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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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都把全部想象的天才、全部思維能力用來反對自己,反對這個無辜而高尚的對象。

    不管怎樣,他把辛辣的諷刺、尖刻的批評、一切仇恨與惡意首先向自己發洩;在這一點上,他完完全全是個基督徒,完完全全是個殉道者。

    對周圍的人,他總是勇敢嚴肅地想辦法去愛他們,公正地對待他們,不去傷害他們,因為對他說來,“愛人”與恨己都已同樣深深地紮根于他的心中。

    他的一生告訴我們,不能自愛就不能愛人,憎恨自己也必憎恨他人,最後也會像可惡的自私一樣,使人變得極度孤獨和悲觀絕望。

     不過,現在不是叙述我的想法的時候,我該講講實際情況了。

    我通過“間諜活動”以及姑母的介紹,知道了哈勒爾的一些初步情況,這些情況都與他的生活方式有關。

    很快就看出來,他愛思考,愛讀書,沒有什麼切切實實的工作。

    早上他在床上遲遲不起,常常要到中午才起床,之後便穿着睡衣從卧室走到客廳裡。

    客廳很大,很舒适,有兩扇窗戶;他搬進來沒有幾天,客廳就變了樣子,和其他房客住的時候完全不同了。

    房子裡的東西滿滿的,而且越來越多。

    牆的四周挂着許多圖片,貼着許多素描;有的是從雜志上剪下來的,它們常常被更換。

    客廳裡還挂着幾張德國某小城的照片,頗有南方情調,這顯然是哈勒爾的家鄉;照片之間挂着一些水彩畫,後來我們才聽說,這些畫都是他自己畫的。

    另外還有一張一位漂亮的年輕婦女或年輕姑娘的照片。

    有一段時間,牆上還挂過一張泰國菩薩像,後來為一張米開朗基羅的《夜》的複制品所取代,再後來又換成一張聖雄甘地的像。

    房間裡到處是書籍,不僅大書櫥裝得滿滿的,而且桌子上,很精巧的舊式書桌上,長沙發上,椅子上以及地闆上也全是書,許多書夾着書簽,書簽常常更換。

    書籍不斷增多,因為他不僅從圖書館帶回整包整包的書,還常常從郵局收到寄來的書。

    住在這種屋子裡的人隻能是個學者了。

    他煙抽得很厲害,這也符合學者的特點,房間裡總是煙霧缭繞的,到處是煙頭和煙灰碟。

    不過很大一部分書不是學術著作,而是各個時代各個國家的文學作品。

    有一段時間,在他常常整天整天躺着休息的長沙發上放着一套十八世紀末的作品,書名叫《索菲氏海默爾——薩克森遊記》,厚厚六大本。

    《歌德全集》和《讓·保羅O全集》看來他是經常閱讀的;還有諾瓦利斯、萊辛、雅各比和利希膛貝格的作品,他也是經常讀的。

    在幾本陀思妥耶夫斯基作品裡夾滿寫着字的卡片。

    在那張大一些的桌子L,淩亂地放着許多書籍和小冊子,中間還時常有一束花,旁邊擺着布滿灰塵的畫筆、顔料盒、煙灰碟,當然還有各種各樣裝着飲料的瓶子。

    有一隻瓶子外面套着草編的外殼,他常常用這隻瓶子到附近一家小店打意大利紅葡萄酒。

    有時也能看見屋裡有勃夏第酒、瑪拉加酒,還有一個大腹瓶,裝着櫻桃酒,沒有幾天工夫,我看見這瓶酒就差不多喝完了,剩下一點,他就把酒瓶放到角落裡,再也沒有喝,酒瓶上蒙着一層厚厚的灰塵。

    我不想為我的間諜行為辯護,而且也公開承認,在最初階段,這位喜歡讀書思考,又浪蕩不羁的人的這種種迹象引起我的厭惡與懷疑。

    我不僅是個中産階層的人,而且還是個規規矩矩、生活很有規律的人,習慣于日常具體事務,喜歡把時間安排得妥妥帖帖。

    我不喝酒,也不抽煙,因此哈勒爾屋裡的那些酒瓶比那些淩亂的圖畫更使我讨厭。

     這位陌生人不僅睡覺和工作毫無規律,就連吃飯喝酒也是随心所欲,很不正常。

    有時,他會幾天足不出戶,除了早_L喝點咖啡外什麼也不吃Z我姑母發現,他偶然吃根香蕉就算一頓飯了。

    可是過了幾天,他又到高級飯館或郊區小酒館大吃大喝。

    他的健康狀況看來不佳,除了腿腳不便,L下樓梯十分吃力外,好像還有别的病狀,有一次他順便提到,多年來他吃不好睡不好。

    我想這主要是酗酒引起的。

    後來,我有時陪他去飯館,親眼看見他毫無節制地咕咚咕咚往肚子裡灌酒。

    但是,不管是我還是别人,都沒有看見他真正醉過。

     我永遠忘不了第一次和他接觸的情況。

    原先我們的關系像公寓裡相鄰而居的房客那樣很淡漠。

    一天晚上,我從店裡回家,看見哈勒爾先生坐在二樓通三樓的樓梯轉彎處,覺得很驚訝。

    他坐在最上一級梯階_L,見我上樓,往旁邊挪了挪身子,好讓我過去。

    我問他是否不舒服,并且願意陪他上去。

     哈勒爾看着我,我發現,我把他從某種夢幻中喚醒了。

    他慢慢地微笑起來,他那漂亮而又凄苦的微笑常常使我心裡非常難受;接着他請我在他身旁坐下。

    我道了謝,并對他說,我沒有坐在人家房門前樓梯上的習慣。

     他笑得更厲害了,說:“啊,對,對,您說得對。

    不過請您等一會兒,我要讓您看看我為什麼在這裡稍事停留。

    ” 他指了指二樓某寡婦住房前的過道。

    樓梯、窗戶和玻璃門之間的空間鑲着木頭地闆,靠牆放着一個高高的紅木櫃子,上面鍍着錫,櫃子前兩隻矮小的座兒*放着兩個大花盆,一盆種着杜鵑,一盆種着南洋杉。

    兩盆盆景非常漂亮,總是弄得幹幹淨淨、無可指摘的,這一點我以前就高興地注意到了。

     “您看,”哈勒爾接着說,“這小小的空間擺着南洋杉,清香撲鼻,走到這裡,我常常得停一會兒舍不得離開。

    您姑母家裡也有一種香味,也非常幹淨整齊,可還是比不這裡,這裡是那樣的一塵不染,擦洗得那麼幹淨,看去好像在閃閃發光,使人舍不得用手去摸一下。

    我總要情不自禁地深深吸上一口這裡的香味。

    您也聞了嗎?地闆峪的香味,松節油的餘味,紅木的香味和沖洗過的樹葉味混雜在一起,散發出一種香味,這香味就是小康人家的幹淨、周到、精确、小事上的責任感和忠誠。

    我不知道那裡住的是誰,但在那玻璃門後面肯定是一個小康人家的天堂,幹淨清潔,井井有條,謹小慎微,熱心于習以為常的事情和應盡的義務。

    ” 看我沒有插話,他又接着說:“您别以為我在諷刺人!親愛的先生,我壓根兒不想嘲笑小康人家規規矩矩、井井有條的習慣。

    誠然,我生活在另一個世界,在這種擺着南洋杉的住宅裡我也許一天也受不了。

    我雖然是個有些粗魯的荒原老狼,但我終究也有母親,我的母親也是個普通婦女,她也種花掃地,盡力把房間、樓梯、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