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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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胡寫些甚麽?忘了你生存的環境?怎麽啦又想造反?當英雄還是烈士?你寫的這些足以叫你吃槍子!你亡心了縣革命委員會成立之時,怎樣槍斃反革命罪犯的?群衆批鬥相比之下隻能算小打小鬧。

    這一個個可是五花大綁,胸前挂的牌子上黑筆寫的姓氏和罪名,紅筆在名字上打的叉—還用鐵絲緊緊勒住喉頭,眼珠暴起,也是更新的紅色政權的新發明,堵死了行刑前喊怨,在陰間也休想充當烈士。

    兩輛卡車,武裝的軍警荷槍實彈解押到各公社遊鄉示衆。

    前面一輛吉普車開道,車頂上的廣播喇叭在喊口号,弄得沿途塵土飛揚,雞飛狗跳。

    老太婆大姑娘都來到村口路邊,小兒們紛紛跟在卡車後面跑。

    收屍的家屬得先預交五毛錢的格子費,你還不會有人收屍,你老婆那時候早就會揭發你這敵人,你父親也在農村勞改,又添了個老反革命的嶽父,就憑這些斃了你也不冤枉。

    你還無冤可喊,收住筆懸崖勒馬吧! 可你說你不是白癡,有個腦袋不能不思考,你不革命不當英雄抑或烈士也不當反革命行不行?你不過是在這社會的規定之外遊思遐想。

    你瘋啦,瘋了的分明是你而不是倩。

    看哪這人,居然要遊思遐想!夫大的笑話,村裡的老嫂子小丫頭都來看呀,該吃槍子的這瘋子!二 你說你追求的是文學的真實?别逗了,這人要追求甚麽真實?真實是啖子玩藝?五毛錢一顆的槍子—.得了,這真實要你玩命來寫?埋在土裡發黴的那點真實,爛沒爛掉且不去管它,你就先完蛋去吧! 你說你要的是一種透明的真實,像透過鏡頭拍一堆垃圾,垃圾歸垃圾,可透過鏡頭便帶上你的憂傷。

    真實的是你這種憂傷。

    你顧影自憐,必需找尋一種精神能讓你承受痛苦,好繼續活下去,在這豬圈般的現實之外去虛構一個純然屬於你的境界。

    或者,不如說是”個現時代的神話,把現實置於神話中,從書寫中得趣,好求得生存和精神的平衡。

     他把寫的這神話抄錄在他母親生前留下的”個筆記本裡,寫上亞曆佩德斯,編了個洋人的名字,希臘人或随便哪國人,又寫上郭沫若譯,這老詩人文革剛爆發便登報聲明他以往的著作全該銷毀,因而得到毛的特殊恩典而幸存。

    他可以說那是半個世紀前郭老人的譯著,他在上大學時抄錄的,這山鄉乃至縣城裡誰又能查證一. 那筆記本前一小半是他母親淹死前在農場勞動的日記。

    七年或是八年前,那是「大躍進”弄成的大饑荒的年代,他母親也同他去“五七幹校”一樣,去農場接受改造,又拚命苦幹,省下了幾個月的肉票和雞蛋票等兒子回家補養,而她看的還是養雞場,餓得人已經浮腫。

    黎明時分下了夜班,她到河邊涮洗,不知是疲勞過度還是餓得衰弱,栽進了河裡。

    天大亮時,放鴨子的農民發現漂起的屍體,醫院驗屍的結論說是臨時性腦貧血。

    他沒見到母親的遺體。

    保留在他身邊的隻有這本記了些勞動改造心得的日記,也提到她要積攬休假日回家同她從大學回來過暑假的兒子多待幾天。

    他抄上了署名為亞曆佩德斯的神話,後來裝進放了石灰墊底的腌鹹菜的才子内,埋在屋内水缸底下的泥土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