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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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是看物。

    任憑你怎樣富有,終有買不盡的東西。

    對着自己所喜歡的東西瞻仰一番,也就可飽眼福。

    古人說:“過屠門而大嚼,雖不得肉,聊且快意”;現在我們說:“入商場而凝視,雖不得貨,聊且過瘾。

    ”關于這個,似乎是先生們的瘾淺,太太小姐們的瘾深。

    北平東安市場裡,常有大家閨秀的足迹。

    然而非但寶貴的東西不必多買,連便宜的東西也不必常買;有些東西隻值得玩賞一會兒,如果整車的搬回家去,倒反膩了。

    話雖如此說,你得留神多帶幾個錢,提防一個“突擊”。

    我們不能說每一次蹓跶都隻是蹓跶而已;偶然某一件衣料給你太太付一股靈感,或者某一件古玩給你本人送一個秋波,你就不能不讓你衣袋裡的鈔票搬家,并且在你的家庭賬簿上,登記一筆意外的賬目。

     就我個人而論,蹓跶還有第三個目的,就是認路。

    我有一種很奇怪的脾氣,每到一個城市,恨不得在三天内就把全市的街道都走遍,而且把街名及地點都記住了。

    不幸得很,我的記性太壞了,走過了三遍的街道也未必記得住。

    但是我喜歡閑逛,就借這閑逛的時間來認路。

    我喜歡從一條熟的道路出去蹓跶,然後從一條生的道路兜個圈子回家。

    因此我常常走錯了路。

    然而我覺得走錯了不要緊;每走錯了一處,就多認識一個地方。

    我在某一個城市住了三個月之後,對于那城市的街道相當熟悉;住了三年之後,幾乎夠得上充當一個向導員。

    巴黎的五載居留,居然能使巴黎人承認我是一個“巴黎通”。

    天哪!他們那裡知道這是我五年努力蹓跶(按理,“努力”“蹓跶”這兩個詞兒是不該發生關系的)的結果呢? 蹓跶是一件樂事;最好是有另一件樂事和它相連,令人樂上加樂,更為完滿,這另一件樂事就是坐咖啡館或茶樓。

    經過了一兩個鐘頭的“無事忙”之後,應該有三五十分鐘的小憩。

    在外國,街上蹓跶了一會兒,走進了一家咖啡館,坐在terrasse上,喝一杯咖啡,吃兩個“新月”面包,聽一曲爵士音樂,其樂勝于羽化而登仙。

    terrasse是咖啡館前面的臨街雅座,我們小憩的時候仍舊可以“看野眼”,一舉兩得。

    中國許多地方沒有這種咖啡館,不過坐坐小茶館也未嘗不“開心”。

    這樣消遣了一兩個小時之後,包管你晚上睡得心安夢穩。

     蹓跶自然是有閑階級的玩意兒,然而像我們這些“無閑的人”,有時候也不妨忙裡偷閑蹓跶蹓跶。

    因為我們不能讓我們的精神終日緊張得像一面鼓! 選自《龍蟲并雕齋瑣語》 第五節[賣豆腐的哨子] 茅盾 茅盾,原名沈德鴻。

    他的父親沈永錫是清末秀才,是思想開明的維新派人物;母親陳愛珠,是一位通文理、有遠見、很堅韌的女性,被家鄉人稱為“女丈夫”,是茅盾的第一個啟蒙老師。

    茅盾是中國現代著名作家、文學評論家等,“茅盾文學獎”即以他的名字命名。

    他的故居是烏鎮人的驕傲,“茅盾故居”四個字由陳雲題寫。

     早上醒來的時候,聽得賣豆腐的哨子在窗外嗚嗚地吹。

     每次這哨子聲引起了我不少的怅惘。

     并不是它那低歎暗泣似的聲調在誘發我的漂泊者的鄉愁;不是呢,像我這樣的outcast(無家可歸的),沒有了故鄉,也沒有了祖國,所謂“鄉愁”之類的優雅的情緒,輕易不會兜上我的心頭。

     也不是它那類乎軍笳然而已頗小規模的悲壯的顫音,使我聯想到另一方面的煙雲似的過去;也不是呢,過去的,隻留下淡淡的一道痕,早已為現實的嚴肅和未來的閃光所掩煞所銷毀。

     所以我這怅惘是難言的。

    然而每次我聽到這嗚嗚的聲音,我總抑不住胸間那股回蕩起伏的怅惘的滋味。

     昨夜我在夜市上,也感到了同樣酸辣的滋味。

     每次我到夜市,看見那些用一張席片擋住了潮濕的泥土,就這麼着貨物和人一同擠在上面,冒着寒風在嚷嚷然叫賣的衣衫褴褛的小販子,我總是感得了說不出的怅惘的心情。

    說是在憐憫他們麼?我知道憐憫是亵渎的。

    那麼,說是在同情于他們罷?我又覺得太輕。

    我心底裡欽佩他們那種求生存的忠實的手段和态度,然而,亦未始不以為那是太拙笨。

    我從他們那雄辯似的“誇賣”聲中感得了他們的心的哀訴。

    我仿佛看見他們籲出的熱氣在天空中凝集為一片灰色的雲。

     可是他們沒有嗚嗚的哨子。

    沒有這像是悶在甕中,像是透過了重壓而掙紮出來的地下的聲音,作為他們的生活的象征。

     嗚嗚的聲音震破了凍凝的空氣在我窗前過去了。

    我傾耳靜聽,我似乎已經從這單調的嗚嗚中讀出了無數文字。

     我猛然推開幛子,遙望屋後的天空。

    我看見了些什麼呢?我隻看見滿天白茫茫的愁霧。

     原載1929年2月《小說月報》第20卷第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