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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具、窗簾搞得幹淨整齊,把我們的家,把我們的生活安排得有條不紊。

    這松節油的氣味和南洋杉使我想起我的母親,我這裡那裡的坐一會兒,看着這安靜、整齊的小花園,看到至今還有這類東西,心裡感到很快活。

    ” 他想站起來,但是顯得非常吃力,我去攙扶他,他沒有拒絕。

    我仍然沒有說話,但是像以前姑母經曆過的那樣,我不能抵禦這位奇特的人有時具有的某種魔力。

    我們慢慢地并排走上樓梯,到了他的房門前。

    他拿出鑰匙,很友好地看了我一眼,說道:“您從店裡回來?是啊,做生意的事我一竅不通,您知道,我這個人不通世事,與世人沒有多少往來。

    但我相信,您也喜歡讀書什麼的,您姑母曾對我說,您是高中畢業生,希臘文很好。

    今天早上我讀到諾瓦利斯的一句話,我給您看看好嗎?這一定會使您高興的。

    ” 他把我拉進他的房間,裡面有一股嗆人的煙草味。

    他從一堆書裡抽出一本,翻找着。

     他找到了一句,對我說:“好,這句也很好,您聽聽:‘人們應該為痛苦感到驕傲——任何痛苦都是我們達官貴人的回憶。

    ’說得多妙!比尼采早八十年!但是這句話還不是我要說的那句格言,您等一會兒,一在這裡,您聽着:十部分人在學會遊泳之前都不想遊泳。

    ’這話聽起來是否有點滑稽?當然他們不想遊泳。

    他們是在陸地生活,不是水生動物。

    他們當然也不願思考,.上帝造人是叫他生活,不是叫他思考!因為,誰思考,誰把思考當作首要的大事,他固然能在思考方面有所建樹,然而他卻颠倒了陸地與水域的關系,所以他總有一天會被淹死。

    ” 他的話把我吸引住了,使我很感興趣,我在他那裡呆了一會兒。

    從此,我們在樓梯或街上相遇時,也常常攀談幾句。

    起初,我總像那次在南洋杉前那樣,有點覺得他在諷刺我。

    其實不然。

    他像尊重那棵南洋杉樣地尊重我,他意識到自己非常孤獨,深信自己是在水中遊泳掙紮,深信自己是無本之木、無源之水,因此,有時看見世人的某個很平常的行為,比如我總是準時去辦公室,或者仆人、電車司機說了一句什麼話,他都會真的興奮一陣,絲毫不帶一點嘲弄人的意思。

    起先我覺得這種君子加浪子的情調,這種玩世不恭的性情未免太可笑太過分了。

    但後來,我越來越清楚地看到,他從他那真空的空間,從他那荒原狼似的離群索居的角度出發确實贊賞并熱愛我們這個小市民世界,他把這個世人的小天地看作某種穩定的生活,看作是他無法達到的理想,看作故鄉與和平,凡此種種,對他說來都是可望而不可及的。

    我們的女仆是一個誠實的婦女,他每次見到她總是真誠地脫帽緻敬;每當我姑母和他稍許談幾句話,或者告訴他衣服該補了,大衣扣子掉了時,他都異常認真地傾聽着,似乎在作巨大而無望的努力,想通過一條縫隙鑽入一個小小的和平世界,在那裡定居下來,哪怕隻住一個小時也行。

     還是在南洋杉前第一次談話時,他就R稱荒原狼,這使我感到有些驚訝,心裡有些不自在。

    這是些什麼話啊?!但後來聽慣了,不僅覺得這個詞還可以,連我自己在腦子裡也漸漸稱他為荒原狼了,而且除了荒原狼,從來沒有稱過他什麼别的名字,直到今天我也不知道還有沒有别的名字更适合這個人的性格特點了。

    一隻迷了路來到我們城裡,來到家畜群中的荒原狼——用這樣的形象來概括他的特性是再恰當不過了,他膽怯孤獨,粗野豪放,急躁不安,思念家鄉,無家可歸,這一切他全都暴露無遺。

     有一次我有機會觀察了他整整一個晚上。

    那是在一個交響音樂會上,我沒有想到他正坐在我附近,我能看見他,而他看不到我。

    先演奏的是亨德爾的曲子,音樂非常高雅優美,但荒原狼卻沉浸在自己的思想裡,既沒有聽音樂,也沒有去注意周圍的人。

    他冷冰冰地坐在那裡,孤獨而又拘謹,冷靜而充滿憂慮的臉垂在胸前。

    接着奏起另一首樂曲,是弗裡得文·巴赫的一首短小的交響樂。

    這時我非常驚愕地看到。

    剛演奏了幾個節拍,他臉上就露出一絲笑意,完全被音樂所陶醉,他的樣子非常安詳幸福,好像沉浸在美好的夢幻之中,這樣持續了約莫十分鐘,使我隻顧看他,忘了好好聽音樂。

    那首曲子演奏完畢,他才蘇醒過來,坐直身子,做出要站起來的姿勢,似乎想離席而去;但是他仍坐着未動,直至結束。

    最後一曲是雷格爾的變奏曲,這種音樂不少人覺得有些冗長沉悶。

    荒原狼開始時還很注意很高興地聽着,後來他也不聽了,把手插在褲袋裡,沉思起來,可這次沒有剛才那種幸福、夢幻般的表情,反而顯得很悲傷,甚至還生起氣來。

    他臉色發灰,心不在焉,沒有一點熱情,看_L去顯得蒼老多病,内心充滿了不滿。

     音樂會散場了,我在街上又看見了他,我跟在他後面走着;他悶悶不樂,疲憊不堪,把身子倦縮在大衣裡,向我們住的地方走去。

    在一家老式小飯館前,他停住腳步,遲疑地看了一下表走了進去。

    我一時沖動,跟了進去。

    他坐在一張比較雅緻的桌子旁,老闆娘和女堂館歡迎他這個老顧客,我打了招呼,坐到他身旁。

    我們在那裡坐了一個鐘頭。

    我喝了兩杯礦泉水,他先要了半升紅葡萄酒,後來又要了四分之一升。

    我說,我也聽了音樂會,他卻不接這個茬。

    他看了着礦泉水瓶_肝的商标,問我想不想喝酒,他請客。

    我告訴他,我從來不喝酒,他聽了這話,臉上顯出無可奈何的表情,說:“呵,對,您做得對。

    我也很簡樸地生活了許多年,節衣縮食了很長時間,可現在寶瓶星座高照,我酒不離口了,寶瓶星座是陰暗的标記。

    ” 我接過他的話茬,開玩笑似地談起這個比喻,暗示說,他也相信星相學,我覺得真是難以置信。

    他聽了我的話,又用那常常刺痛我的心的過分客氣的語調說:“完全正确,可惜,連這門科學我也不能相信。

    ” 我起身告辭,他卻到了深夜才回家。

    他的腳步跟往常一樣,而且也沒有立即上床睡覺(我住在他隔壁,聽得清清楚楚),他在客廳裡點了燈,大約又呆了一個鐘頭。

     還有一個晚上我也沒有忘記。

    那天姑母出去了,我一個人待在家裡,大門上的鈴響了,我開了門,門外站着一位非常漂亮的年輕女子,她要找哈勒爾先生。

    我一看,原來是他房間裡照片_L的那一位。

    我向她指指他的門就回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