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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皆當時貴人,其言乃爾,則野老嚼虱亦自有典故,可發一笑。

    ” 我當推究嚼虱的原因,覺得并不由于“若将甘心”的意思,其實隻因虱子肥白可口,臭蟲固然氣味不佳,蚤又太小一點了,而且放在嘴裡跳來跳去,似乎不大容易咬着。

    今見韓校尉的話,仿佛基督同時的中國人曾兩者兼嚼,到得後來才人心不古,取大而舍小,不過我想這個證據未必怎麼可靠,恐怕這單是文字上的支配,那麼跳蚤原來也是一時的陪綁罷了。

     四月十三日又記 第六節[小黑狗] 蕭紅 1933年5月,蕭紅創作了第一部短篇小說《王阿嫂的死》,小說發表後,她以悄吟為筆名又發表了《看風筝》《腿上的繃帶》《太太與西瓜》《小黑狗》《中秋節》等小說和散文。

    1934年10月,她将自己的五篇作品——《王阿嫂的死》《廣告副手》《小黑狗》《看風筝》《夜風》——與蕭軍的六篇短篇小說合編成《跋涉》,自費由哈爾濱五畫印刷社出版。

     像從前一樣,大狗是睡在門前的木台上。

    望着這兩隻狗我沉默着,我自己知道又是想起我的小黑狗來了。

     前兩個月的一天早晨,我去倒髒水。

    在房後的角落處,房東的使女小钰蹲在那裡。

    她的黃頭發毛着,我記得清楚的,她的衣扣還開着。

    我看見的是她的背面,所以我不能預測這是什麼事發生了。

     我斟酌着我的聲音,還不等我向她問,她的手已在顫顫,唔!她顫顫的小手上有個小狗在閉着眼睛,我問: “哪裡來的?” “你來看吧!” 她說着,我隻看她毛蓬的頭發搖了一下,手上又是一個小狗在閉着眼睛。

     不僅一個兩個,不能辨清是幾個,簡直是一小堆。

    我也和孩子一樣,和小钰一樣歡喜着跑進屋去,在床邊拉他的手: “平森……啊,……喔喔……” 我的鞋底在地闆上響,但我沒說出一個字來,我的嘴廢物似的啊喔着。

    他的眼睛瞪着,和我一樣,我是為了歡喜,他是為了驚愕。

    最後我告訴了他是房東的大狗生了小狗。

     過了四天,别的一隻母狗也生了小狗。

     以後小狗都睜開眼睛了。

    我們天天玩着它們,又給小狗搬了個家,把它們都裝進木箱裡。

     争吵就是這天發生的:小钰看見老狗把小狗吃掉一隻,怕是那隻老狗把它的小狗完全吃掉,所以不同意小狗和那個老狗同居,大家就搶奪着把餘下的三個小狗也給裝進木箱去,算是那隻白花狗生的。

     那個毛褪得稀疏,骨格透露,瘦得龍樣似的老狗,追上來!白花狗仗着年青不懼敵哼吐着開仗的聲音。

    平時這兩條狗從不咬架,就連咬人也不會。

    現在兇惡極了。

    就像兩條小熊在咬架一樣。

    房東的男兒,女兒,聽差,使女,又加我們兩個,此時都沒有用了。

    不能使兩個狗分開。

    兩個狗滿院瘋狂地拖跑。

    人也瘋狂着,在人們吵鬧的聲音裡,老狗的乳頭脫掉一個,含在白花狗的嘴裡。

     人們算是把狗打開了。

    老狗再追去時,白花狗已經把乳頭吐到地上,跳進木箱看護它的一群小狗去了。

     脫掉乳頭的老狗,血流着,痛得滿院轉走。

    木箱裡它的三個小狗卻擁擠着不是自己的媽媽在安然地吃奶。

     有一天把個小狗抱進屋來放在桌上,它害怕,不能邁步,全身有些顫,我笑着像是得意,說: “平森,看小狗啊!” 他卻相反,說道: “哼!現在覺得小狗好玩,長大要餓死的時候,就無人管了。

    ” 這話間接的可以了解。

    我笑着的臉被這話毀壞了,用我寞寞的手,把小狗送了出去。

    我心裡有些不願意,不願意小狗将來餓死。

    可是我卻沒有說什麼,面向後窗我看望後窗外的空地;這塊空地沒有陽光照過,四面立着的是有産階級的高樓,幾乎是和陽光絕了緣。

    不知什麼時候,小狗是腐了,亂了,擠在木闆下,左近有蒼蠅飛着。

    我的心情完全神經質下去,好像躺在木闆下的小狗就是我自己,像聽着蒼蠅在自己已死的屍體上尋食一樣。

     平森走過來,我怕又要證實他方才的話。

    我假裝無事,可是他已經看見那個小狗了!我怕他又要象征着說什麼,可是他已經說了: “一個小狗死在這沒有陽光的地方,你覺得可憐麼?年老的叫化子不能尋食,死在陰溝裡,或是黑暗的街道上。

    女人,孩子,就是年青人失了業的時候也是一樣。

    ” 我願意哭出來,但我怕人都說女人一哭就算了事,我不願意了事。

    可是慢慢地我終于哭了!他說:“——悄悄,你要哭麼?這是平常的事,凍死,餓死,黑暗死,每天都有這樣的事情,把持住自己!渡我們的橋梁吧!小孩子!” 我怕羞地把眼淚拭幹了,但,終日我是心情寞寞。

     過了些日子,十二個小狗之中又少了兩個。

    但是這些更可愛了!會搖尾巴,會學着大狗叫,跑起來在院子就是一小群。

    有時門口來了生人,它們也跟着大狗跑去,并不咬,隻是搖着尾巴,就像和生人要好似的——這或是小狗還不曉得它們的責任,還不曉得保護主人的财産。

     天井中納涼的軟椅上,房東太太吸着煙,她開始說家常話了。

    結果又說到了小狗: “這一大群什麼用也沒有,一個好看的也沒有,過幾天,把它們遠遠地送到馬路上去——秋天又要有一群,厭死人了!” 坐在軟椅旁邊的是個六十多歲的老更倌。

    眼花着,有主意的嘴吃着說:“明明……天,用麻……袋背送到大江去。

    ” 小钰是個小孩子,她說: “不用送大江,慢慢都會送出去。

    ” 小狗滿院跑跳。

    我最願意看的是它們睡覺,多是一個壓着一個脖子睡,小圓肚一個個的相擠着。

    是凡來了熟人的時候都是往外介紹,生得好看一點的抱走了幾個。

     其中有一個耳朵最大,肚子最圓的小黑狗,算是我的了!我們的朋友用小提籃帶回去兩個,剩下的隻有一個小黑狗,和一個小黃狗。

    老狗對它兩個,非常珍惜起來,争着給小狗去舐絨毛,這時候,小狗在院子裡已經不成群了! 我從街上回來,打開窗子。

    我讀一本小說。

    那個小黃狗它撓着窗紗,和我玩笑似的豎起身子來,撓了又撓。

     我想: “怎麼幾天沒有見到小黑狗呢?” 我喊來了小钰。

    别的同院住的人都出來了,找遍全院,不見我的小黑狗。

    馬路上也沒有可愛的小黑狗,再也看不見它的大耳朵了!它忽然地失了蹤! 又過三天小黃狗也被人拿走。

     沒有媽媽的小钰向我說: “大狗一聽隔院的小狗叫,它就想起它的孩子。

    可是滿院急尋,上樓頂去張望。

    最終一個都不見。

    它哽哽地叫呢!” 十三個小狗一個不見了!和兩個月以前一樣,大狗是孤獨地睡在木台上。

     平森的小腳,鴿子形的小腳,栖在床單上,他是睡了!我在寫,我在想,玻璃窗上的三個蒼蠅在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