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關燈
下書本,抹上肥皂,把下巴刮得血淋淋的,穿上衣服,去享受與人打交道的樂趣吧!我一邊擦肥皂,一邊想起墓地上的那個肮髒的土穴,今天,一位不認識的死者被放進這個墓穴。

    我也想起那些基督徒兄弟姊妹感到無聊而緊皺着的臉,可是我卻笑不出來。

    那裡,在那肮髒的默士墓穴裡,在牧師發表愚蠢而令人難堪的演說時,在送葬人又笨又窘的表情裡,在所有這些鐵皮、大理石的十字架和墓碑構成的不能給人以慰藉的景象裡,在所有那些鐵絲或玻璃做的假花裡,我覺得,不僅那位陌生人在那裡結束了他的一生,不僅我明後天會在那裡結束我的一生,在送葬人的窘态和謊言中我會被草草埋進土穴裡;世上的一切都會這樣結束,我們的全部追求,我們的全部文化,我們的全部信仰,我們的全部生活樂趣,所有這一切都已病入膏肓,很快就會被埋葬到那裡。

    墓地就是我們的全部文化,在那裡,耶稣基督和蘇格拉底,莫紮特和海頓,但丁和歌德都隻不過是刻在鏽迹斑斑的鐵闆上的黯然失色的名字,四周站着那些窘态百出、說謊騙人的緻哀人,如果他們還能相信這些一度非常神聖的鐵闆,他們一定會付出很高的代價,如果他們對這已經滅亡的世界哪怕能認真地說一句公平話,表示哀悼和絕望,那麼他們一定會付出很高的代價,可是他們唯一能做的就是不知所措地獰笑着,在墓旁站立。

    我惱火地搔破下巴那塊老傷口,并用鹽水燒灼了一會兒,接着又把戴了不久的幹淨領子換下。

    其實,我根本不知道,我為什麼要這樣做,我對赴約沒有一絲一毫的興趣。

    但是,哈裡身上的某一小部分又逢場作戲起來,稱教授為可親可愛的人,渴望聞到一點人的氣味,渴望與人往來,一起談天說地,回憶起教授的漂亮夫人,認為到友好的人家消磨一個晚上的想法從根本上說是振奮人心的。

    凡此種種促使我在下巴上貼了一張藥膏,促使我穿上衣服,結上一條雅緻的領帶,我對自己好言相勸,打消了留在家裡的願望。

    同時我想,我違心地穿上衣服,出門拜訪一位教授,跟他互換或多或少是騙人的假殷勤,我想,大多數人也都像我一樣,年複一年,日複一日地被迫違心做事,違心生活,違心行動,他們探親訪友,聊天交談,到機關上班辦公,做所有這些事情都是被迫的、機械的、不是心甘情願的,這些事情也可以由機器做,也可以根本不做;正是這種永遠運轉不休的機械妨礙他們——如同妨礙我一樣——批判地看待自己的生活,妨礙他們看清并感覺這種生活的愚蠢、淺薄、可疑、毫無希望的悲哀和空虛。

    噢,他們是對的,這些人完全正确,他們就這樣生活,演戲,追名逐利。

    而不像我這種脫離正常軌道的人那樣反抗那些使人愁悶的機械,絕望地凝視虛空。

    即使我在這短短幾頁自述中有看不起人、嘲弄人的地方,但不要以為我要把責任轉嫁給他們,我要指控他們,要讓他們為我個人的困苦負責。

    但是,我現在已經淪落到這個地步,我已經滑到生活的邊緣,再邁一步就會掉進黑暗的無底深淵,如果這時我還企圖自欺欺人,還說生活機械在為我運轉,我還是永遠運轉的天真可愛的世界的一頁,那麼我就是在說謊,在做壞事。

     那個晚上天氣挺不錯。

    我在熟人的樓前停了片刻,仰視着窗戶。

    我心裡想,他就住在這裡,年複一年地做他的工作。

    看書,寫文章,探索西亞和印度神話之間的聯系,他在做這些事情時覺得其樂無窮,因為他相信他的工作的價值,相信科學(他是科學的奴仆),相信純知識的價值和知識積累的價值,因為他相信進步,相信發展。

    他沒有經曆過戰争,沒有經曆過愛因斯坦給迄今為止的思想基礎帶來的巨大震動(他想,這隻跟數學家有關),他看不見在他周圍一場新的戰争正在孕育中,他認為猶太人和共産黨人都該憎恨,他是個善良、沒有頭腦的、快樂、自大的孩子,這真使人羨慕。

    我振作了一下。

    走了過去,一穿着白圍裙的使女接待我,我從某種預感中準确地注意到她會把我的帽子和大衣放到什麼地方。

    使女把我帶進一間溫暖明亮的房間,請我稍等片刻。

    我沒有禱告,也沒有合眼略事小憩,而是聽從某種想玩兒的本能,順手拿起離我最近的一樣東西。

    那是一幅小小的鑲框的畫,背後有一個硬紙片支架,把畫斜支着放在圓桌上。

    這是一幅蝕刻版畫,刻的是詩人歌德,一位性格鮮明、發式出衆的老人,臉部造型非常漂亮,臉上既不缺乏那衆所周知的神采奕奕的眼神,也不缺乏那一絲宮廷大臣的莊嚴所略略掩蓋的孤獨與凄楚。

    藝術家在表現孤獨與凄楚這一特點上特别下了功夫。

    他成功地賦予了這位非凡的老人以克制和誠實這樣一種教授的、也可說是演員的特征,同時又無損他的深度。

    總而言之,他把他塑造成一位确确實實很漂亮的老先生,每幢市民住宅都可以把它作為擺設。

    勤勞的手工藝家創作了一系列形象可愛的救世主、耶稣十二信徒、英雄、思想巨人和政治家的畫,我手裡這幅畫大概并不比這些畫更令人不适,也許隻是由于這幅畫畫技高超才刺激了我;不管怎樣,我已經受了足夠的刺激,惱怒萬分,有一觸即發之勢,而老歌德那自命不凡、沾沾自喜的形象還用預示不幸的刺耳的聲音沖着我喊叫,向我指出這裡不是我呆的地方。

    這裡是溫文爾雅的先師和民族英雄的家.而不是荒原狼的家。

     假如這時主人走進來,我也許就會成功地找出可信的借口撤退。

    可是進來的是他的夫人,我隻好聽憑命運的安排,我預感到大難臨頭。

    我們互相問候,不協調的事兒接壤而來。

    夫人祝賀我氣色好,而我自己非常清楚,我們上次見面後的這些年裡我老了很多;她跟我握手,我那患風濕病的手指一陣疼痛,我就知道我老了。

    然後她問我的妻子可好,我隻得老實告訴她,我妻子已經離開我,我們離婚了。

    教授跨進房間,我們兩人都很高興。

    他也熱烈地歡迎我。

    很快就表明情況是如何可笑。

    他手裡拿着一張報紙,這是他訂閱的,是軍國主義和主戰派的報紙。

    他跟我握過手後,指着報紙對我說,報紙上讀到了一個政論家,他與我同姓,也叫哈勒爾,他肯定是個講小子,是個不愛祖國的家夥,他曾拿皇帝尋開心,他聲言。

    他的祖國和敵國一樣要對戰争的爆發承擔責任。

    這是什麼混蛋!哎,這兒夠他瞧的了,編輯部把這個害蟲狠狠批了一通,駁得他體無完膚。

    他看我對這個題目毫無興趣,我們就談起别的問題。

    他們夫妻兩個事先真的都沒有想到,那個可惡的人會坐在他們面前,而且如此可惡的人就是我本人。

    當然,幹嗎要大聲張揚,使他們不安!我暗自發笑,但我已不抱任何希望,今晚我還會有什麼愉快呢。

    當時的情景還曆曆在目。

    當教授談起賣國賊哈勒爾的一瞬間,我心裡升起一種沮喪和絕望的難受感覺,自從目睹了那一幕出殡情景後,這種感覺越來越強烈,越來越濃郁,最後變成了強大的壓力。

    變成了身體(下半身)感受得到的痛苦,變成了非常可怕的命運所系之感。

    我覺得,有什麼東西在窺視我、有什麼危險悄悄地從後面向我靠近。

    幸好仆人報告說晚飯準備好了。

    我們走進餐室。

    我搜索枯腸,盡力說點無關痛癢的話,問點無關緊要的事情。

    我邊說邊吃,比平時吃得多,我覺得自己越來越可憐了。

    我不斷地想,我的天哪,我們幹嗎要這樣折磨自己?我清楚地感到,我的主人也并不覺得舒服,不管是由于我給人一種麻木遲滞的印象也好,還是他們家裡本來就有不高興的事,我覺得他們是費很大勁兒才裝出這麼活躍的。

    他們也問了我一些事情,我卻無法給予誠實的答複,很快我就說了一大通謊話,每說一個字都得拼命忍住惡心。

    最後,為了引開話題,我講起我今天目睹的安葬儀式。

    可是我的語氣不對頭,我的幽默一開始就讓人掃興,我們越來越談不到一起,荒原狼嘴牙咧嘴地笑,等到了科點,我們三個人都不怎麼說話了。

     我們回到先頭那間屋子,在那裡喝咖啡,喝燒酒,一也許這會幫助我們恢複一點情緒。

    但那位大詩人又映入我的眼簾,雖然他是放在旁邊的五鬥櫃上我始終擺脫不了他,我聽見内心那警告的聲音,但還是把那幅畫拿到了手裡,開始與詩人争論起來。

    我完全被這種感情支配了:現在的情況無法忍受,我隻有兩條路,要麼提起主人的興趣,感動他們,讓他們與我的話發生共鳴,要麼完全破裂,不可收拾。

     我說:“但願歌德并不是真的這個樣子!你看他這副自負高貴的模樣!他擺出一副架子,眼看肖像的尊敬的諸君眉來眼去,他表面像個男子漢大丈夫。

    心裡卻非常纏綿傷感!他肯定有許多可以被人指責的地方,我也常常對這位傲慢的老頭有許多不滿,但是把他畫成這個樣子,這可不行,這也太過分了。

    ” 主婦再次斟滿咖啡,哭喪着臉匆匆走出房間,她丈夫既難堪又氣忿地開了口,說這幅歌德畫像是他妻子的,她特别喜愛它。

    “即使您從客觀上說是對的,您也不能說得這樣尖刻。

    況且,您說的話是否對,我有不同看法。

    ” “這您說得對,”我承認。

    “可惜,我說話總愛尖刻、好走極端,這是我的習慣,我的毛病。

    不過,歌德自己情緒好的時候,也是這樣的。

    這位可愛的、庸俗的沙龍歌德自然永遠不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