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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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

    大熱的天,二哥,人家得出半點鐘的恭,多不容易!再說,十一點半,他居然拿起筆來寫賬,看支票。

    我直要過去勸告他不必着急。

    大熱的天,為幾個取錢的得點病才合不着。

    到了十二點,我決定回家,明天再來。

    我剛要走,放錢的先生喊:“一号!”我真不願過去,這個人使我失望!才等了四點鐘就放錢,派兒不到家!可是,他到底沒使我失望!我一過去,他沒說什麼,隻指了指支票的背面。

    原來我忘了在背後簽字,他沒等我拔下自來水筆來,說了句:“明天再說吧。

    ”這才是我所希望的!本來嗎,人家是一點關門;我補簽上字,再等四點鐘,不就是下午四點了嗎?大熱的天,二哥,人家能到時候不關門?我收起支票來,想說幾句極合适的客氣話,可是他喊了“二号”;我不能再耽誤人家的工夫,決定回家好好的寫封道歉的信!二哥,你得開開眼去,太夠派兒! 載1934年10月1日《論語》第50期 第五節[生與死的一行列] 王統照 王統照,山東諸城人,現代著名作家。

    他自幼入私塾學習,潛心學習“四書五經”,1918年考入北京大學英國文學系。

    1921年與周作人、沈雁冰、鄭振铎、蔣百裡、許地山等人,發起成立了新文化運動史上第一個文學團體——文學研究會。

    1924年冬天,王統照與陳毅相識,又介紹陳毅加入文學研究會,他們的友誼持續一生。

     “老魏作了一輩子的好人,卻偏偏不揀好日子死,……像這樣落棉花瓤子的雪,這樣刀尖似的風,我們卻替他出殡。

    老魏還有這口氣,少不得又點頭咂舌地說:‘勞不起駕!哦!勞不起駕’了!” 這句話是四十多歲鷹鈎鼻子的剛二說的。

    他是老魏近鄰,專門為人扛棺材的行家。

    自十六七歲起首同他父親作這等傳代的事,已經将二十多年的筋力、肩肉全消耗在死屍的身上。

    往常老魏總笑他是沒出息的,是專與活人作對的,——因為剛二聽見那裡有了死人,便向煙酒店中先賒兩個銅子的幹酒喝。

    他在這天的雪花飛舞中,卻沒曾先向常去的煙酒店中喝這一杯酒。

    他同了同伴們由棺材鋪扛了一具薄薄的楊木棺踏着街上雪泥走的時候,并沒有說話,隻覺得老魏的厚而成為紫黑色的下唇,藏在蓬蓬的短髯中間,在巷後的茅檐下舊時的盛宴喝玉米粥,——他那失去了烏色的凝住的眼光不大敢向着陽光啟視,在朔風逼冷的十二月清晨,他低頭喝着賣零食的玉米粥仿佛盡自向地上的薄薄霜痕上注射。

    ——一群乞丐似的杠夫,束了草繩,帶了穿洞的氈帽,上面的紅纓毛搖飐着,正從他的身旁經過,大家預備着去到北長街為一個醫生擡棺材去。

    他居然喊着我們喝一碗粥再去,記得還向他說了一句“咦!魏老頭兒,回頭我要替你剪一下胡子了”。

    他哈哈地笑了。

     這都是剛二同了三個同伴由棺材店中出來時走在道中的回憶與感想。

    天氣冷得利害,街上坐着明亮炫耀的包車的貴婦人的頸部全包在皮大氅的白狐毛的領子裡,汽車的輪迹在皚皚雪上也少了好些。

    雖然聽到午炮放過,日影卻沒曾由灰色布滿的天空中露出一點來。

     當着快走近了老魏的門首,剛二沉默了一路,忍不住說出那幾句話來,他那三個同伴,正如自用力往前走去,仿佛以先沒聽明他的話一般。

    又走了幾步,在前頭的小孩子阿毛道:“剛二叔,你不知道魏老爺子不會揀好日子死的;設若他會揀了日子死,他早會揀好日子活着了!他活的日子,全是極壞。

    依我看來,——不,我媽也是這樣說呢。

    他老人家到死也沒個老伴,一個養兒子,又病又跛了一條腿,連博利工廠也進不去了,還得他老人家弄飯來給他吃。

    ——好日子,是呵,可不是他的!……”這幾句話似乎使剛二聽了有些動心,便用破洞的袖口裝了口,咳嗽了幾聲,并沒有答話。

     他們一同把棺材放在老魏的三間破屋前頭,各人臉上不但沒有一滴汗珠,反而都凍紅了。

    幾個替老魏辦喪事的老人,婦女,便喊着小孩子們在牆角上燒了一瓦罐煤渣,讓他們圍着取暖。

     自然是異常省事的,死屍裝進了棺材,大家都覺得寬慰了好多,拉車的李順暫時充當了木匠,把棺材蓋闆釘好,……丁丁……丁,一陣的斧子聲中,與土炕上蜷伏着跛足的老魏養子蒙兒的哀聲,與鄰人們的嗟歎聲,同時并作。

     棺殓已畢,一位年老的媽媽更首先提議應該乘着人多手衆,趕快送到城外五裡墩的義地裡去埋葬去。

    七十八歲的李順的祖父,便同大家讨論,五六個辦喪的都不約而同地說:“應該趕快入土”,獨有剛二在煤渣的火邊,摸着腮兒沒有答應一句。

    那位好絮叨的媽媽拄着拐杖,一手拭着鼻涕顫聲向剛二道: “你剛二叔今天想酒喝可不成,……哼哼!老魏待你也不錯,沒有良心的小子!” “我麼?……”剛二夷然地苦笑,卻沒有續說下去,接着得了殘疾的蒙兒又嗚嗚地哭出聲來。

     當着棺材還沒有擡出門首的時候,大家各人回去午餐之後,重複聚議如何處置蒙兒的問題。

    因為照例蒙兒應該送他的義父到城外的義地上去,不過他的左足自去年有病,又被汽車軋了一次,萬不能有這樣的力量走七八裡的路程。

    若是仍教他在土炕上嗚嗚地哭泣,不但他自己不肯,而李順的祖父首先不答應,理由是正當而明了的。

    他在衆人的面前,一手捋着全白的胡子,一手用他的銅旱煙管扣着白色的棺木道:“蒙兒的事……你們也有幾個曉得的,他是一個瘋婦的棄兒,十年以前的事,你們年青的人算算他那時才幾歲?”他說至幾歲二字,便少停了一會,眼望着圍繞他的一群人。

     于是五歲,八歲的猜不定的說法一齊嚷了起來,李順的祖父又将碩大的煙鬥向棺木扣了一下,似乎也要教死屍聽得見地說:“我記得那時他正正是七歲呢。

    ”正在這時,在炕上的蒙兒從哽咽的聲中應了一聲,别人更沒有說話的了,李順的祖父便如背曆史似的重複說下去。

     “不知那裡來的瘋婦,赤着上身,從城外跑來,在大街上被警察趕跑,來到我們這個貧民窟裡,他們便不來幹涉了。

    可憐的蒙兒還一前一後地随着他媽轉着,走着。

    小孩子身上那裡有一絲線,虧得那時還是七月的熱天氣。

    那時有些人以為這個瘋婦太難看了,也想合夥将她和蒙兒逐出去,……但終究被我和老魏阻止住了。

    不過三四天瘋婦死去,餘下這個可憐的孩子,……以後的事,也不用再說了。

    我活了這大歲數,還是頭一次見着這個命運劣敗的蒙兒。

    就他現在說是這樣,将來的事誰還能想得定?……可是論理他對于老魏的死去,無論如何,焉能不去送到義地看着安葬。

    ……”本來大家的心思,也是如此,更加上蒙兒在炕上直聲嚷着就算跪着走去,也是不在屋子裡的。

    于是又經過一番亂呶的紛談之後,遂決定由李順攙扶着他走,而李順的祖父,因為與老魏有幾十年的老交情,也要穿了破黑羊皮襖随着棺材前去。

    他是幼年當過镳師的,雖有這等年紀,筋力卻還強壯;他的性情又極堅定,所以衆人都不敢去阻止他。

     正是極平常的事,五六個人扛了一具白木棺材用打結的麻繩捆縛住,前面有幾個窮窘的狀況如同棺材的表示一樣的貧民迤逦地走着。

    大家在沉默中,一步一步的,足印踏在雪後的灰泥大街上,還不如汽車輪子的斜方紋印得深些;還不如載重的馬蹄踏得重些;更不如警察們的鐵釘的皮靴走在街上有些聲響。

    這窮苦的生與死的一行列,在許多人看來,還不如一輛人力車上的妓女所帶的花绫結更光耀些。

    自然的他們都是每天每夜被罩在灰色的暗幕之下,即使死後仍然是用白色而不光華的粗木匣裝起,或者用粗繩打成的葦席;不但這樣,他們的肚腹,隻是用堅硬粗糙的食物渣滓磨成的牆壁;他們的皮膚,隻是用凍僵的血與冷透的汗編成的;至于他們的思想是空幻的,隻有從黎明時看得見蒼白的朝光,到黃昏時走過的暗雰圍的網,他們那裡有花绫結的色彩,姿态;與沾染土的肉的香味,與女性之發的奇臭。

    他們在街上穿行着,在他們沒有系統的思想中自然也會有深深的感觸,他們也以為是人類共同有的命運的感觸,但他們愚蠢,簡單,卻沒曾知道已被“命運”逐出于宇宙之外了。

     雖是冷的冬天,一到雪停風止的時候,看熱鬧的人也有了,茶館裡的顧客又重複來臨。

    他們這一行列,一般人看慣了,自然再不會有考問的心思,死者是誰?跛足的小孩子是棺材中的死屍的什麼人?好好的人為什麼死的?這些問題早逐出于消閑的人們的目光與思域之外。

    他們——消閑的人們,每天在街口上看見開膛的豬,厚而尖鋒的刀從茸茸的毛項下插入,血花四射地,從後腿間拔出;他們在市口看穿灰衣無領的犯人蒙了白布被流星似的槍彈由十餘步外打到腦殼上,滾在地下還微微搐動;他們見小孩子們強力相搏頭破血出哭号,這都是消閑的一種方法,也由此可得到些許的奇異與快樂的愉慰。

    比較起來,一具白棺材,幾個貧民在雪街上走更何足一顧!不過這樣冷的天氣,一條大街,一個市場玩膩了,更沒有什麼,所以站在巷口的人,坐在茶肆的人,帶了皮帽穿了花緞的外衣叉手在朱門前的婦人們,也有些将無所定着的眼光投向這一行列的生和死者看去。

     這一群的行列,死者固然是深深地密密地把他終生的恥辱伏在木匣子内去了,而扛棺的人,剛二,李順,以及老祖父,也似是生活着被裝在匣子以内,他們雖沒有不敢的思想,卻也以為這是不必要的,無需的,——擡起頭來似乎也不能更向着暗笑的蒼穹将生的恥辱滌盡,所以他們并不顧及還有些看熱鬧與消閑的人,以他們這一行列為有趣味供玩賞的,實在他們也理解不到。

    他們如同被命運支配着往前走;他們走着,并不像那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