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一回 兼弩穿雲 匝地蘆笙遺愛在 三兇前路 排天碧嶂旅愁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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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日便是行期。

    第二日天還未亮,林璇便招呼衆人起身,用了點酒食,備好極豐富的幹糧酒鋪同零整金銀。

    一切俱準備停當,外面蘆笙響了三次,天已大亮,林璇才邀衆人到寨外廣場上與全山山民話别,讓大司之位與虎兒。

    衆人出寨一看,寨門外廣場四外生了八堆大火,放了二十四隻大酒缸,好幾千山民各持兵刃弓箭,業已排成了一個大圓陣,鴉雀無聲地站在那裡。

    見林璇出來,各舉手中兵刃朝天高呼了三聲,随即匍匐在地,直待林璇上了廣場當中現搭的木台才行站起,個個都帶惜别之容,有的竟淚落不止。

     林璇心中也是十分傷感。

    那木台旁邊,早有隔宿宰好的四十九隻黃牛同三百六十隻黃羊,分七層排在那裡。

    林璇上台以後,先說自己奉獅神托夢,為全山禍福計,不能不暫時離開這裡。

    新大司是我兄弟,極有本領,又加有獅神默佑,必能使大家以後日子還要過得快活。

    我走之後,一切仍是照我法子去做。

    請大家務必安心輔佐新大司,同過快活日子。

     有誰不服,便請上台與新大司角力,以定去取。

    ”說罷,停了一會。

    一則衆山民自經林、周二人教化,早已大變氣質,二則虎兒生具神力,除林璇外,誰也不是對手,所以并無一人應聲。

     林璇見衆心一緻,甚為高興,又說道:“大家既然願意輔助新大司,死活都随他主持,現在由我與新大司起,俱各折箭為誓。

    就此請新大司就任吧。

    ”說罷,拔出身旁預先準備下沒有毒的長箭,飛縱到前排當中牛背上,從牛口中将箭刺了進去。

    虎兒随後縱上,也将一枝長箭插入牛股,二人箭上俱已蘸有鮮血。

    林璇口中忽然長嘯了一聲,衆山民也都分排依次上前,各取身佩弓箭,按各人身分,往那牛羊身上刺了進去,也都蘸有鮮血,靜聽林璇吩咐。

    林璇見衆人行動非常整齊,口中喊得一聲:“我們替新大司祝福吧!”說罷,衆人便都分散開來,張弓等候。

    虎兒早将一個彩球綁在自己箭頭上,往天射将出去。

    虎兒箭才發出,林璇嬌叱一聲,一箭追去。

    虎兒箭頭上綁有彩球,射程較慢,恰好被林璇一箭追上,正中箭頭彩球,弓動箭速,兩隻箭連為一技,直往雲中穿去。

    衆山民哄的喊了一聲,也各将弓箭朝天射去。

    一時千弩齊發,歡聲雷動。

    那些箭原是直射上去,少時緩了勁,又都紛紛墜落如雨。

    山民本都長于射箭,早就算好準步,箭上各有暗記,并不見他們移動搶先,各人隻一伸手,便将原箭接到,偶爾有幾個對得稍偏一點,也都差不了許多。

    衆山民接箭到手,齊聲喊道:“我等如不遵新大司的吩咐,願受天神降罪,和箭一樣!”說罷,各将手中箭折成兩斷,往台前擲去。

    林璇、虎兒的箭射程最高,最後落下。

    林璇見箭落稍偏,便未容它落下,眼看離地三四丈,便在牛背上縱起兩丈多高,接了下來,就地縱回台上。

    兩箭掉頭落地時業已分開,一支上面挂有彩球,落得更慢,虎兒也和林璇一般,縱身接到手中。

    姊弟二人雙雙在台上,等衆人将箭折定,然後虎兒要過林璇手中的箭,朝林璇跪下行禮,将林璇的箭高舉過頭,朝着衆人在台上轉了一周,恭恭敬敬插入身背的一個竹筒之内,然後将自己的箭舉在手中,對衆人說道: “我如不聽我姊姊的話,不照她所說去做,也和這箭一樣,受天神降罪!”說罷,将箭折為兩斷,半截插入牛口,半截插入牛股。

    吩咐一聲,早有旁邊站立的四個山民将牛搭去埋葬。

     這裡虎兒才喊得一聲:“請大家分散吃團圓酒!”言還未了,旁立的武士舉起蘆笙吹了一陣,虎兒便随全山山民分散開來,争先恐後地歡呼上前,各用佩刀割取牛羊肉,并用瓢往大缸中盛酒,就在那八個火堆上烤吃就酒。

    衆山民吃喝了一陣,又互相擁抱,在陽光下跳舞歌唱起來。

    林璇雖然在寨中陪衆人用過了飯,見衆人吃喝得高興,也跟着上前,夾在衆人中吃喝,喝時喊筠玉、餘獨也去嘗嘗。

    那些有職司的吃喝了一陣,又去将各要口防守的人換将回來受用。

    好在他們都托人代他們折箭為誓,無須再補行什麼儀式,來到就吃。

    這一頓聚餐從已初直吃到申未才完,隻吃得二十四隻酒缸個個朝天,四百餘頭牛羊隻剩了些骨架,才各自扶老攜幼回去。

     虎兒雖然惜别,也覺出今日之會,就連昔日姊姊做大司,也無此整齊榮耀,又傷心又感激,回寨以後,便和文美磨住林璇,非要多住上一月才能放走。

    林璇哪裡肯允,經周齊從旁相勸,隻再住三日才罷。

    好在帶的幹糧大半不是熟物,除了糌粑之類,均無須再費手腳,便也不去動它。

    林璇原打算第二日黎明上路,因虎兒夫婦、周齊父子堅留,還有三日勾留,猛想起自己在自從小生長此山,連那由毒蛇澗通獅神崖的小洞近在咫尺,竟會不曾覺察,前些日差點被二狗送了性命。

    此番長行,不定三年兩年才能回來一看,何不趁這三天光陰,再行細心查看一番,省得将來又生事變。

    想到這裡,便和周齊、虎兒說了。

    姊弟二人約了餘獨、筠玉,命人用山輿擡了周齊,一則查看形勢同隐僻崖穴,就便請餘、毛二人觀看山景。

    到第二天上,果然發現虎穴那邊還有幾處洪荒以來未經人迹的洞穴,最奇怪的有一個山洞,命人帶了幹糧拿着火炬探險。

    第三日回報,竟能通至貴州城外黔靈山不遠的一個溪澗旁邊,因為有到四十多裡遠近,不似他洞可以完全運用石塊堵死,尤其是那一面無法下手,隻得先用石塊将這邊洞口填塞十多丈。

    因見那裡除了那石洞,竟有好大一片山地,便命虎兒可移些山民來此耕種,就便防守,再三叮囑,千萬不可大意。

    餘外又相度了幾處地勢,該防守的派人,該設險的設險,衆人俱佩服林璇人雖豪爽,卻是心細如發。

     直到第四日早起,才由虎兒召集全山山民與林璇等送行。

    臨歧握别,大家都非常難受。

    林、毛、餘三人因為楊氏父女得罪權要,決定擇山路僻徑行走,由六個山民分擡着楊氏父女,出了野人山口,便轉向西南,走入雲嶺,穿着千餘裡叢林密菁、絕嫩深壑,西行到雲南,等到過了草海,再由青麥地山道折入雲龍山去。

    筠玉又提議将大家稱謂改過,楊宏道年高有德,林、毛二女又和丹蛛、碧娃十分投契,算是長衆人一輩,連餘獨也跟着林,毛二女呼喚老伯,餘人俱按兄姊妹稱主仆呼。

    議定之後,衆人才行上路。

    周齊父子與虎兒夫妻,同了本山許多首要人等直送至西南山口以外。

    林璇等再三催謝,兩下才揮淚分别。

     這道雲嶺山脈,在地圖上原屬南嶺山系,西起雲、貴交界草海之南,向東蜿蜒直入貴省,橫卧貴陽南面,綿亘于烏、阮、盤、柳四江之間,為長江、粵江的大分水嶺,野人山便是它的支脈,層巒縱翠,高峰刺天,裡面盡是各寨山民雜居之地,漢入從不敢打山裡經過。

    林璇仗着精通當地土語,又具有一身驚人本領,走這條路既可避官府耳目,比較走雲、貴驿道,由貴陽圖雲關經平壩安順轉普定渡三岔河越過鳳凰山場,再走納雍緣六沖河、天生橋、七星關到畢節順烏江北源至草海,要近路程三分之一,雖然爬山要勞累些,但是楊氏父女既有六個山民輪流擡走,衆人又都長于蹿高縱矮,在山裡頭行走可以随意疾馳沒有拘束,飲食一層除了所帶的幹糧酒鋪外,因為人多,還帶得有篷帳行竈,山中到處都有清泉同各種珍禽奇獸,取之不盡,用之不竭,一絲也不用憂慮。

    至于路徑,衆人雖未來過,恰好那六個山民當中的黑蠻岑春,因為先代林璇到雲南、廣西探聽父母下落和采收物品,曾經來往過幾次,林璇又向野人山中慣于出外、熟知地理的老人間過仔細,寫有路程單,隻須按照以前山民經行之路行走,隻消半月便可到達。

     衆人上了野人山後,先是沿着野人山麓樵徑行走,穿過由平壩往定審去的驿路,行了半日,走到一個小村落中。

    因為那村未至前面官道,雖有幾十家的蠻漢居民,并沒有安寓客商的旅店,岑春道:“這裡地名叫玉山場,拐過山腳便是雲嶺,山裡頭的人盡是土著和蠻民,雖然也可惜他們地方落腳,打尖買東西卻不大方便,十凡天路程,要遇上大雨同山水,就得繞着路走,遲到好些天。

    這裡雖然是個小村,還有一家雜貨鋪,主人們想想看有什麼帶的東西沒有?”林璇一想,走了半日,也該歇息歇息吃點東西了,便叫岑春、十熊前去借地方打尖。

    二人得令,放下挑子,飛跑到前面去,不多一會回來說道:“主人們好造化!他們正吃晌午飯,有一家還辦着吉慶事,煮得好臘肉、離筍湯、白米飯呢。

    ”衆人聞言。

    便叫他們引了前去。

    楊氏父女坐了半天山輿,也要下來舒散舒散。

    大家都是步行,六個山民,四個擡着兩乘空山輿,兩個挑着行帳,林、毛、餘三人也各将身背小包袱放入空山輿内,由岑春、十熊挑着擔子在前引路。

     走到那家門首一看,果然門外挂得有兩塊紅布,擺着有十幾張桌子,人坐得滿滿的,盡是當地的農人,在那猜拳喝酒,大塊地吃肥臘肉,見衆人走來,俱都紛紛站起,顯出驚異神氣。

    餘獨首先上前,說是要借地打尖,少時再行酬謝。

    那為首一人聽說來人不是官府,是往雲嶺遊玩的山客,立刻非常高興起來,笑道:“今天是我得了個兒子做滿月,諸位客人來給我兒子逢大生(雲、貴鄉間生子,做三朝、滿月還有外人前來撞席者,謂之逢大生,如來客身分較高則喜,以為其子将來亦如來客也),求之不得,真該歪(川、黔土語,表示客氣之意),還說什麼酬謝!這裡有煮現成的兩隻臘豬同臘雞、臘鴨子,點得有一大鍋菜豆花,粗糙的飲食,客人們快請過來吃,等我叫他們騰兩張桌子出來。

    ” 說罷,不俟餘獨還言,忙朝門内喊道:“幺姨媽!麼毛今天滿月,來了好幾位逢大生的貴人。

    快些端一蒸籠扣肉,再煮點新鮮的臘肉,端幾大碗豆花,把臘肝腸、豬頭肉切幾大盤來下酒,再切點蘿蔔幹、兜兜鹹菜連酥油辣子,好作相料,一齊端來!”說罷,又忙着喊:“大毛弟,王老幺!你們兩個饞痨餓鬼隻顧搶菜吃,快來幫我搭桌子!”言還未了,便有三四個壯年農人俱都吃得頭紅臉脹的,幫着擦桌子擺碗筷,主人口中還是不住地殷勤讓客就座。

    餘獨、筠玉見這主人自打一見面,就未容人還過口,一個勁的張羅,仿佛吃他是萬不容辭似的。

    雖然言語行動土頭土腦,卻是豪爽真誠,一絲也不作假,不由想起山居的人到底風俗淳厚得多,正在腹饑,也就不作客套,便回身招呼衆人過去入座。

    彼時西南邊省民風極好,内外之分甚嚴,那主人見還有四個女客,便要請女客到他屋内去飲食。

    餘獨知毛、林二人決不願意,便用婉言謝了,當下主仆分兩桌坐定。

    那主人姓王,不時兩邊敬酒散菜。

     衆人好生過意不去,想給他銀子,知他不受,還是筠玉聰明,假說要看新生的小孩。

     那主人聞言,喜容滿面道:“我王三才做了一輩子老實人,竟修不下一個娃娃,去年無意中在河壩救了兩條人命,不久我婆子就有了喜,上月添了個男娃娃。

    雖然是頭生,我想他易長易大,便叫他幺毛,今天滿月,恰好能見天日,天幸貴客來給他逢大生。

    不是姑娘一提,我還忘了請這位楊老貴客給他起個名。

    隻讨你老人家的壽,别的我也不想。

    ” 說罷,又高聲喚:“麼姨媽!快将幺毛抱來,請貴客給他起個好名字,易長易大。

    ”言還未了,便聽一個老婦人聲音在門内說道:“三娃,我切完臘肉就想到這個,我以為你未老生糊塗了呢。

    我怎好出去見生客?你要陪客,大毛又粗手粗腳,還是叫王老幺來抱去吧,他還細緻些。

    ”說罷,早有一個漢子跑進門去,抱來一個嬰孩,楊宏道原懂得一些星相,見這家主人純然一片天真,心中一高興,便問了生辰八字,一算,竟是個大貴大奇之命,暗暗驚奇,也沒對主人明說,随口誇贊了幾句,便給嬰兒起了個名字叫做王醴,号叫芝泉,暗寓芝草無根、醛泉無源之意。

    取了名字以後,筠玉、林璇與碧娃丹姝見那嬰兒生得天庭飽滿,大耳垂輪,一雙眸子黑如點漆,又大又圓,面皮又細又紅潤,非常喜愛,俱都搶着要抱他。

    那嬰兒也怪,竟懂得認生,誰抱他都哭,等到一落筠玉手中,卻仿佛認得似的,不但轉啼現出微笑,反咿啞咿啞像要說話似的,喜得筠玉用手直推林璇,叫林璇看。

    因和林璇同行,她帶的金銀甚多,自己要銀子無用,便将身上帶的十幾兩銀子取出那一個十兩整錠,對主人道:“這是我們六個人給娃娃的百歲錢,請你收下。

    ”那主人萬沒料來客會有這重的禮,這種添壽的錢又照理不能不收,不由面帶愧色,稱謝道:“諸位貴客,哪能賞他這麼多的銀子!夠我們過兩年的了(彼時川、黔一帶人民生活極低,鬥米四十五斤,較北方及下江之鬥約三倍,才值數十錢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