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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争命運的人要計算時間,與目的地的。

     然而正當他們走過長街待要轉向西出城門的時候,一家門口站住了幾個男子,與兩三個華服的婦女,還領着一個七八歲的小姑娘,而汽車的輪機,正将停未停地從覆蓋的狼皮褥下發出澀粗的鳴聲。

    忽地那位也穿了皮衣的小姑娘橫摟着一位中年婦人的腿部說:“娘,娘,害怕!……”那位婦人向汽車看了一眼,便撫着小姑娘的額發道:“多大了,又不是沒見過汽車。

    這點點響聲有什麼可怕?” “不。

    不是,娘,那街上的棺材,走着的棺材!……” “乖乖!傻孩子!……”婦女便不在意地笑了。

     但是在相離不到七八尺遠的街心,這幾句話偏在無意中被提了銅旱煙管的老祖父聽見了,他也不揚頭看去,隻是自己咕嚷着道:“害怕!……傻孩子!……”說着便追上他那些少年同伴們出城去了。

     出城後并不能即刻便到墓田,但冷冽的空氣,一望無際的曠野中,他們似乎是從死人的穴中覺醒過來,他們便自然地,不約而同地揚起頭來望望天空。

    三五桠杈的枯樹立在土堤上,噪晚的烏鴉群集枝上喳喳地啼着。

    有一群羊兒從他們身邊一起一伏地走過,後面跟了個執着皮鞭的長發童子,他看見從城中出來這一行列,卻不禁愕然地立住了,而且質樸地問道: “那兒去?是不是在五裡墩的義地?” “小哥兒,是的,你要進城,……,這樣天氣一天的活計很苦!”老祖父代表這一群人鄭重地對答。

     牧羊的長發童子有點疑惑的神氣道:“現在天可不早了,你們還是趕緊走吧,到了晚上城外的路不大方便。

    ……”他說到這裡又精細地四下裡看了看道:“灰色衣的人……要不得呢!” 老祖父獨自在後邊,聽童子說完,不禁從有皺紋的眼角上露出一絲笑容來說:“小哥兒,真是傻孩子,像我們還怕呢!” 童子自己也知道說得不很恰當,便笑了一笑,又轉過身去望了望前邊送棺材的一群,就吹着口琴往對方而去。

     老祖父的腳力,實使這群人吃驚!他也不用拐杖,走了幾步,便追上了棺材,而且他開始同他們談話。

    蒙兒黃皮裹了的顴骨的面上,已現出紅暈的顔色,他的兩隻猶噙有眼淚的眼,确已表現出疲乏來;就連在一旁用右手扶住他的李順似乎也很吃累,不過不敢說出來,獨有剛二既不害冷,也不見得煩累,隻是很自然地交換着肩頭在前面橫了棺材走路。

     老祖父這時從褲袋裡裝了一煙鬥的碎煙,一手籠住破襖的袖口上的敗絮,吸着煙氣說: “這便是老魏的福氣了,待要安葬的時候,雪也止了,冷點,還怕什麼。

    隻要我們不死的,不裝在匣子中的先給他收拾好了,我們算是盡過心,對得起人!……” 久不做事的剛二也大聲道:“是呵,我早上還說老魏叔死的日子沒揀過好的,現在想想這也難得。

    他老人家開了一輩子的笑口,死後安葬時沒雪沒風,也可算得稱心了!……我今天累死,甚至三年沒有酒喝,也要表表心兒,替死人出點力!可是人生能有幾次這樣?……”他說時平時第一次的淚痕在眼眶内慢慢地滾動,又慢慢地收回去。

     老祖父接着歎口氣道:“人,早晚還不是這樣結果,像我們更不知是在那一天?老魏我與他自從二十餘歲結鄰居,他三十多年的光陰,作過挑夫,茶役,賣面條的,清道夫,烈日的薰蒸,冷風的逼迫,他那有一天停住手腳?……有幾個錢就同大家喝一壺白燒,吃幾片燒肉,這是這樣過活,不但沒有家室,就連冬夏的衣服,也沒曾穿過一件整齊的。

    現在很安穩死去,他一生沒有累事倒也算了,不過就是有這個無依靠的蒙兒。

    ……咳!咳!我眼見過多少人的死,殡葬,卻再也沒有他這麼平安又無累無挂地走了。

    我們還覺得大不了,其實他在暗中還許笑着我們替他忙呢!……” 堅定沉着的剛二急急地說:“我看得棺材裡裝着死人,一具一具地擡入,一具一具地擡出,總算不了一回事。

    就是我們吃這碗飯的也看慣了,如同泥瓦匠天天搬運磚料一樣。

    孝子們在白布打成的罩篷下,像回事地低頭走着,點了胭脂卻穿着白衣如同去賽會的女子們坐在送葬的馬車裡東望西望,在我們看來,太不足奇。

    不過……老魏這等不聲不響的死,我反而覺得了,自從昨夜晚上心裡似乎有點事了!老爹,你說不有點奇怪!……” 老祖父從澀啞喉嚨中哼了一聲,沒說出話來。

     冬日的曠野中的黃昏,沉靜而帶有死氣。

    城外的雪一些也沒有融化過,白皓皓地挂遍了寒林,土山,微露麥芽的田地。

    天空中若有灰翅的雲影來回移動,除此外更沒有些生動的景象了。

    他們在一角的陂陀下面的亂墳叢中,各人盡力地用帶來的鐵鍬掘開冰凍的土壤。

    老祖父蹲在一坐小墳頭的上面吸着旱煙作監工人,而蒙兒斜靠在已停放下的白木棺材上無聊地用指畫木上的細紋。

     簡單的葬儀就這樣完結,在朦胧的黃昏中白木棺材去了麻繩埋入土坑裡面,他們一面時時用熱氣呵着手,一面不停地工作,直至将棺材用堅硬的土塊蓋得很嚴密的時候,便不約而同地噓了一口氣。

    蒙兒隻有呆呆地立着,冷氣的包圍直使他不住地抖顫。

    眼淚早已在眶裡凍幹了,老祖父還是不住地用大煙鬥輕輕地扣打着棺材上面的新土,仿佛在那裡想什麼心事。

    剛二卻忙得很,他方做完這個工作,便從腰裡掏出一卷粗裝燒紙,借了老祖父煙鬥的餘火燃起來力微的火光,不多時便也熄了。

    而左近的樹木上的幹枝又被晚風吹動,飒飒刷刷如同呻吟着低語。

     他們回路的時候輕松得多了,然而腳步卻越發遲緩起來。

    大家總覺得回時的一行列,不是來時的一行列了!心中都有點茫然,一路上沒有一個人能說什麼話。

    但在雪地的暗影中,他們離此無邊的曠野愈遠,忽地催晴的北風吹得更利害了,幹碎的枯葉,吹散的雪花,都追迹向他們逐去,仿佛來伴這回路的一行列的沉寂。

     第六節[風筝] 魯迅 本文被選入多個版本的語文教材。

    它寫于1925年,當時魯迅先生44歲,心情頹唐,嚴于自省。

    《風筝》收在魯迅先生1927年出版的散文集《野草》中。

     北京的冬季,地上還有積雪,灰黑色的秃樹枝丫叉于晴朗的天空中,而遠處有一二風筝浮動,在我是一種驚異和悲哀。

     故鄉的風筝時節,是春二月,倘聽到沙沙的風輪聲,仰頭便能看見一個淡黑色的蟹風筝或嫩藍色的蜈蚣風筝。

    還有寂寞的瓦片風筝,沒有風輪,又放得很低,伶仃地顯出憔悴可憐模樣。

    但此時地上的楊柳已經發芽,早的山桃也多吐蕾,和孩子們的天上的點綴相照應,打成一片春日的溫和。

    我現在在那裡呢?四面都還是嚴冬的肅殺,而久經訣别的故鄉的久經逝去的春天,卻就在這天空中蕩漾了。

     但我是向來不愛放風筝的,不但不愛,并且嫌惡他,因為我以為這是沒出息孩子所做的玩藝。

    和我相反的是我的小兄弟,他那時大概十歲内外罷,多病,瘦得不堪,然而最喜歡風筝,自己買不起,我又不許放,他隻得張着小嘴,呆看着空中出神,有時至于小半日。

    遠處的蟹風筝突然落下來了,他驚呼;兩個瓦片風筝的纏繞解開了,他高興得跳躍。

    他的這些,在我看來都是笑柄,可鄙的。

     有一天,我忽然想起,似乎多日不很看見他了,但記得曾見他在後園拾枯竹。

    我恍然大悟似的,便跑向少有人去的一間堆積雜物的小屋去,推開門,果然就在塵封的什物堆中發見了他。

    他向着大方凳,坐在小凳上;便很驚惶地站了起來,失了色瑟縮着。

    大方凳旁靠着一個胡蝶風筝的竹骨,還沒有糊上紙,凳上是一對做眼睛用的小風輪,正用紅紙條裝飾着,将要完工了。

    我在破獲秘密的滿足中,又很憤怒他的瞞了我的眼睛,這樣苦心孤詣地來偷做沒出息孩子的玩藝。

    我即刻伸手折斷了胡蝶的一支翅骨,又将風輪擲在地下,踏扁了。

    論長幼,論力氣,他是都敵不過我的,我當然得到完全的勝利,于是傲然走出,留他絕望地站在小屋裡。

    後來他怎樣,我不知道,也沒有留心。

     然而我的懲罰終于輪到了,在我們離别得很久之後,我已經是中年。

    我不幸偶而看了一本外國的講論兒童的書,才知道遊戲是兒童最正當的行為,玩具是兒童的天使。

    于是二十年來毫不憶及的幼小時候對于精神的虐殺的這一幕,忽地在眼前展開,而我的心也仿佛同時變了鉛塊,很重很重的堕下去了。

     但心又不竟堕下去而至于斷絕,他隻是很重很重地堕着,堕着。

     我也知道補過的方法的:送他風筝,贊成他放,勸他放,我和他一同放。

    我們嚷着,跑着,笑着。

    ——然而他其時已經和我一樣,早已有了胡子了。

     我也知道還有一個補過的方法的:去讨他的寬恕,等他說,“我可是毫不怪你呵。

    ”那麼,我的心一定就輕松了,這确是一個可行的方法。

    有一回,我們會面的時候,是臉上都已添刻了許多“生”的辛苦的條紋,而我的心很沉重。

    我們漸漸談起兒時的舊事來,我便叙述到這一節,自說少年時代的胡塗。

    “我可是毫不怪你呵。

    ”我想,他要說了,我即刻便受了寬恕,我的心從此也寬松了罷。

     “有過這樣的事麼?”他驚異地笑着說,就像旁聽着别人的故事一樣。

    他什麼也不記得了。

     全然忘卻,毫無怨恨,又有什麼寬恕之可言呢?無怨的恕,說謊罷了。

     我還能希求什麼呢?我的心隻得沉重着。

     現在,故鄉的春天又在這異地的空中了,既然我久經逝去的兒時的回憶,而一并也帶着無可把握的悲哀。

    我倒不如躲到肅殺的嚴冬中去罷,——但是,四面又明明是嚴冬,正給我非常的寒威和冷氣。

     一九二五一月二十四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