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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頭頸,讓它鼓着薄翅團團轉轉的飛。

    我從來不曾用頭發套住蟋蟀的下颚,臨空吊起來飕飕地轉,把它弄得昏過去,便在它激怒和昏迷中引就它們的同類,促使它們作死命的齧鬥。

    我從來不曾用蛛網絡纏在竹箍上,來捉夏日停在牆壁上的雙雙疊在一起的牛虻。

    也從來不曾撕斷蚱蜢的大腿,去喂給母雞。

     在動物中,我偏愛蟋蟀。

    想起這小小的蟲,那曾消磨了多美麗的我的童年的光陰啊!那時我在深夜中和兩三個淘伴蹑手蹑腳地跑到溪水對岸的石灘,把耳朵貼在地上,屏住氣息;細辨在土磡的旁邊或石塊底下發出的瞿瞿的蟋蟀的聲音所來自的方向。

    偷偷跑上前去,用衣袋裡的麥麸做了記認,次晨在黎明時覓得夜晚的原處,把可愛的蟲捉在手裡。

    露濡濕了赤腳穿着的鞋,衣襟有時被荊棘抓破,回家來告訴母親說我去望了田水回來,不等她的盤诘,立刻便溜進房中,把捉來的蟋蟀放在瓦盤裡,感到醉了般的喜悅,有時連拖泥帶水的鞋子鑽進床去,竟倒頭睡去了…… 我愛蟋蟀,那并不是愛和别人賭錢鬥輸赢,雖則也往常這樣做。

    但是我不肯把戰敗者加以淩虐,如有人剪了它們的鞘翅,折斷了它們的觸須,卑夷地抛在地上,以舒小小的心中的怨憤。

    我愛着我的蟋蟀,我愛它午夜在房裡蛩蛩的“彈琴”,一如我們的術語所說的。

    有時夢中恍如我睡在碧綠的草地上,身旁長着不知名的花,花的底下鬥着雙雙的蟋蟀;我便在它們的旁邊用粗的石塊疊成玲珑的小堆,引誘它們鑽進這石堆裡,我可以随時來聽它們的鳴鬥,永遠不會跑開…… 我愛蟋蟀,我把它養在瓦盤裡,盤裡放了在溪中洗淨了的清沙,複在其中移植了有芥子園畫意的細小的草,草的旁邊放了兩三潔白的石塊,這是我的庭園了。

    我滿足于自己手創的天地,所謂壺底洞天便是這般的園地更幻想化的罷了,我曾有時這樣想。

    我在沙中用手指掏了一個小洞,在洞口放了兩顆白米,一莖豆芽;白米給它當作幹糧,豆芽給它作潤喉的果品。

    我希望這小小的庭園會比石灘上更舒适,不緻使它想要逃開。

     在蒙蒙的雨天,我拿了這瓦盤到露天底下去承受這微絲般的煙雨,因為我沒有看到露水是怎樣落下來的,所以設想這便是它所喜愛的露了。

    當我看到烏碧的有美麗的皺紋的鞘翅上蒙着細微的霧粒,微微開翕着欲鳴不鳴似的,伴着一進一退地顫抖着三對細肢,我也感到微雨的涼意,想來抖動我的身軀了。

    有時很久不下細雨,我便用噴衣服的水筒把水噴在蟋蟀的身上。

     聽說蟋蟀至久活不過白露。

    鄰居的哥兒告訴我說。

     “為什麼呢?” “那是因為太冷。

    ” “隻是因為太涼麼?” “怕它的壽命隻有這幾天日子罷。

    ” 于是我翻開面子撕爛了的舊黃的曆本,去找白露的一天,幾時幾刻交節。

    我屈指計算着我的蟋蟀還可以多活幾天,不能盼望它不死,隻盼望它是最後死的一個。

    我希望我能夠延長這小動物的生命。

     早秋初涼的日子,我便用棉花層層圍裹着這瓦盤,沙中的草因不見天日枯黃了,我便換上了綠苔。

    又把米換了米仁。

    本來我想把它放在溫暖的竈間裡,轉想這是不妥的,所以便隻好這樣了。

     我天天察看這小蟲的生活。

    我時常見它頭埋在洞裡,屁股朝外。

    是避寒麼,是畏光麼?我便把這洞掏得更深一些。

    又在附近挖了一個較淺的洞。

     有一天它吃了自己的觸須,又有一次齧斷自己的一隻大腿,這真使我驚異了。

     “能有一年不死的蟋蟀麼?”我不隻一次地問我的母親。

     “西風起時便禁受不住了。

    ” “設若不吹到西風也可以麼?” “那是可憐的秋蟲啊!你着了蟋蟀的迷麼?下次不給你玩了。

    ” 我屈指在計算着白露的日期。

    終于在白露的前五天這可憐的蟲便死了。

    天氣并不很冷,隻在早晨須得換上夾衣,白晝是熱的。

    園子裡的玉蜀黍,已經黃熟了。

     我用一隻火柴盒子裝了這死了的蟲的肢體,在園子的一角,一株芙蓉花腳下挖了一個小洞,用瓦片砌成了小小的墳,把匣子放進去,掩上了一把土,複在一張樹葉上放了三粒白米和一根豆芽,暗暗地祭奠了一番。

    心裡盼望着夜間會有黑衣的哥兒來入夢,說是在地下也平安的罷。

     “你今天臉色不好。

    着了涼麼!孩子?” 母親這樣的說。

     第三節[兩種蟲類] 唐弢 唐弢,著名學者、作家、文學理論家、魯迅研究家和文學史家。

    1934年,《申報》副刊《自由談》的編輯黎烈文在上海請客,為郁達夫王映霞夫婦踐行,魯迅也在席間。

    唐弢與魯迅在這裡相識,他一生的事業也與魯迅緊緊相關。

    他嗜書如命,收藏豐富,巴金說:“有了唐弢先生的藏書就有了現代文學館的一半”。

     夏秋的時候,街頭巷尾常有叫賣鳴蟲的。

    最普遍的兩種,是叫哥哥和知了。

     叫哥哥屬于螽斯一類,色綠,混迹于豆棚瓜架,擇肥而噬,吃飽了肚子沒有事做,放開聲音高唱一番;雖說唱的并不是嘴,而是嘴以外的另一種器官,但充溢在他們聲音裡的,據說都是天經地義般的大道理。

     就因為是大道理,所以那麼玄妙,那麼不可理解,我們全聽不懂。

    生在同一世界上,同為萬物之一,但他們是他們,我們是我們,他們所唱的是本身利益,和我們沒半點關系。

     他們唱着,從早晨到夜晚,又從夜晚到早晨,所唱的終是這一套! 似乎天之所以生叫哥哥,就在使他們唱,使他們無裨于大衆的高聲地唱。

     他們另外還有一種本領,便是跳。

    從這枝上跳到那枝上,又從那枝上跳回來,或者跳到别的甚麼地方;他們的目的在使肚子飽,享樂和舒服,以及盡量發揮他們唱的天才。

     至于知了,卻另有不同的地方。

    他們鄙夷叫哥哥的行為,而以清高自命;雖然肚子也一樣吃得飽飽,據說隻是些“于世無虧,于人無損”的露水。

     知了喜歡把赭灰色的身體隐在樹幹裡,放出“正人君子”般雍容的架子,冷笑别人昏愦貪吝,隻有他們才是聰明的,“知了!知了!”什麼都知道。

    可是他們卻是時代的旁觀者。

     為着妒忌叫哥哥的得據肥枝,他們也常高聲叫唱。

    那是另一種聲音,另一個調子,唱來象是更為動聽似的。

     然也隻是唱唱而已。

     一九三三年八月二日 第四節[貓] 鄭振铎 《貓》創作于1925年11月7日,是鄭振铎的寫實短篇小說集《家庭的故事》中的第一篇。

    《家庭的故事》中的作品都創作于1925到1927年間。

     我家養了好幾次的貓,結局總是失蹤或死亡。

    三妹是最喜歡貓的,她常在課後回家時,逗着貓玩。

    有一次,從隔壁要了一隻新生的貓來。

    花白的毛,很活潑,常如帶着泥土的白雪球似的,在廊前太陽光裡滾來滾去。

    三妹常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