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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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一切之中最妙的是,我的中學時期的同學古斯塔夫突然出現在我的身旁。

    他是我童年時代的朋友中最調皮、最結實、最有生活樂趣的朋友之一,幾十年來,我一點不知道他的蹤影。

    當我看見他眨着淺藍色的眼睛向我示意時,我頓然心花怒放起來。

    他招呼我,我立刻高興地向他走過去。

     “啊,天哪,古斯塔夫,”我欣喜地喊道,“又見到你了!你現在當了什麼了?” 他生氣地笑起來,完全跟小時候一樣。

     “畜生,難道一見面就得問這個,就得說廢話?我當了神學教授,好了,你現在知道我幹什麼了,可是幸好現在不搞神學,而是在打仗。

    好吧,來!” 一輛小汽車喘着粗氣向我們開過來。

    他一槍把開車的人打下車,像猴子那樣敏捷地跳上汽車,把車停下,讓我上車。

    接着,我們像魔鬼那樣飛快地穿過槍林彈雨,穿過毀壞的汽車向前駛去,向城外開去。

     ‘你站在工廠哪一邊?”我問我的朋友。

     “啊,什麼,這是個無關緊要的問題,我們到城外再考慮。

    不,等一會兒,我當然要選擇另一方,雖然從根本上說都一樣。

    我是個神學家,我的祖師爺路德當時曾幫助貴族和富人對付農民,現在我們要把這一點糾正一下。

    這是輛老爺車,但願它還能堅持幾公裡。

    ” 我們像載滿了上帝所賜的風,飛速向前行駛,開進一片靜谧的地帶,這裡綠草如茵,林木茂盛,有幾英裡寬,然後穿過一大片平坦的地帶,慢慢開上一座峻峭的山。

    我們在光滑、閃爍的公路上停下,公路一邊是陡峭的岩壁,一邊是矮矮的護牆,彎彎曲曲向上盤旋,彎兒投得很急,越盤越高。

    公路下面有一池碧藍的湖水閃着孩她的波光。

     “這地方真美,”我說。

     “太漂亮了。

    我們可以把這條路叫作車軸路,據說有不少各種不同的車軸在這裡被扭斷了,小哈裡,注意! 路旁有一棵巨大的五針松,樹上用木闆搭了一個小棚子,這是個腰望哨和獵台。

    古斯塔夫沖我爽朗地笑了笑,狡詐地眨了眨藍眼睛,我們急忙下車,順着樹幹爬了上去,隐蔽在盼望哨裡,深深地吸了口氣。

    我們很喜歡這個酸望哨。

    在裡面,我們找到了獵槍、手槍和子彈箱。

    我們剛涼快了一會兒,做好打獵的姿勢,就聽到最近的拐彎處響起一輛高級轎車的喇叭聲,喇叭聲嘶啞高傲,汽車在閃光的山路上吼叫着,高速開過來。

    我們已經端好了槍。

    緊張極了。

     “瞄準司機廣古斯塔夫馬上下令說道,汽車正好從我們下面開過。

    我對準司機的藍相扣了闆機。

    那人應聲而倒,汽車仍在向前駛着,結果撞到岩壁上又彈了回來,像一隻大野蜂似的又重又慘地撞到矮矮的護牆上,車翻了個底朝天,砰地一聲翻 “幹掉了!”廣古斯塔夫笑道。

    “下一輛我來。

    ” 又有一輛車開來,三四個乘客坐在軟軟的車座上;一位婦女的頭上包着一塊高高飄起的紗巾,我真為這塊紗巾惋惜,誰知道,在這塊紗巾下面,也許是天下最漂亮的女人在歡笑。

    天哪,假若我們扮演強盜,最好也效法那些偉大的榜樣,不要把我們殺人的狂熱擴及到漂亮的女人身上。

    可是古斯塔夫已經開槍了。

    司機抽搐了一下,倒在車裡,汽車撞到刀削似的岩石上,飛向高空,四輪朝天,砰地一聲又掉到公路上。

    我們等着,車上沒有一點動靜,那些人像被捕鼠器捕獲的耗子那樣毫無聲響,躺在車下。

    車子還在震響,車輪在空中可笑地轉動,突然發出一聲可怕的爆炸聲,車子頓時着了火。

     “這是一輛福特車,”古斯塔夫說。

    ‘我們得下去清掃道路。

    ” 我們從樹立下來,看着還在燃燒的汽車殘骸。

    車很快就燒完了,我們折斷小樹做成撬杆,把燒壞的汽車播到路邊,翻過矮牆,推下懸崖,山下的灌木被打斷,噼噼啪啪響了好一陣。

    翻動汽車時,兩個死者從車中掉了出來,躺在地上,衣服燒壞了一些。

    有一人的衣服還算完好,我檢查他的口袋,看看能否找到點什麼,表明他是幹什麼的。

    我掏出一個皮夾子,裡面裝的是名片。

    我拿起一張,上面寫着:“Tattwamas!” “真有趣,”古斯塔夫說。

    “話說回來,我們殺死的人管它叫什麼名字,都無所謂。

    他們跟我不一樣,是些可憐鬼,名字無關緊要。

    這個世界肯定要毀滅,我們跟着一起毀滅。

    把他們按在水裡十分鐘,這是最無痛苦的解決辦法。

    好了,開始工作!” 我們把死者也扔下懸崖。

    又有一輛車嘟嘟地開近。

    我們幹脆就從路上向它射擊,打中了。

    車子像個醉漢那樣又向前踉跄了一段,然後翻倒,呼呼呼呼地停住了。

    一個乘客一動不動地坐在車裡,一位年輕的漂亮姑娘卻沒有受傷,她臉色蒼白,渾身發抖,從車子裡走出來。

    我們親切地向她問候,說願為她效勞。

    她非常吃驚,說不出一句話,神經錯亂似地盯了我們一會兒。

     “好,我們先去看看那位老先生,”古斯塔夫說完就向那位乘客走去。

    他靠在死了的司機後面的座位上,灰白頭發短短的,睜着一雙聰慧的淺灰色眼睛。

    看來他傷得很厲害,嘴巴流着鮮血,發僵的脖子歪斜着。

     “老先生,恕我冒昧,我叫古斯塔夫。

    我們鬥膽,打死了您的司機。

    請問尊姓大名!” 老者那雙小發眼睛冷冷地、悲傷地看着我們。

     ‘我是檢察官羅林,”他慢慢地說。

    “你們不僅殺死了我可憐的司機,還殺死了我,我覺得我不行了。

    你們為什麼要向我們開槍?” “您的車速太快了。

    ” “我們開得不快,是正常速度。

    ” “昨天正常的,今天就不正常了,檢察官先生。

    今天,我們認為不管什麼車,速度都太快。

    我們現在毀壞汽車,毀壞一切汽車以及所有其他機器。

    ” 他們也毀壞你們的獵槍?” “是的,假如我們有時間,就會輪到獵槍。

    估計到明天或後天,我們大家就都完了。

    您知道;我們這個地方人口太多了。

    瞧!現在需要的是空氣。

    ” “難道你們毫無選擇地向每個人開槍?” “當然。

    對某些人無疑是十分惋惜的。

    比如說這位漂亮的女士就使我們很難受。

    她是您的女兒嗎?” “不是,是我的速記員。

    ” “那就更好。

    現在請您下車,或者我們把您拉出來?我們要把車毀掉。

    ” “我甯可與汽車同歸于盡。

    ” “随您的便。

    請允許我再提一個問題。

    您是檢察官。

    我始終不理解,一個人為什麼能成為檢察官。

    您控告别的人,您判他們的刑,他們大部分是窮鬼。

    您就靠這個生活。

    是嗎?” “是這樣。

    我履行我的職責。

    這是我的責任。

    正像劊子手的工作是殺死被我判以死刑的人一樣。

    你們現在不也在做類似的事嗎?你們也在殺人。

    ” “我們是在殺人。

    不過,我們不是為了履行職責,而是為了娛樂,或者幹脆說是出于不滿,出于對世界的絕望。

    因此,殺人給我們帶來一絲快意。

    殺人從來沒有使您快樂?” “你們太無聊了。

    請你們行個好,快結束你們的工作吧。

    假如你們根本不知道職責這個概念……” 他打住了話頭,動了一下嘴唇,像要吐痰。

    但吐出來的隻是一點血,粘在他的下巴上。

     “請您等一會兒,”古斯塔夫很有禮貌地說。

    “職責這個概念我是不知道,現在不懂了。

    以前,我的職業經常與這個概念打交道,我以前是神學教授。

    我還當過士兵,在前線打過仗。

    我覺得,凡是職責,凡是權威和上司命令我做的事情,壓根兒都不是好事兒,找甯可反其道而行之。

    但雖說我不知道職責這個概念,我卻知道罪責這個概念,也許這兩者就是同一樣東西。

    母親生了我,我就有罪了,我就注定要生活,我就必定要屬于一個國家,要去當兵殺人,為購買炮火而納稅。

    現在,就在此刻,像以前在打仗時一樣,生活之罪又使我不得不殺人。

    而這次殺人,我心裡毫無反感,我已經屈服于罪責。

    把這個人口擁擠的愚蠢世界打個粉碎,我一點不反對,我很願意幫助毀滅世界,我自己也很願意一同毀滅。

    ” 檢察官極力要在那沾着血污的嘴上露出一絲微笑。

    雖然他沒有完全成功,但可以看出他的這個好意。

     “這很好,”他說,“那麼說,我們是同事。

    請履行你的職責,同事先生。

    ” 這期間,那漂亮的姑娘在路邊倒下,昏過去了。

     這時,又有一輛車嘟嘟響着喇叭全速開上來。

    我們把姑娘稍許拉到一邊,靠到岩壁上,讓新來的車開到前一輛車的殘骸前。

    那輛車來了個急刹車,車頭翹到了半空中,卻完好無損地停住了。

    我們趕緊端起槍,瞄準新來的人。

     “下車!”古斯塔夫命令道。

    “舉起手!” 從車上下來三個男人,乖乖地舉起雙手。

     “你們當中有醫生嗎片古斯塔夫問道。

     他們說沒有。

     “那就請你們行個好,小心地把這位先生從座位上擡出來,他受了重傷。

    你們帶上他,把他送到最近的城市。

    向前走,把他擡下來吧!” 那位老先生很快就在另一輛車上安置好了,古斯塔夫下命令讓他們開走了。

     那位女速記員清醒過來,看見了這一切。

    我們抓獲了這麼漂亮的戰利品,我很高興。

     “小姐,”古斯塔夫說,“您失去了您的雇主。

    但願在其他方面,那位老先生和您并沒有特别親近的關系。

    您被我雇用了,請好好地做我們的夥計吧!好了,稍許快一點。

    一會兒,這裡就會有麻煩的。

    您能爬樹嗎,小姐?能?那好。

    我們兩人把您夾在中間,可以幫您一下。

    ” 我們三人以最快的速度爬到樹上的哨棚裡。

    姑娘在上面感到不舒服,想吐。

    她喝了點法國白蘭地,很快就恢複過來了。

    她看見優美的湖光山色,非常贊賞,并且告訴我們她叫多拉。

     這時,下面又開來一輛汽車,車沒有停,小心謹慎地繞過倒在那裡的汽車,繼而又馬上加大了油門。

     “想溜跑?”古斯塔夫哈哈笑起來,開槍射中了司機,汽車亂跳了一會兒,一下子撞到護牆上,車身撞癟了,斜挂在懸崖上。

     “多拉,”我說,“您會用獵槍嗎?” 她不會,她向我們學習裝子彈。

    起先,她笨手笨腳,撞破了手指,流了血,起了泡,向我們要膏藥。

    可是古斯塔夫告訴她,現在是戰争,要她拿出勇氣,表明她是聽話的勇敢姑娘。

    這一說就行。

     “但是,我們會有什麼作為?”她接着問。

     “我不知道,”古斯塔夫說,“我的朋友哈裡喜歡漂亮的女人,他會成為您的朋友。

    ” ‘可是,他們會帶着警察和軍隊到這裡來把我們打死的。

    ” “警察等等都沒有了。

    我們可以選擇,多拉。

    我們可以安安靜靜地留在這裡,打壞所有經過這裡的汽車;我們也可以自己開上一輛車,讓别人向我們開槍。

    選擇哪一種都一樣。

    我主張留在這裡” 下而又來了一輛車,清脆的喇叭嘟嘟鳴叫着。

    這輛車很快就給撂倒了,四輪朝天躺在路上。

     “射擊能使人這麼快活,真可笑,”我說。

    “以前我還反對戰争呢!” 古斯塔夫微微一笑。

    “是呀,現在看來世界上人口太多了。

    以前沒有注意到這一點。

    現在,每個人不僅要呼吸空氣,還要有一輛汽車,這就發現人太多了。

    我們這裡做的當然并不理智,這是一場兒戲,戰争就是一場大兒戲。

    以後,人類肯定會學會用理智的手段控制人口的增長、眼下,我們對這無法忍受的狀況的反應是相當不理智的,可是從根本上說,我們做的是正确的:我們在減少人口。

    ” “是的,”我說,“我們做的也許是瘋事,然而這也許是有益的、必要的。

    人類動腦筋過分,想借助于理智之力把并不是理智所能達到的事情安排得井井有條,這不好。

    這樣就會産生兩種理想:美國人的理想和布爾什維克的理想,這兩種理想都是非常明智的,但是由于兩者都非常天真地把事情簡單化,它們就可怕地歪曲生活,使人無法生活。

    原先把人看作是崇高的理想,可是現在對人的看法正在開始變成千篇一律的模式。

    我們這些瘋子也許能使它重新高尚起來。

    ”古斯塔夫哈哈一笑,接過話茬答道:“老弟,你講得妙極了,領教你這口智慧之井的泉湧之聲真是一種快樂,受益匪淺。

    也許你講的話也有時的地方。

    不過,勞駕你,現在還是先裝子彈吧,我覺得你夢想太多了一點。

    随時都會有小虎跑上來,我們用哲學可打不死它們、槍膛裡必須老有子彈才行。

    ” 開來一輛汽車,馬上就被打中了,公路被堵住了。

    一位紅頭發壯漢幸免于死,在破車旁揮手跺腳,向四周探望。

    他發現了我們隐蔽的地方,吼叫着跑過來,舉起手槍向我們開了幾槍。

     “您快走開,要不,我就開槍了,”古斯塔夫沖下面喊道。

    那漢子瞄準他又開了一槍。

    于是我們也開了兩槍,把他打倒了。

     後來又開上來兩輛車,我們——一把它們擊毀了。

    這以後,路上空空的,寂靜無聲,這一段路很危險的消息大概傳開了。

    我們從容地觀察前面的美景。

    山腳下,湖的彼岸是一座小城,城的上空冒着煙,我們看見房子一幢接一幢地起了火.我們也聽見槍聲。

    多拉小聲地哭了起來,我撫摸她那沾滿淚水的臉頰。

     “難道我們大家都得死嗎?”她問。

    沒有人回答。

    這時,從下面上來一位步行的人,他看見路上堆着許多破汽車,圍着車東聞西看,然後彎身進了一輛汽車,不一會兒從裡面拿出一把花陽傘,一個女式手提皮包和一瓶酒。

    他心境平和地坐到牆上,嘴巴對着瓶口喝着酒,一邊從提包裡拿出錫紙包着的東西吃了起來。

    他把那瓶酒喝了個精光,用胳膊夾着陽傘,快活地繼續往前走了。

    他悠閑自得地走着。

    我對古斯塔夫說:“現在你能向這位讨人喜歡的漢子開槍,把他的腦袋穿個窟窿嗎?天曉得,我可做不到。

    ” “也沒有人要求這樣做,”我的朋友都吹了一句。

    他的心裡也覺得不好受起來。

    我們沒有再看那個人。

    他表現得那樣善良、平和和天真,一身清白無辜,我們突然覺得,那些曾認為非常值得贊許、非常必要的行為是多麼的愚蠢和厭惡。

    見鬼去吧,所有這些鮮血!我們感到羞愧。

    不過,據說在戰争中,甚至将軍們有時也有過這種感覺。

     “我們不能繼續在這裡待下去了,”多拉訴苦道,“我們該下去,在車子裡肯定能找到點吃的東西。

    你們這些布爾什維克難道不餓?” 山下,在煙火彌漫的城裡響起了教堂的鐘聲,那鐘聲聽起來既令人激動又令人害怕。

    我們準備下樹。

    當我幫助多拉跨過哨棚的欄杆時,我吻了她的大腿。

    她爽朗地笑了。

    正在這時,樹枝折斷了,我們兩人跌下萬丈深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