乞力馬紮羅的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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士忌蘇打來。

    &rdquo &ldquo請你喝肉湯吧,&rdquo她溫柔地說。

     &ldquo好吧。

    &rdquo 肉湯太燙了。

    他隻好把肉湯倒在杯子裡,等涼得可以喝了,才把肉湯喝下去,一口也沒有哽住過。

     &ldquo你是一個好女人,&rdquo他說,&ldquo你不用關心我啦。

    &rdquo 她仰起她那張在《激勵》和《城市與鄉村》上人人皆知,人人都愛的臉龐望着他,那張臉因為酗酒狂飲而稍有遜色,因為貪戀床第之樂而稍有遜色,可是《城市與鄉村》從未展示過她那美麗的胸部,她那有用的大腿,她那輕柔地愛撫你的纖小的手,當他望着她,看到她那著名的動人的微笑的時候,他感到死神又來臨了。

    這回沒有沖擊。

    它是一股氣,象一陣使燭光搖曳,使火焰騰起的微風。

     &ldquo待會兒他們可以把我的蚊帳拿出來挂在樹上,生一堆篝火。

    今天晚上我不想搬到帳篷裡去睡了。

    不值得搬動了。

    今天是一個晴朗的夜晚。

    不會下雨。

    &rdquo 那麼,你就這樣死了,在你聽不見的悄聲低語中死去了。

     好吧,這樣就再也不會吵嘴了。

    這一點他可以保證。

    這個他從來沒有經曆過的經驗,他現在不會去破壞它了。

    但是他也可能會破壞。

    你已經把什麼都毀啦。

    但是也許他不會。

     &ldquo你能聽寫嗎?&rdquo &ldquo我沒有學過,&rdquo她告訴他。

     &ldquo好吧。

    &rdquo 沒有時間了,當然,盡管好象經過了壓縮,隻要你能處理得當,你隻消用一段文字就可以把那一切都寫進去。

     在湖畔,一座山上,有一所圓木構築的房子,縫隙都用灰泥嵌成白色。

    門邊的柱子上挂着一隻鈴,這是召喚人們進去吃飯用的。

    房子後面是田野,田野後面是森林。

    一排倫巴底白楊樹從房子一直伸展到碼頭。

    另一排白楊樹沿着這一帶迤逦而去。

    森林的邊緣有一條通向山巒的小路,他曾經在這條小路上采摘過黑莓。

    後來,那所圓木房子燒坍了,在壁爐上面的鹿腳架上挂着的獵槍都燒掉了,槍筒和槍托跟融化在彈夾裡的鉛彈也都一起燒壞了,擱在那一堆灰上&mdash&mdash那堆灰原是給那隻做肥皂的大鐵鍋熬堿水用的,你問祖父能不能拿去玩,他說,不行。

    你知道那些獵槍仍舊是他的,他從此也再沒有買别的獵槍了。

    他也再不打獵了。

    現在在原來的地方用木料重新蓋了那所房子,漆成了白色,從門廊上你可以看見白楊樹和那邊的湖光山色;可是再也沒有獵槍了。

    從前挂在圓木房子牆上的鹿腳上的獵槍筒,擱在那堆灰上,再也沒有人去碰過。

     戰後,我們在黑森林⒂裡,租了一條釣鲑魚的小溪,有兩條路可以跑到那兒去。

    一條是從特裡貝格走下山谷,然後燒着那條覆蓋在林蔭(靠近那條白色的路)下的山路走上一條山坡小道,穿山越嶺,經過許多矗立着高大的黑森林式房子的小農場,一直走到小道和小溪交叉的地方。

    我們就在這個地方開始釣魚。

     另一條路是陡直地爬上樹林邊沿,然後翻過山巅,穿過松林,接着走出林子來到一片草地邊沿,下山越過這片草地到那座橋邊。

    小溪邊是一溜桦樹,小溪并不寬闊,而是窄小、清澈而湍急,在桦樹根邊沖出了一個個小潭。

     在特裡貝格的客店裡,店主人這一季生意興隆。

    這是使人非常快活的事,我們都是親密的朋友。

    第二年通貨膨脹,店主人前一年賺的錢,還不夠買進經營客店必需的物品,于是他上吊死了。

     你能口授這些,但是你無法口授那個城堡護牆廣場,那裡賣花人在大街上給他們的花卉染色,顔料淌得路面上到處都是,公共汽車都從那兒出發,老頭兒和女人們總是喝甜酒和用果渣釀制的低劣的白蘭地,喝得醉醺醺的;小孩子們在寒風凜冽中淌着鼻涕;汗臭和貧窮的氣味,&ldquo業餘者咖啡館&rdquo裡的醉态,還有&ldquo風笛&rdquo跳舞廳的妓女們,她們就住在舞廳樓上。

    那個看門女人在她的小屋裡款待那個共和國自衛隊員,一張椅上放着共和國自衛隊員的那頂插着馬鬃的帽子。

    門廳那邊還有家住戶,她的丈夫是個自行車賽手,那天早晨她在牛奶房打開《機動車》報看到他在第一次參加盛大的巴黎環城比賽中名列第三時,她是多麼高興。

    她漲紅了臉,大聲笑了出來,接着跑到樓上,手裡拿着那張淡黃色的體育報哭了起來。

     他,哈裡,有一次淩晨要乘飛機出門,經營&ldquo風笛&rdquo跳舞廳的女人的丈夫駕了一輛出租汽車來敲門喚他起身,動身前他們兩個人在酒吧間的鋅桌邊喝了一杯白葡萄酒。

    那時,他熟悉那個地區的鄰居,因為他們都很窮。

     在城堡護牆廣場附近有兩種人:酒徒和運動員。

    酒徒以酗酒打發貧困,而運動員則在鍛煉中忘卻貧困。

    他們是巴黎公社的後裔,因此,對于他們來說,懂得他們的政治并不難。

    他們知道是誰打死了他們的父老兄弟和親屬朋友的,當凡爾賽的軍隊開進巴黎,繼公社之後而占領了這座城市,任何人,隻要是他們摸到手上有繭的,或者戴着便帽的,或者帶有任何其他标志說明他是一個勞動者的,一律格殺勿論。

    就是在這樣的貧困之中,就是在這個地區裡,街對面是一家馬肉鋪和一家釀酒合作社,他開始了他此後的寫作生涯。

    巴黎再沒有他這樣熱愛的地區了,那蔓生的樹木,那白色的灰泥牆,下面塗成棕色的老房子,那在圓形廣場上的長長的綠色公共汽車,那路面上淌着染花的紫色顔料,那從山上向塞納河急轉直下的萊蒙昂紅衣主教大街,還有那另一條狹窄然而熱鬧的莫菲塔德路。

    那條通向萬神殿的大街和那另一條他經常騎着自行車經過的大街,那是那個地區唯一的一條鋪上瀝青的大街,車胎駛過,感到光溜平滑,街道兩邊盡是高聳而狹小的房子,還有那家高聳的下等客店,保爾·魏爾倫⒃就死在這裡。

    在他們住的公寓裡,隻有兩間屋子,他在那家客店的頂樓上有一間房間,每月他要付六十法郎的房租,他在這裡寫作,從這間房間,他可以看到鱗次栉比的屋頂和煙囪以及巴黎所有的山巒。

     你從那幢公寓卻隻能看到那個經營木柴和煤炭的人的店鋪,他也賣酒,賣低劣的甜酒。

    馬肉鋪子外面挂着金黃色的馬頭,在馬肉鋪的櫥窗裡挂着金黃色和紅色的馬肉,那塗着綠色油漆的合作社,他們就在那兒買酒喝;醇美而便宜的甜酒。

    其餘就是灰泥的牆壁和鄰居們的窗子。

    夜裡,有人喝醉了躺在街上,在那種典型的法國式的酩酊大醉(人們向你宣傳,要你相信根本不存在這樣的大醉)中呻吟着,那些鄰居會打開窗子,接着是一陣喃喃的低語。

     &ldquo警察上哪兒去了?總是在你不需要警察的時候,這個家夥就出現了。

    他準是跟哪個看門女人在睡覺啦。

    去找警察。

    &rdquo等到不知是誰從窗口潑下一桶水,呻吟聲才停止了。

    &ldquo倒下來的是什麼?水。

    啊,這可是聰明的辦法。

    &rdquo 于是窗子都關上了。

    瑪麗,他的女仆,抗議一天八小時的工作制說,&ldquo要是一個丈夫幹到六點鐘,他在回家的路上就隻能喝得稍微有點醉意,花錢也不會太多。

    可要是他活兒隻幹到五點鐘,那他每天晚上都會喝得爛醉,你也就一個子兒也沒有了。

    受這份縮短工時的罪的是工人的老婆。

    &rdquo &ldquo你要再喝點兒肉湯嗎?&rdquo女人現在問他。

     &ldquo不要了,多謝你。

    味道好極了。

    &rdquo &ldquo再喝一點兒吧。

    &rdquo &ldquo我想喝威士忌蘇打。

    &rdquo &ldquo酒對你可沒有好處。

    &rdquo &ldquo是啊,酒對我有害。

    柯爾·波特⒄寫過這些歌詞,還作了曲子。

    這種知識正使你在生我的氣。

    &rdquo &ldquo你知道我是喜歡你喝酒的。

    &rdquo &ldquo啊,是的,不過因為酒是對我有害的。

    &rdquo 等她走開了,他想,我就會得到我所要求的一切。

    不是我所要求的一切,而隻是我所有的一切。

    嗳,他累啦。

    太累啦。

    他想睡一會兒。

    他靜靜地躺着,死神不在那兒。

    它準是上另一條街溜達去了。

    它成雙結對地騎着自行車,靜悄悄地在人行道上行駛。

     不,他從來沒有寫過巴黎。

    沒有寫過他喜愛的那個巴黎。

    可是其餘那些他從來沒有寫過的東西又是如何呢? 大牧場和那銀灰色的山艾灌木叢,灌溉渠裡湍急而清澈的流水和那濃綠的苜蓿又是如何呢?那條羊腸小道蜿蜒而上向山裡伸展,而牛群在夏天膽小得象麋鹿一樣。

     那吆喝聲和持續不斷的喧嘈聲,那一群行動緩慢的龐然大物,當你在秋天把它們趕下山來的時候,揚起了一片塵土。

    群山後面,嶙峋的山峰在暮霭中清晰地顯現,在月光下騎馬沿着那條小道下山,山谷那邊一片皎潔。

    他記得,當你穿過森林下山時,在黑暗中你看不見路,隻能抓住馬尾巴摸索前進,這些都是他想寫的故事。

     還有那個打雜的傻小子,那次留下他一個人在牧場,并且告訴他别讓任何人來偷幹草,從福克斯來的那個老壞蛋,經過牧場停下來想搞點飼料,傻小子過去給他幹活的時候,老家夥曾經揍過他。

    孩子不讓他拿,老頭兒說他要再給他一頓狠揍。

    當他想闖進牲口欄去的時候,孩子從廚房裡拿來了來複槍,把老頭兒打死了,于是等他們回到牧場的時候,老頭兒已經死了一個星期,在牲口欄裡凍得直僵僵的,狗已經把他吃掉了一部分。

    但是你把殘留的屍體用毯子包起來,捆在一架雪橇上,讓那個孩子幫你拖着,你們兩個穿着滑雪闆,帶着屍體趕路,然後滑行六十英裡,把孩子解到城裡去。

    他還不知道人家會逮捕他呢。

    他滿以為自己盡了責任,你是他的朋友,他準會得到報酬呢。

    他是幫着把這個老家夥拖進城來的,這樣誰都能知道這個老家夥一向有多壞,他又是怎樣想偷飼料,飼料可不是他的啊,等到行政司法官給孩子戴上手铐時,孩子簡直不能相信。

    于是他放聲哭了出來。

    這是他留着準備将來寫的一個故事。

    從那兒,他至少知道二十個有趣的故事,可是他一個都沒有寫。

    為什麼? &ldquo你去告訴他們,那是為什麼,&rdquo他說。

     &ldquo什麼為什麼,親愛的?&rdquo &ldquo不為什麼。

    &rdquo 她自從有了他,現在酒喝得不那麼多了。

    可要是他活着,他決不會寫她。

    這一點現在他知道了。

    他也決不寫她們任何一個。

    有錢的人都是愚蠢的,他們就知道酗酒,或者整天玩巴加門⒅。

    他們是愚蠢的,而且唠唠叨叨叫人厭煩。

    他想起可憐的朱利安和他對有錢人懷着的那種羅曼蒂克的敬畏之感,記得他有一次怎樣動手寫一篇短篇小說,他開頭這樣寫道:&ldquo豪門巨富是跟你我不同的。

    &rdquo有人曾經對朱利安說,是啊,他們比咱們有錢。

    可是對朱利安來說,這并不是一句幽默的話。

     他認為他們是一種特殊的富有魅力的族類,等到他發現他們并非如此,他就毀了,正好象任何其他事物把他毀了一樣⒆。

     他一向鄙視那些毀了的人。

    你根本沒有必要去喜歡這一套,因為你了解這是怎麼回事。

    什麼事情都騙不過他,他想,因為什麼都傷害不了他,如果他不在意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