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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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偶然發現一項心愛的東西,也不可失聲大叫,如獲異寶,必要行若無事,淡然處之,于打聽許多種物價之後,随意問詢及之,否則你打草驚蛇,他便奇貨可居了。

     第二,要無情的批評。

    甘瓜苦蒂,天下物無全美。

    你把貨物捧在手裡,不忙鑒賞,先求其疵缪之所在,不厭其詳的批評一番,盡量的道出它的缺點。

    有些物事,本是無懈可擊的,但是“嗜好不能争辯”,你這東西是紅的,我偏喜歡白的,你這東西是大的,我偏喜歡小的。

    總之,是要把東西褒貶得一文不值缺點百出,這時候夥計的臉上也許要一塊紅一塊白的不大好看,但是他的心裡軟了,價錢上自然有了商量的餘地,我在委曲遷就的情形之下來買東西,你在價錢上還能不讓步麼? 第三,要狠心還價。

    先假設,自從韓康入山之後每個商人都是說謊的。

    不管價錢多高,攔腰一砍。

    這需要一點膽量,要狠得下心,說得出口,要準備看一副嘴臉。

    人的臉是最容易變的,用不了加多少錢,那副愁雲慘霧的苦臉立刻開霁,露出一縷春風。

    但這是最緊要的時候,這是耐心的比賽,誰性急誰失敗,他一文一文的減,你就一文一文的加。

     第四,要有反顧的勇氣。

    交易實在不成,隻好掉頭而去,也許走不了好遠,他會請你回來,如果他不請你回來,你自己要有回來的勇氣,不能負氣,不能講究“義不反顧,計不旋踵”。

    講價到了這個地步,也就山窮水盡了。

     這一套講價的秘訣,知易行難,所以我始終未能運用。

    我怕費功夫,我怕傷和氣,如果我粗脖子紅臉,我身體受傷,如果他粗脖子紅臉,我精神上難過,我聊以解嘲的方法是記起鄭闆橋愛寫的那四個大字:“難得糊塗”。

     《淮南子》明明的記載着:“東方有君子之國”,但是我在地圖上卻找不到。

    《山海經》裡也記載着:“君子國衣冠帶劍,其人好讓不争。

    ”但隻有《鏡花緣》給君子國透露了一點消息。

    買物的人說:“老兄如此高貨,卻讨恁般賤價,教小弟買去,如何能安?務求将價加增,方好遵教。

    若再過謙,那是有意不肯賞光交易了。

    ”賣物的人說:“既承照顧,敢不仰體?但适才妄讨大價,已覺厚顔,不意老兄反說貨高價賤,豈不更教小弟慚愧?況敝貨并非‘言無二價’,其中頗有虛頭。

    ”照這樣講來,君子國交易并非言無二價,也還是要講價的,也并非不争,也還有要費口舌唾液的。

    什麼樣的國家,才能買東西不講價呢?我想與其講價而為對方争利,不如講價而為自己争利,比較的合于人類本能。

     有人傳授給我在街頭雇車的秘訣:街頭孤零零的一輛車,車夫紅光滿面鼓腹而遊的樣子,切莫睬他,如果三五成群鸠形鹄面,你一聲吆喝便會蜂湧而來,競相延攬,車價會特别低廉。

    在這裡我們發現人性的一面——殘忍。

     第四節[蹓跶] 王了一 王了一,原名王力,“了”、“一”反切就是“力”。

    他是蜚聲中外的語言學家,著有《中國現代語法》《中國音韻學》《漢語史稿》《古代漢語》等;他還是一位翻譯家,翻譯過20多種法國文學作品;他同時還是一位散文家和詩人。

    1937年,國破流離,他為幾文稿費開始寫專欄小品,1949年由上海館茶社結集出版。

     在街上随便走走,北平話叫做“蹓跶”。

    蹓跶和散步不同:散步常常是揀人少的地方走去,蹓跶卻常常是揀人多的地方走去。

    蹓跶又和鄉下人逛街不同:鄉下人逛街是一隻耳朵當先,一隻耳朵殿後,兩隻眼睛帶着千般神秘,下死勁地釘着商店的玻璃櫥;城裡人蹓跶隻是悠遊自得地信步而行,乘興而往,興盡則返。

    蹓跶雖然用腳,實際上為的是眼睛的享受。

    江浙人叫做“看野眼”,一個“野”字就夠表示眼睛的自由,和意念上毫無粘着的樣子。

     蹓跶的第一個目的是看人。

    非但看熟人,而且看陌生的人;非但看異性,而且看同性。

    有一位太太對我說:“休說你們男子在街上喜歡看那些太太小姐們,我們女子比你們更甚!”真的,世上沒有一樣東西,比一件心愛的服裝,一雙時款的皮鞋,或一頭新興的發鬓,更能在街上引起一個女子的注意了。

    甚至曼妙的身段,如塑的圓腓,也沒有一樣不是現代女郎欣賞的對象。

    中國舊小說裡,以評頭品足為市井無賴的邪僻行為,其實在阿波羅和藐子(即缪斯)所啟示的純潔美感之下,頭不妨評,足不妨品,隻要品評出于不言之語,或交換于知己朋友之間,我們看不出什麼越軌的地方來。

    小的時候聽見某先生發一個妙論,他說太陽該是陰性,因為她射出強烈的光來,令人不敢平視;月亮該是陽性,因為他任人注視,毫無掩飾。

    現在想起來,月亮仍該是陰性。

    因為美人正該如晴天明月,萬目同瞻;不該像空谷幽蘭,孤芳自賞。

     蹓跶的第二個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