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章 人淡如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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園子,仍是怔怔地不會說話。

    那藥店主人道:‘這一位是武昌淩翰林家的小姐,咱們武漢出名的美人。

    她家裡的花卉,那是了不起的。

    ’ “我出了園子,和藥店主人分了手,回到客店,心中除了那位淩小姐之外,再沒絲毫别的念頭。

    到得午後,我便過江到了武昌,問明途徑,到淩翰林府上去。

    倘若就此進去拜訪,那是太也冒昧,我在府門外踱來踱去,心裡七上八下,又是歡喜,又是害怕,又斥罵自己該死。

    我那時年紀已不算小了,可是就象初堕情網的小夥子一般,變成了隻沒頭蒼蠅。

    ” 他說到這裡,臉上現出一股奇異的光采,眼中神光湛湛,顯得甚是興奮。

     狄雲感到害怕,擔心他突然會體力不支,說道:“丁大哥,你還是安安靜靜地歇一會。

    我去找個大夫來給你瞧瞧,未必就真的沒法子治。

    ”說着便站起身來。

     丁典一把抓住他衣袖,說道:“我們倆這副模樣出去找大夫,那不是自尋死路麼?”頓了一頓,歎了口氣,道:“狄兄弟,那日你聽到師妹嫁了别人,氣得上吊,你師妹待你無情無義,實在不值得為她尋死。

    ” 狄雲點頭道:“不錯,這些年來,我也已想穿啦。

    ” 丁典道:“倘若你師妹對你一往情深,終于為你而死,那麼,你也該為她而死了。

    ”狄雲突然省悟,道:“那位淩小姐是為你死的?”丁典道:“正是。

    她為我死了,現下我也就要為她死啦。

    我……我心裡很快活。

    她對我情深義重,我……我也待她不錯。

    狄兄弟,别說我中毒無藥可治,就是醫治得好,我也不治。

    ” 蓦然之間,狄雲心中感到一陣難以形容的傷心,那當然是為了痛惜良友将逝,可是在内心深處,反而在羨慕他的幸福,因為在這世界上,有一個女子是真心誠意地愛他,甘願為他而死,而他,也是同樣深摯地報答了這番恩情。

    可是自己呢?自己呢? 丁典又沉浸在往日的回憶之中,說道: “淩翰林的府門是朱紅的大門,門口兩隻大石獅子,我是個江湖人,怎能貿然闖進去?我在門外踱了三個時辰,直踱到黃昏,自己也不知道到底在盼望什麼。

     “天快黑了,我還是沒想到要離開,忽然間,旁邊小門中出來了一個少女,悄步走到我身邊,輕聲說道:‘傻瓜,你在這裡還不走?小姐請你回家去吧!’我一看,正是淩小姐身邊的那個丫頭。

    我心中怦怦亂跳,結結巴巴地道:‘你……你說什麼?’ “她笑嘻嘻地道:‘小姐和我賭了東道,賭你什麼時候才走。

    我已赢了兩個銀指環,你還不走?’我又驚又喜,道:‘我在這裡,小姐早知道了麼?’那丫環笑道:‘我出來瞧了你好幾次,你始終沒見到我,你靈魂兒也不見了,是不是?’她笑了笑,轉身便走。

    我忙道:‘姊姊!’她說:‘怎麼?你想什麼?’我道:‘聽姊姊說,府上有幾盆名種的綠菊花,我很想瞧瞧。

    不知行不行?’她點點頭,伸手指着後園的一角紅樓,說道:‘我去求求小姐,要是她答允,就會把綠菊花放在那紅樓的窗檻上。

    ’ “那天晚上,我在淩府外的石闆上坐了一夜。

     “到第二天早晨,狄兄弟,我好福氣,兩盆淡綠的菊花當真出現在那窗檻之上。

    我知道一盆叫做‘春水碧波’,一盆叫做‘碧玉如意’,可是我心中想着的,隻是放這兩盆花的人。

    就在那時候,在那簾子後面,那張天下最美麗的臉龐悄悄地露出半面,向我凝望了一眼,忽然間滿臉紅暈,隐到了簾子之後,從此不再出現。

     “狄兄弟,你大哥相貌醜陋,非富非貴,隻是個流落江湖的草莽之徒,如何敢盼望得佳人垂青?隻是從此之後,每天早晨,我總到淩府的後園之外,向小姐窗檻瞧上半天。

    淩小姐倒也記着我,每天總是換一盆鮮花,放在窗檻之上。

     “這樣子的六個多月,不論大風大雨,大霜大雪,我天天早晨去賞花。

    淩小姐也總風雨不改地給我換一盆鮮花。

    她每天隻看我一眼,決不看第二次,每看了這一眼,總是滿臉紅暈地隐到了簾子之後。

    我隻要每天這樣見到一次她的眼波、她臉上的紅暈,那就心滿意足。

    她從來沒跟我說話,我也不敢開口說一句。

    以我的武功,輕輕一縱,便可躍上樓去,到了她身前。

    但我從來不敢對她有半分輕慢。

    至于寫一封信來表達敬慕之忱,那更是不敢了。

     “那一年三月初五的夜裡,有兩個和尚到我寓所來,忽然向我襲擊。

    他們得知了消息,想搶神照經和劍訣。

    這兩個和尚,便是‘血刀門’五僧中的二僧,其中一個我已在牢獄中料理了,那日你親眼瞧見的。

    可是那時我還沒練成神照功,武功及不上他們,給這兩個惡僧打得重傷,險些性命不保,我躲在馬廄的草料堆中,這才脫難。

     “這一場傷着實不輕,足足躺了三個多月,才勉強能夠起身。

    我一起床,撐了拐杖,掙紮着便到淩府的後園門外,隻見景物全非,一打聽,原來淩翰林已在三個月前搬了家。

    搬到什麼地方,竟是誰也不知。

     “狄兄弟,你想想,我這番失望,可比身上這些傷勢厲害得多。

    我心中奇怪,淩翰林是武昌大名鼎鼎的人物,搬到了什麼地方,決不至于誰也不知。

    可是我東查西問,花了不少财物氣力,仍是沒有半點頭緒。

    這中間實在大有蹊跷。

    顯然,淩翰林或許為了躲避仇家,或許另有特别原因,這才突然間舉家遷徙,不知去向,湊巧的是,我受傷不久,她家裡就搬了。

     “從此我不論做什麼事都是全無心思,在江湖上東遊西蕩。

    也是我丁典洪福齊天,這日在長沙茶館之中,無意聽到兩個幫會中人談論,商量着要到荊州去找萬震山,說要他交出那部‘連城劍譜’來。

    我想那日萬震山師兄弟三人大逆殺師,為的就是這本劍譜,到底那劍譜是副什麼樣子,倒不妨瞧瞧。

    于是我悄悄跟着二人,到了江陵。

    這兩個幫會中人委實是不自量力,一到萬家去生事,就給萬震山拿住了,送到荊州府衙門去。

    我跟着去瞧熱鬧,一見到府衙前貼的大告示,可真喜從天降。

    原來那知府不是旁人,正是淩小姐的父親淩退思。

     “這天晚上,我悄悄捧了一盆薔薇,放在淩小姐後樓的窗檻上,然後在樓下等着。

    第二天早晨,小姐打開窗子,見到了那盆花,驚呼了一聲,随即又見到了我。

    我們一年多不見,都以為今生再無相見之日,此番久别重逢,真是說不出的歡喜。

    她向我瞧了好一會兒,才紅着臉,輕輕掩上了窗子。

    第三天,她終于說話了,問:‘你生病了麼?可瘦得多了。

    ’ “以後的日子,我不是做人,是在天上做神仙,其實就做神仙,一定也沒我這般快活。

    每天半夜裡,我到樓上去接淩小姐出來,在江陵各處荒山曠野漫遊。

    我們從沒半分不規矩的行為,然而是無話不說,比天下最要好朋友還知己。

     “一天晚上,淩小姐向我吐露了一個大秘密。

    原來她爹爹雖然考中進士,做過翰林,其實是兩湖龍沙幫中的大龍頭,不但文才出衆,武功也十分了得。

    我對淩小姐既敬若天神,對她父親自然也甚為尊敬,聽了也不以為意。

     “又有一天晚上,淩小姐對我說,她父親所以不做清貴的翰林,又使了數萬兩銀子,千方百計的謀求來做荊州府知府,乃是有一個重大圖謀。

    原來他從史書之中,探索到荊州城中某地,一定埋藏有一批數量巨大無比的财寶。

     “淩小姐說,六朝時梁朝的梁武帝經侯景之亂而死,簡文帝接位,又被侯景害死,湘東王蕭繹接位于江陵,是為梁元帝。

    梁元帝懦弱無能,性喜積聚财寶,在江陵做了三年皇帝,搜刮的金珠珍寶,不計其數。

    承聖三年,魏兵攻破江陵,殺了元帝。

    但他聚斂的财寶藏在何處,卻無人得知。

    魏兵元帥于謹為了查問這批珍寶,拷打殺掠了數千人,始終追查不到。

    他怕知道珍寶所在的人日後偷偷發掘,将江陵百姓數萬口盡數驅歸長安。

    殺的殺,坑的坑,幾乎沒什麼活口幸存。

    幾百年來,這秘密始終沒揭破。

    時候長了,更加誰也不知道了。

     “淩小姐說,她爹爹花了多年工夫,翻查荊州府志,以及各種各樣的古書舊錄,斷定梁元帝這批财寶,定是埋藏在江陵城外某地。

    梁元帝性子殘忍,想必是埋了寶物之後,将得知秘密的人盡數殺了,因此魏兵元帥不論如何的拷掠百姓,終究得不到絲毫線索。

    ” 狄雲聽到這裡,心頭存着的許多疑窦慢慢一個個解明了,說道:“丁大哥,你知道這寶藏的秘密,是不是?這許多人到牢獄中來找你,也必是為了想得這個大寶藏。

    ” 丁典臉露苦笑,繼續說下去: “淩小姐跟我說了這些話,我隻覺得她爹爹發财之心忒也厲害,他已這般文武全才,又富又貴,何必再去想什麼寶藏?後來我跟她談論江湖間的諸般見聞,那晚在江邊見到萬震山三人弑師奪譜的事,自然也不瞞她。

    我跟她說到神照經、連城訣等等。

     “我們這般過了大半年快活日子,那一日是七月十四,淩小姐對我說:‘典哥,咱們的事,總得給爹爹說了,請他老人家作主,那就不用這般偷偷摸摸……’她這句話沒說完,羞得将臉藏在我的懷裡。

    我說:‘你是千金小姐,我就怕你爹爹瞧我不起。

    ’她說:‘我祖上其實也是武林中人,隻不過我爹爹去做了官,我又不會半點武藝。

    我爹爹是最疼我的,自從我媽死後,我說什麼他都答允。

    ’ “我聽她這麼說,自然高興得要命。

    七月十五這一天,在白天該睡覺的時候,也閉不了眼睛。

    到得半夜,我又到淩小姐樓上去會她,她滿臉通紅地說:‘爹爹說,一切聽女兒的話。

    ’我樂得變成了個大傻瓜,兩個兒你瞧瞧我,我瞧瞧你,隻是嘻嘻地直笑。

     “我倆手挽手走下樓來,忽然在月光之下,看見花圃中多了幾盆顔色特别嬌豔的黃花。

    這些花的花瓣黃得象金子一樣,閃閃發亮,花朵的樣子很象荷花,隻是沒荷花那麼大。

    我二人都是最愛花的,立時便過去觀賞。

    淩小姐啧啧稱奇,說從來沒見過這種黃花,我們一齊湊近去聞聞,要知道這花的香氣如何……” 狄雲聽他叙述往事,月光之下,與心上人攜手同遊,觀賞奇花,當真是天上神仙也比不上了。

    可是丁典述說的語調之中,卻含有一股陰森森的可怖氣息,狄雲聽得幾乎氣也喘不過來,似乎這廢園之中,有許多惡鬼要撲上身來一般,突然之間他想到了一個名字,大聲叫道:“金波旬花!” 丁典嘴角邊露出一絲苦笑,隔了好一會,才道:“兄弟,你不笨了。

    以後你一人行走江湖,也不會吃虧,我這可放心了。

    ” 狄雲聽他這幾句話中充滿了關切和友愛,忍不住熱淚盈眶,恨恨地道:“淩知府這狗官,他,他,他不肯将女兒許配于你,那也罷了,何必使這毒計害你?” 丁典道:“當時我怎麼猜想得到?更哪知道這金色的花朵,便是奇毒無比的金波旬花?‘波旬’兩字是梵語,是‘惡魔’的意思。

    這毒花是從天竺傳來的,原來天竺人叫它為‘惡魔花’,我一聞到花香,便是一陣暈眩,隻見淩小姐身子晃了幾晃,便即摔倒。

    我忙伸手去扶,自己卻也站立不定。

    我正運内功調息,與毒性相抗,突然間暗處搶出幾個手執兵刃的漢子來。

    我隻和他們鬥得幾招,眼前已是漆黑一團,接着什麼也不知道了。

     “待得醒轉,我手足都已上了铐鐐,連琵琶骨也被鐵鍊穿過。

    淩知府穿了便服,在花廳中審訊,旁邊伺候的也不是衙門中的差役,而是他幫會中的兄弟。

    我自然十分倔強,破口大罵。

    淩知府先命人狠狠拷打我一頓,這才逼我交出神照經和劍訣。

     “以後的事,你都知道了。

    每個月十五,淩知府便提我去拷打一頓,勒逼我交出武經劍訣,我始終給他個不理不睬。

    他的耐心也真好,咱們便這麼耗上了。

    ” 狄雲道:“淩小姐呢?她為什麼不想法子救你?你後來練成了神照功,來去自如,為什麼不去瞧瞧好?為什麼在獄中空等,一直等到她死?” 丁典頭腦中一陣劇烈的暈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