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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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着團團塵霧的林蔭路上,撒下稀稀拉拉的蔭影。

    塵土也在整個花園裡漂浮,一會兒就落在樹上,落在幾百張白色桌子上,落在坐在桌子旁邊大喝啤酒的人群身上; 那些渾身是土的堂倌正在源源不斷地給他們送酒。

     演奏台上的軍樂隊演奏着一首感傷的華爾茲舞曲,在設有露台的飯店大廳内,人們不顧蒸騰的炎熱,正在起勁地跳舞;男舞伴不穿汗衫,有的連背心也不穿,可是鞋後跟跺地闆的勁頭倒挺大,還哇哇地呼叫着。

     擠在門口和敞開的窗戶前面的大群觀衆也熱情地捧着場,通過窗口給那些跳累了的人遞啤酒;許多等不及的人則在露台和草坪上跳了起來,把自己裹在團團塵土中。

    給他們伴奏的是射擊場的槍聲,滾球場上抛球時發出的沉悶的咕噜咕噜聲,和整個花園裡兒童喇叭的刺耳尖叫聲。

     小池塘裡發黴發臭的死水上,漂遊着幾隻小船;船上幾對多情的情人頂着陽光的烤曬在練習蕩槳,還以情意綿綿的聲調唱着描述森林、啤酒和愛情的德國歌曲。

     “走吧,我實在呆不下去。

    ”尼娜從座位上站起來,小聲說。

     “你對民衆娛樂和民主環境已經膩味啦?”庫羅夫斯基為他們一口沒喝的啤酒付錢時,諷刺地問道。

     “我就讨厭塵土和這兒的醜态。

    到森林裡去吧,也許那兒有新鮮空氣。

    ”她喃喃地說,捂着嘴,因為塵土飛得越來越多了。

     可是森林裡也沒有新鮮空氣。

     “難道這就是森林?”安卡站在樹下驚異地問。

     “羅茲人就叫它森林。

    ” 他們往裡面走去。

     森林靜悄悄的,象死了一樣。

    幾千根顯得凄涼的黑樹幹向四面八方排列開,枯幹發黃的樹枝在垂死中無力地耷拉着,因為擋住了光線,到處都是陰沉沉、愁慘慘的。

    樹木矗立着,紋絲不動,如果偶爾吹來一陣風,也隻象是犯熱病一樣抖動幾下,低沉而悲傷地沙沙響幾下,過後依然是垂死、凄慘、黑糊糊的,好象是在沉思;樹林同時斜着身子趨向工廠的廢水溝。

    這條水溝象色帶一樣在黑樹幹和樹蔭中蜿蜓伸展,散發出嗆鼻子的可怕臭味,在許多地方形成一些粘糊糊的、長滿黴菌的水窪子,它的水浸入大樹的強有力的機體;大樹樹根象巨人的手指一樣鑽入泥土後,從中慢慢吸吮到的卻是緻其死命的毒水。

     就在這些正在死亡的樹林中間,到處都有三五成群、談笑風生的人。

     筒琴和幾百個小手風琴在森林各處吱吱喇喇響着,茶炊冒出蒸汽,兒童象彩蝶一樣在凄涼的幽暗之處跑跳,不少地方有人跳舞,湊在一起的人們的談話聲和音樂聲響成一片。

     “玩得多不痛快。

    ”安卡注意到了,“他們怎麼玩也不象個玩的樣子,為什麼誰也不呼喊呼喊,不唱唱歌,不盡情消遣、休息、輕松一下呢?” “為什麼?因為他們不會,沒有力氣。

    今天休息,昨天的事還沒有忘,明天的操心事又上了心頭。

    ”尼娜一邊說,一邊指着散坐在樹下的一家一家的人;他們面無表情地呆坐着,疲憊不堪,若有所思地張望着森林各處,看到别人跳舞、歡笑時感到驚異。

     “到林子外面去吧,找一小塊地看看也是好的。

    ”安卡提議說。

     他們走了,可是在外面也沒呆多久,因為安卡找不到田地。

    她滿目所見都是空蕩蕩的場地,上面兀立着一座座磚廠,和一些工廠的紅色煙囪和樓房,還有幾個騎自行車的人,在撒滿了煤粉的道路上蹬着。

     他們及時趕回到城裡,安卡急忙回到了家,心想準能見到卡羅爾;可是甚至到吃飯時他也沒來。

     阿達姆先生睡在花園樹蔭下自己的一輛小車裡。

    整座住宅籠罩着一片給人帶來某種特殊無聊之感的寂靜,麻雀在空空蕩蕩的露台上啁啾,互相追逐,安卡進來後,它們也不怕。

    安卡在花園裡繞了一圈,又推門看了看所有的房間,茫然不知所措。

     她拿起一本書,坐在露台上,可是看不下去,她漫無目标地遠望着從東方湧起的朵朵白雲,聽着女仆在廚房裡放開嗓門唱午禱聖歌。

    歌聲使她活生生地回憶起了鄉下,心上頓時充滿痛苦的鄉愁,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竟潸然淚下。

     她無端覺得自己孤獨,被人遺棄,好象被遠遠隔絕在世界之外…… 阿達姆先生呼喚起來,于是她走過去,把他推到露台上。

     “卡羅爾不在?” “不知道,我剛回來。

     他們沉默了許久,互相避着對方的目光,最後阿達姆先生畏葸地說: “咱們一塊兒作祈禱吧?” “好,噢,那好!”她高興地說,馬上取來了祈禱書。

     “因為……你瞧……是庫魯夫提醒了咱們……”他低聲說着,摘下帽子,劃了十字,開始随着她默念拉丁文聖歌詞。

    這聲音充滿了信心和深情。

     傍晚的寂靜變得愈加深沉,與蒼茫暮色一起蔓延開了;暮色把它的珠網般的暗影籠罩在低矮的房屋上和果園上,隻有鋅闆屋頂和窗玻璃依然反映出晚霞的缤紛彩色。

    星期天照樣開工的工廠的青煙象玫瑰色的串珠一樣,象一條沒有盡頭的螺旋鍊條一樣,袅袅升上天空。

     安卡詠誦聖歌直到黃昏,她的富于深情韻調的清脆的嗓音象水波一樣在露台上傳開,輕輕地觸動了紛披的葡萄樹葉,搖曳着爬滿栅欄的菟絲子和碗豆的玲珑小花。

    她誦讀完畢之後,便偎依在父親身邊,按照庫魯夫的古老習慣又以稍許壓低了的聲音唱道: 我們全部的日常瑣事…… 阿達姆先生用低音伴和着,廚娘也用高音随和着。

     在遠處,仿佛幾千裡以外,可以聽見遊者們返回時的喧鬧聲,馬車的辚辚聲,工廠的低沉轟隆聲和酒店裡筒琴的如泣如訴的嗚嗚聲。

     片刻之後,端來了茶。

    可是卡羅爾還沒有來。

     安卡等他等得越來越不耐煩了,因為祈禱之後,她的心情十分平靜,她下決心要把自己心上的苦惱和疑慮如數說給他聽。

     她甚至下決心請他原諒自己今天的不辭而别,但願快刀斬亂麻地結束這種沒完沒了的誤解。

     然而,卡羅爾就是不來。

    維索茨卡倒是來了,顯得又神秘又嚴肅,說了半天兒子或一般男人們的事,沒完沒了地唠叨着一些氣人的事,想要以此來突出她到這兒來要辦的好事。

     安卡越聽心裡越慌,終于問道: “您幹嗎不直說呢,何苦吞吞吐吐地兜圈子,姑媽?” “好吧,我也想直說,可是我笨嘴笨舌的,不會變個樣子。

     走,到你屋裡去。

    把門關好!”進屋後,她又吩咐。

     “您說吧。

    ”安卡坐在桌旁小椅子上,桌上點着燈,蓋着金黃色的燈罩。

     “這麼回事,我的孩子,我是你的親戚,特意來問你,你知道不知道羅茲城裡說你和卡羅爾的什麼話?” “我連想也沒想到他們議論這件事。

    ”她擡起眼睛來小聲問。

     “也沒猜到?” “沒有,想不出來他們能夠說什麼。

    ”由于她回答得心平氣和,維索茨卡也噎回去了幾句話。

    老夫人在屋裡來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