldquo是的&mdash&mdash一個秘密。
我愛你。
&rdquo 霎時間，沉寂之極，似乎兩人都停止了呼吸。
然後，她不再顫抖了，幸福和驕傲湧進了她的身軀，她為什麼不早就這樣做呢？這豈不比她以前學會的那些閨閣千金所用的策略要簡單得多嗎，于是她用目光去搜索他的目光。
他的目光中流露出愕然和難以置信的神情，還有别的什麼&mdash&mdash什麼呢？噢，是傑拉爾德心愛的大獵馬跌斷了腿，他不得不把它打死的那天，他的目光裡流露的就是這種神色。
可是她現在有什麼必要想起那件事？這樣想多愚蠢。
可是為什麼艾希禮的樣子那麼古怪、而且一言不發，然後，他的臉上仿佛戴了副訓練有素的假面具似的，殷勤地向她微笑。
&ldquo你今天把所有男人的心統統俘虜歸你，難道還不滿足嗎？&rdquo他說道，用他的戲弄又愛撫的老調子，&ldquo難道你一定要做到無一漏網不成，好吧，你知道，你總是要我的心，你早已看中它了。
&rdquo 有點不對勁&mdash&mdash全錯了，跟她設想的竟不是一個樣。
她腦子裡如一團亂麻，纏來繞去，終于形成了一個觀念。
不知怎麼的&mdash&mdash出于某種原因吧&mdash&mdash艾希禮的行動似乎以為她在和他調情呢。
可是他應該知道她不是和他鬧着玩的。
她相信，他是知道她的。
&ldquo艾希禮&mdash&mdash艾希禮&mdash&mdash對我說&mdash&mdash你一定要&mdash&mdash哎，别逗我啦！你到底心裡有我嗎？哦，親愛的，我真&mdash&mdash&rdquo 他的手急忙捂住她的嘴。
假面具撕去了。
&ldquo快别這樣說，斯佳麗！你不能這樣說。
這不是你的心裡話。
你将來會恨你自己說過這些話，也會恨我聽到這些話。
&rdquo 她扭過頭去。
一股熱流迅速貫穿全身。
&ldquo我絕不恨你，我跟你說我愛你，我知道你一定會喜歡我，因為&mdash&mdash&rdquo她停住了。
艾希禮臉上浮現出非常苦惱的樣子，那是她在任何人臉上都不曾看到過的。
&ldquo艾希禮，你到底喜歡&mdash&mdash你是喜歡我的，是嗎？&rdquo &ldquo是的，&rdquo他麻木地說道，&ldquo喜歡的。
&rdquo 這一聲喜歡令她心寒。
假如他真的對她說他恨她，怕也未必使她更加驚恐。
她拽住他的袖子，說不出話來。
&ldquo斯佳麗，&rdquo他說道，&ldquo讓我們走開，忘了剛才說過的話吧，行嗎？&rdquo &ldquo不，&rdquo她低聲說，&ldquo我辦不到。
你到底是什麼意思？你不想&mdash&mdash不想和我結婚嗎？&rdquo 他回答道：&ldquo我就要和媚蘭結婚了。
&rdquo 不知怎麼的，她發現自己已經坐在天鵝絨的椅子上，艾希禮坐在她腳下的矮凳上，緊緊握住了她的雙手。
他在和她說着&mdash&mdash說些沒意義的話。
現在她心裡一片空白，片刻之前，洶湧的思潮轉眼間消退得無影無蹤，而他的話留給她的印象，也不比雨點打在光滑的玻璃窗上深。
他的話講得很快，體貼而充滿憐憫，像是父親在對感情受到創傷的孩子說話，可是她卻一個字也沒聽進去。
她聽到媚蘭的名字才心中一動，向他清澈的灰色眼睛裡面看去。
他的眼中又現出了往日那令她困惑的冷漠神情&mdash&mdash還另有一種怨恨自己的味兒。
&ldquo神父今晚就要宣布訂婚的事了。
我們不久就要結婚。
我本該告訴你，不過我以為你已經知道了。
我以為大家都已經知道&mdash&mdash幾年前就知道了。
我做夢也沒料到你&mdash&mdash你有那麼多人追求你。
我以為斯圖爾特&mdash&mdash&rdquo 生命、情感和理解力漸漸又洋溢在她身上。
&ldquo可是你剛才還說你是喜歡我的。
&rdquo 他那雙溫暖的手傷害了她的手。
&ldquo親愛的，你難道非要我說出傷害你的話嗎？&rdquo 她的沉默迫使他繼續說下去。
&ldquo我怎麼才能使你明白這些事呢，親愛的？你太年輕，又不肯多想，你不知道結婚意味着什麼。
&rdquo &ldquo我知道我愛你。
&rdquo &ldquo像我們兩個完全不同類型的人，單憑愛情是不能使婚姻美滿的。
你需要男人的一切，斯佳麗，他的身體，他的感情，他的靈魂，他的思想。
如果這些你不能全都得到，你就會感到痛苦不幸。
可是我不能把我的一切全都給你。
我不能把我的一切随便給任何人。
而我也并不想得到你整個的思想與心靈。
你的感情會受到傷害，你會恨我&mdash&mdash恨透恨透！恨我讀的書本，恨我喜愛的音樂，哪怕它們隻是把我從你身邊奪走片刻。
而我&mdash&mdash也許我&mdash&mdash&rdquo &ldquo你愛她嗎？&rdquo &ldquo她跟我情投意合，是我生命中不可或缺的部分，我們也相互理解。
斯佳麗！斯佳麗！我能不能叫你明白，除非雙方各方面都情投意合，否則婚後生活是不可能過得太平的。
&rdquo 有人也曾說過：&ldquo隻有門當戶對，龍鳳相配，才會有幸福的婚姻。
&rdquo這話是誰說的？她好像聽見這話已經有一百萬年了。
可是它似乎仍然沒有什麼意義。
&ldquo可是你說過你喜歡我的。
&rdquo &ldquo我本不該這樣說的。
&rdquo 她腦子裡什麼地方慢慢地升起了一團怒火，憤怒開始把别的一切統統給消滅了。
&ldquo那好，這話是個大無賴說的。
&rdquo 他的臉唰地一下變得慘白。
&ldquo我說這話是無賴，因為我要和媚蘭結婚了。
我對不起你，媚蘭更對不起你。
我本不應該說，因為我知道你是不會理解的。
可是我怎麼能夠不喜歡你？你對生活充滿激情，我卻沒有。
你能熱烈地愛熱烈地恨，我卻不能。
你具有像火、像風、像種種野生物的精靈29，而我&mdash&mdash&rdquo 她想起媚蘭，忽然看見她那安詳、深沉的褐色眼睛，看見她戴着花邊黑手套的文靜的小手，看見她神态沉默而溫柔。
于是她暴怒起來，這種暴怒，曾經驅使傑拉爾德去殺人，驅使她的愛爾蘭祖先幹出各種罪行從而招來殺身之禍。
羅彼拉德那種對世界上任何事情都能保持沉着冷靜的好教養，在她身上現在是一掃無餘了。
&ldquo那你為什麼不說，膽小鬼！你害怕和我結婚！你甯願和那個小傻瓜一起過日子，她成天隻會說&lsquo是的&rsquo或者&lsquo不是的&rsquo，将來養出一窩小崽子來，也像她一樣說起話來愛繞圈子。
怎麼&mdash&mdash&rdquo &ldquo你怎麼可以這樣說媚蘭呢！&rdquo &ldquo見你鬼的&lsquo怎麼可以&rsquo！你有什麼權利跟我說&lsquo怎麼可以&rsquo，你是個膽小鬼，無賴，是你&mdash&mdash是你叫我相信你是要跟我結婚的&mdash&mdash&rdquo &ldquo說話要公道些，&rdquo他央求道，&ldquo我什麼時候&mdash&mdash&rdquo 她知道他說的是實話，可是她不想講公道話。
他确實從來沒有對她越過友誼的界限。
一想到這一點，她新的怒火又升起來了，這是女性的虛榮心和自尊心受到傷害而引起的憤怒。
她一直在追求他，而他看不中她，卻甯願要媚蘭那樣一個沒有血色的小傻瓜。
唉，真不該不聽埃倫和嬷嬷的教誨，不讓他知道自己曾經愛過他&mdash&mdash也就不至于面對如此難堪的羞辱了！ 她握緊雙拳站起身來，他也站起身來，屹立在她面前，臉上充滿無言的悲痛，他明知現實是極度痛苦的，而他現在又不得不面對現實。
&ldquo我要恨你直到我死，你這個無賴&mdash&mdash你這個卑鄙小人&mdash&mdash卑鄙小人&mdash&mdash&rdquo她想找一個最惡毒的詞來罵他，可是想不出來。
&ldquo斯佳麗&mdash&mdash請你&mdash&mdash&rdquo 他向她伸出手來。
就在這時，她用盡全身力氣對他臉上掴了一巴掌。
靜靜的房間裡，像馬鞭揮動似的發出啪的一記響聲。
忽然間，她的暴怒消退了，隻剩下滿腹凄涼。
他白皙而疲倦的臉上清清楚楚留着紅色的她的手掌的痕迹。
他沒有說話，隻是把她那隻無力的手舉到唇邊，吻了一下。
然後不等她開口，就匆匆走出房門，輕輕把門從身後帶上。
她的暴怒使她雙膝發軟，不覺很突然地重新坐到椅子上。
他走了，可是他臉上被她猛擊一掌後的形象将會萦繞在她的記憶之中，至死不會忘懷。
她聽見他輕輕的腳步聲在長長的過道中漸漸消失，這才想起自己剛才的舉動簡直完全不可饒恕。
她從此失去了他。
今後他會恨她，而且隻要一見到她就會記起她曾經主動地想要投入他的懷抱，盡管他從未給過她在愛情方面的任何鼓勵。
&ldquo我簡直跟霍尼·威爾克斯一樣不值錢，&rdquo她忽然想起來，霍尼的孟浪行徑，曾引起每一個人，特别是她自己對她的輕蔑和恥笑。
她曾看見霍尼笨拙地扭擺身子，聽見她躺在男人懷裡嗤嗤地傻笑。
想到這裡，她不覺産生了新的憤怒，對她自己，對艾希禮，對全世界。
因為她恨自己，所以也就恨所有的人。
這是一個十六歲姑娘愛情受挫和受辱而産生的憤懑。
其實她的愛情中隻不過鑄進很少一點點真正的柔情，絕大部分是由她的虛榮心和對自己魅力的自恃混合而成的。
現在她已失去了心頭的愛，而比這種失落感更強烈的，是一種恐懼感。
她已經把自己的愛情公諸于衆，是不是她暴露得像霍尼那麼明顯？是不是每個人都要笑話她？想到這裡她開始顫抖起來。
她的手垂落在身旁的一張小桌上，手指觸到一個小小的玫瑰花瓷瓶，瓷瓶上有一對癡笑着的長翅膀的小天使。
房間裡過于寂靜，靜得她難以忍受，直想高喊起來。
她需要發洩一下，要不她會發瘋。
于是她拿起花瓶對準壁爐狠狠地扔了過去。
那瓷瓶好不容易越過高高的沙發背，撞在大理石的壁爐台上，啪的一聲裂成碎片。
&ldquo這，&rdquo沙發深處傳來一個聲音，&ldquo未免太過分了吧。
&rdquo 這一驚非同小可，斯佳麗嘴唇幹澀得全然發不出聲來。
她緊緊抓住椅背，隻覺兩膝發軟，隻見一個躺在沙發上的人站起身來，裝腔作勢地朝她鞠了一躬。
此人正是白瑞德。
&ldquo在午睡的時候偏偏不得不去聽别人的一番談話，真是萬般無奈，可是為什麼差一點竟要危及我的生命呢？&rdquo 他真的是個人，不是鬼魂。
上帝保佑，全叫他聽去了！她鼓起餘勇，擺出一副神聖不可侵犯的樣子。
&ldquo先生，你在這裡，本當讓人家知道才是。
&rdquo &ldquo是嗎？&rdquo他露出潔白的牙齒，他的粗大的黑眼睛嘲笑着她，&ldquo可是是你闖進來的啊。
我在等肯尼迪先生，我想我在後院也許不受歡迎，不如知趣一點，躲在這兒，我想不會有人來打擾。
可是，怎麼說呢！&rdquo他聳聳肩，柔和地笑了。
她想起這個粗魯無禮的家夥竟把她剛才說的每一句話都聽去了，怒火不由又燃燒起來。
她真後悔，剛才哪怕去死，也不該說那番話。
&ldquo你竟然偷聽别人說話，&rdquo她開始大發雷霆。
&ldquo偷聽常常能夠聽到極有興味和大有教益的事，&rdquo他咧嘴而笑。
&ldquo根據我長期偷聽的經驗，我&mdash&mdash&rdquo &ldquo先生，&rdquo她說，&ldquo你不是上等人！&rdquo &ldquo說得不錯，&rdquo他毫不介意地答道，&ldquo不過你，小姐，也不是個上等女人呢。
&rdquo他似乎覺得她很有趣，因而他又柔和地笑了。
&ldquo一個人要是說了和做了我剛才聽到的，就算不上是一個上等女人了，不過上等女人對我說來沒有什麼吸引力。
我知道她們想些什麼，可是她們沒有勇氣，或者缺少教養，不敢爽爽快快說出來。
這樣早晚會叫人生厭。
隻有你，我親愛的奧哈拉小姐，有着難能可貴、令人非常傾慕的精神，我要脫帽向你緻敬，我弄不懂的是，那位文質彬彬的威爾克斯先生究竟有什麼魅力，能夠把你這個急風驟雨般的姑娘給迷住？他應該雙膝跪倒感謝上帝賜給他一個像你這樣&mdash&mdash他剛才怎麼說的，&mdash&mdash&lsquo有生活激情&rsquo的姑娘，可惜他是個沒有志氣的可憐蟲&mdash&mdash&rdquo &ldquo你連給他擦靴子都不配。
&rdquo她狂怒地吼道。
&ldquo可是你卻要恨他一輩子呢！&rdquo他又在沙發上坐下，她聽到他在大笑。
她假如真能把他殺掉，她一定會那樣幹。
可是她竭力裝着莊嚴的樣子走出房間，把那扇沉重的房門砰的一聲使勁拉上。
她上樓梯跑得太快了，到達樓上時，她認為自己就要暈過去了。
她扶着欄杆停住腳步，由于被憤怒、屈辱和疲憊嚴重的錘擊，她的心似乎就要從胸衣裡蹦出來了。
她想深深吸口氣，可是嬷嬷把她的腰帶又束得太緊了。
要是人家發現她暈倒在樓梯口，那他們會怎麼想呢？艾希禮和那個壞透了的白瑞德以及那些争風吃醋的讨厭的女孩子，唉，他們是什麼都會想到的！此刻她生平第一次，但願自己像别的女孩子一樣，身上也帶着嗅鹽30該多好，可是她從來連一隻嗅鹽瓶也不曾有過。
她一向以自己從來沒有頭暈過而驕傲。
此時此刻，她萬萬不能昏暈過去！ 幸好惡心的感覺漸漸消失了。
她覺得很快就會恢複正常，那時她就可以溜進因迪卧室隔壁的小梳妝室，解開緊身胸衣，爬上床，在睡着的女孩子們的身邊躺下，她想要讓自己鎮靜下來，臉上的表情自然一點，因為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