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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架是煤井出口,有好幾排工房。

    正是傍晚下工的時候,竹棚子蓋的大食堂裡,礦工們都拿著大碗在打菜飯的窗口排隊,陸進夥房去了。

    突然有個女聲叫:“老師!” 排在一身煤灰的漢子們當中一個轉過身來的年輕女人,他立刻認出來是他學生孫惠蓉!穿的農婦的大褂子,可那眉眼嬌美的模樣卻還未變,隻不過臉盤和身上都變得渾圓了,那麽高興迎上前來。

     “你怎麽在這裡?” 他也止不住驚宣口,剛要上前,陸從夥房裡出來了,推了他肩膀一把,命令道:「走!” 他不由自主聽從了,也因為以前”直在陸的庇護下,也成了習慣。

    可他還是回過頭來,看了這姑娘一眼,那明顯的慌張失措失望和屈辱盡在那雙變得更加深黑的眼睛裡,嘴微微開張,喃呐想要說甚麽,卻沒說出來,依然愣在排隊拿碗的漢子們之外,人都在看她。

     “别理她,這婊子跟誰都睡,弄得這礦上動刀子打架!一 陸在他身邊低聲說道。

    他心還沒平息下來,勉強跟上陸的腳步,就聽陸說: “一到月初開支,這也更有兩個錢就往她屋裡去了,弄得村裡的女人又罵又鬧。

    這會在礦上看廣播站呢,沾不得她,你要同她再多講上兩句,她就賣騷,人還以為你也沾過,脫不了身的—.” 半個多小時後,陸擺上了碗筷,倒上酒—食堂的廚子來了,從帶蓋子的籃子裡端出一盤盤還熱的炒菜。

    他無心喝酒,深深後悔沒站住同孫惠蓉說上話,可又能說甚麽呢? 你同她般若兩個世界,盡管你那世界也一樣乾淨不了,而她就在這煤坑裡水遠也不可能爬出來。

    她忘了同你隔開的距離,忘了她的遭遇,忘了她在當地人眼裡那暗娼的身分,還把你當做老師,她并非是向你求援,可能壓根兒也沒再想過改變地的處境,刹時泛起的一片天真,那女孩時朦胧的锺情,歡竟口而忘乎所以,即刻當頭棒喝,這對她的傷害令你觸痛,久久不能原諒你這軟弱。

     夜裡躺在陸的那有暗道的房裡,聽著窗後淙淙流水和一陣陣掠過松林的風濤。

    他第二天一早過的河,趕到鎮上搭早班車回了縣城。

     你拍過孫惠蓉的照片,你幫她化的妝,抹過口紅,那還是她到生産隊落戶之前,國慶節學生毛澤東思想宣傳隊演出時照的,她唱的是革命樣闆戲中同日僞匪軍周旋的女英雄阿慶嫂,也是縣教育局發下來的教學大綱中規定的,學生的音樂課都得學唱,她嗓子最好。

    如今她是不是有男人了,還是仍在農民集體經營的那煤髻子當暗娼賣淫,就無從知道了。

    你離開這國家之後,當局查封你在北京的那套住房時,這些照片也連同你的童日籍和手稿都順帶沒受了。

     你離開中國之前,你當年教過的另一個學生,大學畢業已經工作了,出差去北京時看望過你。

    你問起這陸書記,他說過世了。

    你問怎麼會死的?病死得吧,他說也是聽說。

     你後來做過一個夢,這鎮子不是那樣屋挨屋,簇擁在一條小街和幾條小巷裡,而是非常荒涼,零零散散稀稀落落拉得很開。

    那學校在一個山崗上,門窗都敞開空蕩蕩的。

    你去找陸,他家也像個村舍,孤零零周圍沒有别的人家,門上挂的把鐵鎖。

    那是下午時分,斜陽照”澄黃的土牆上,你不知如何是好,你好像是找他想辦法幫你離開這裡,你不肯終生老死在那空蕩蕩的學校裡。

    他們叫你看守這學校,沒完沒了改許多作業本子,你沒有時間擡頭想一”自己的事情,而你究竟要想甚麼也不清楚。

    你就站在土牆前,看著那把挂在門上的鐵鎖,聽見風聲起於你身後深秋收割過隻留下禾茬子的稻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