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八十四 人品類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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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子之所以為性善之論欤子思論聖人之道出于天下之所能行而孟子論天下之人皆可以行聖人之道此無以異者而子思取必于聖人之道孟子取必于天下之人故夫後世之異議皆出于孟子而子思之論天下同是而莫或非焉然後知子思之善為論也 孫武論 古之言兵者無出于孫子矣利害之相權奇正之相生戰守攻圍之法蓋以百數雖欲加之而不知所以加之矣然其所短者智有餘而未知其所以用智此豈非其所大阙欤夫兵無常形而逆為之形勝無常處而多為之地是以其說屢變而不同縱橫委曲期于避害而就利雜然舉之而聽用者之自擇也是故不難于用而難于擇擇之為難者何也銳于西而?于東見其利而不見其所窮得其一說而不知其又有一說也此豈非用智之難欤夫智本非所以教人智而教人者是君子之急于有功也變詐汨其外而無守于其中則是五尺童子皆欲為之使人勇而不自知貪而不顧以陷于難則有之矣深山大澤有天地之寳無意于寳者得之操舟于河舟之逆順與水之曲折?于水者見之是故惟天下之至亷為能貪惟天下之至靜為能勇惟天下之至信為能詐何者不役于利也夫不役于利則其見之也明見之也明則其發之也果古之善用兵者見其害而後見其利見其敗而後見其成其心閑而無事是以若此明也不然兵未交而先志于得則将臨事而惑雖有大利尚安得而見之若夫聖人則不然居天下于貪而自居于亷故天下之貪者皆可得而用居天下于勇而自居于靜故天下之勇者皆可得而役居天下于詐而自居于信故天下之詐者皆可得而使天下之人欲有功于此而即以此自居則功不可得而成是故君子居晦以禦明則明者畢見居隂以禦陽則陽者畢赴夫然後孫子之智可得而用也易曰介于石不終日貞吉君子方其未發也介然如石之堅若将終身焉者及其發也不終日而作故曰不役于利則其見之也明見之也明則其發之也果今夫世俗之論則不然曰兵者詭道也非貪無以取非勇無以得非詐無以成亷靜而信者無用于兵者也嗟夫世俗之說行則天下紛紛乎如鳥獸之相抟嬰兒之相撃強者傷弱者廢而天下之亂何從而已乎 樂毅論 自知其可以王而王者三王也自知其不可以王而霸者五霸也或者之論曰圗王不成其猶可以霸嗚呼使齊桓晉文而行湯武之事将求亡之不暇雖欲霸可得乎夫王道者不可以小用也大用則王小用則亡昔者徐偃王宋襄公嘗行仁義矣然終以亡其身防其國者何哉其所施者未足以充其所求也故夫有可以得天下之道而無取天下之心乃可與言王矣範蠡留侯雖非湯武之佐然亦可謂剛毅果敢卓然不惑而能有所必為者也觀吳王困于姑蘇之上而求哀請命于勾踐句踐欲赦之彼範蠡者獨以為不可援桴進兵卒刎其頸項籍之解而東髙帝亦欲罷兵歸國留侯谏曰此天亡也急擊勿失此二人者以為區區之仁義不足以易吾之大計也嗟夫樂毅戰國之雄未知大道而竊嘗聞之則足以亡其身而已矣論者以為燕恵王不肖用反間以騎刼代将卒走樂生此其所以無成者出于不幸而非用兵之罪然當時使昭王尚在反間不得行樂毅終亦必敗何者燕之并齊非秦楚三晉之利今以百萬之師攻兩城之殘寇而數歳不決師老扵外此必有乗其虛者矣諸侯乗之扵内齊擊之于外當此時雖太公穰苴不能無敗然樂毅以百倍之衆數歲而不能下兩城者非其智力不足蓋欲以仁義服齊之民故不忍急攻而至于此也夫以齊人苦湣王之強暴樂毅茍退而休兵治其政令寛其賦役反其田裡安其老幼使齊人無複鬭志則田單者獨誰與戰哉奈何以百萬之師相持而不決此固使齊人得徐而為之謀也當戰國時兵強相呑者豈獨在我以燕齊之衆壓其城而急攻之可滅此而後食其誰曰不可嗚呼欲王則王不王則審所處無使兩失焉而為天下笑也 商鞅論 商鞅用于秦變法定令行之十年秦民大恱道不拾遺山無盜賊家給人足民勇于公戰怯于私鬬秦人富強天子緻胙于孝公諸侯畢賀蘇子曰此皆戰國之遊士邪說詭論而司馬遷闇于大道取以為史吾常以為遷有大罪二其先黃老後六經退處士進奸雄蓋其小小者耳所謂大罪二則論商鞅桑?羊之功也自漢以來學者恥言商鞅桑?羊而世主獨甘心焉皆陽諱其名而隂用其實甚者則名實皆宗之庶幾其成功此則司馬遷之罪也秦固天下之強國而孝公亦有志之君也修其政刑十年不為聲色畋逰之所敗雖防商鞅有不富強乎秦之所以富強者孝公務本力穑之效非鞅流血刻骨之功也而秦之所以見疾于民如豺虎毒藥一夫作難而子孫無遺種則鞅實使之至于桑?羊鬥筲之才穿窬之智無足言者而遷稱之曰不加賦而上用足善乎司馬光之言也曰天下安有此理天地所生财貨百物止有此數不在民則在官譬如雨澤夏澇則秋旱不加賦而上用足不過設法隂奪民利其害甚于加賦也二子之名在天下者如蛆蠅糞穢也言之則汚口舌書之則汚簡牍二子之術用于世者滅國殘民覆族亡軀者相踵也而世主獨甘心焉何哉樂其言之便已也夫堯舜禹世主之父師也谏臣拂士世主之藥石也恭敬慈儉勤勞憂長世主之繩約也今使世主日臨父師而親藥石履繩約非其所樂也故為商鞅桑?羊之術者必先鄙堯笑舜而陋禹也曰所謂賢主者専以天下适巳而已此世主之所以人人甘心而不悟也世有食鐘乳烏喙而縱酒色以求長年者蓋始于何晏晏少而富貴故服寒食散以濟其欲無足怪者彼其所為足以殺身滅族者日相繼也得死于寒食散豈不幸哉而吾獨何為效之世之服寒食散疽背嘔血者相踵也用商鞅桑?羊之術破國亡宗者皆是也然而終不悟者樂其言之便美而?其禍之慘烈也 韓非論 聖人之所為惡夫異端盡力而排之者非異端之能亂天下而天下之亂所由出也昔周之衰有老莊周列禦冦之徒更為虛無淡泊之言而治其猖狂浮防之說紛纭颠倒而卒歸于無有由其道者蕩然莫得其當是以?乎富貴之樂而齊乎死生之分此不得志于天下髙世逺舉之人所以放心而無憂雖非聖人之道而其用意固亦無惡于天下自老之死百餘年有商鞅韓非著書言治天下無若刑名之賢及秦用之終于勝廣之亂教化不足而法有餘秦以不祀而天下被其毒後世之學者知申韓之罪而不知老莊周之之使然何者仁義之道起于夫婦父子兄弟相愛之間禮法刑政之原出于君臣上下相忌之際相愛則有所不忍相忌則有所不敢不敢與不忍之心合而後聖人之道得存乎其中今老莊周論君臣父子之間泛泛乎若萍防于江湖而适相值也夫是以父不足愛而君不足忌不忌其君不愛其父則仁不足以懐義不足以勸禮樂不足以化此四者皆不足用而欲置天下于無有夫無有豈誠足以治天下哉商鞅韓非求為其說而不得得其所以輕天下而齊萬物之術是以敢為殘忍而無疑今夫不忍殺人而不足以為仁而仁亦不足以治民則是殺人不足以為不仁而不仁亦不足以亂天下如此則舉天下惟吾之所為刀鋸斧钺何施而不可昔者夫子未嘗一日易其言雖天下之小物亦莫不有所畏今其視天下然若不足為者此其所以輕殺人欤太史遷曰申子卑卑施于名實韓子引繩墨切事情明是非其極慘覈少恩皆原于道德之意嘗讀而思之事固有不相謀而相感者莊老之後其禍為申韓由三代之衰至于今凡所以亂聖人之道者其固已多矣而未知其所終奈何其不為之所也 荀卿論 嘗讀孔子世家觀其言語文章循循然莫不有規矩不敢放言髙論言必稱先王然後知聖人憂天下之深也茫乎不知其畔岸而非逺也浩乎不知其津涯而非深也其所言者匹夫匹婦之所共知而所行者聖人有所不能盡也嗚呼是亦足矣使後世有能盡吾說者雖為聖人無難而不能者不失為寡過而已矣子路之勇子貢之辯冉有之智此三者皆天下之所謂難能而可貴者也然三子者每不為夫子之所恱顔淵黙然不見其所能若無以異于衆人者而夫子亟稱之且夫學聖人者豈必其言之雲哉亦觀其意之所向而已夫子以為後世必有不足行其說者矣必有竊其說而為不義者矣是故其言平易正直而不敢為非常可喜之論要在扵不可易也昔者嘗怪李斯事荀卿既而焚滅其書盡變古先聖王之法于其師之道不啻若冦讐及今觀荀卿之書然後知李斯之所以事秦者皆出于荀卿而不足怪也荀卿者喜為異說而不讓敢為髙論而不顧者也其言愚人之所驚小人之所喜也子思孟轲世之所謂賢人君子也荀卿獨曰亂天下者子思孟轲也天下之人如此其衆也仁人義士如此其多也荀卿獨曰人性惡桀纣性也堯舜僞也由是觀之意其為人必也剛愎不遜而自許太過彼李斯者又特甚者耳今夫小人之為不善猶必有所顧忌是以夏商之亡桀纣之殘暴而先王之法度禮樂刑政猶未至于絶滅而不可考者是桀纣猶有所存而不敢盡廢也彼李斯者獨能奮然而不顧焚燒孔子之六經烹滅三代之諸侯破壊周公之井田此亦必有所恃者矣彼見其師歴诋天下之賢人以自是其愚以為古先聖王皆無足法者不知茍卿特以快一時之論而不自知其禍之至于此也其父殺人報仇其子必且行刼荀卿明王道述禮樂而李斯以其學亂天下其髙談異論有以激之也孔孟之論未嘗異也而天下卒無有及者茍天下無有及者則尚安以求異為哉 秦始皇扶蘇論 秦始皇帝時趙髙有罪蒙毅按之當死始皇赦而用之長子扶蘇好直谏上怒使北監防恬兵于上郡始皇東防防稽并海走琅邪少子胡亥李斯?毅趙髙從道病使蒙救還禱山川未及還上崩李斯趙髙矯诏立胡亥殺扶蘇?恬防毅卒以亡秦蘇子曰始皇制天下輕重之勢因内外相形以禁奸備亂者可謂密矣防恬将三十萬人威振北方扶蘇監其軍而防毅侍帷幄為謀臣雖有大奸賊敢睥睨其間哉不幸道病禱祀山川尚有人也而遣防毅故髙斯得成其謀始皇之遣毅毅見始皇病太子未立而去左右皆不可以言智雖然天之亡人國其禍敗必出于智所不及聖人為天下不恃智以防亂恃吾無緻亂之道耳始皇緻亂之道在用趙髙夫閹尹之禍如毒藥猛獸未有不裂肝碎首者也自書契以來惟東漢呂彊後唐張承業二人号稱善良豈可望一二于千萬以徼必亡之禍哉然世主皆甘心而不悔如漢桓靈唐肅代猶不足深怪始皇漢宣皆英主亦湛于趙髙恭顯之禍彼自以為聦明人傑也奴仆熏腐之餘何能為及其亡國亂朝乃與庸主不異吾故表而出之以戒後世人主如始皇漢宣者或曰李斯佐始皇定天下不可謂不智扶蘇親始皇子秦人戴之久矣陳勝假其名猶足以亂天下而?恬持重兵在外使二人不即受誅而複請之則斯髙無遺類矣以斯之智而不慮此何哉蘇子曰嗚呼秦之失道有自來矣豈獨始皇之罪自商鞅變法以誅死為輕典以參夷為常法人臣狼顧脇息以得死為幸何暇複請方其法之行也求無不獲禁無不止鞅自以為轶堯舜而駕湯武矣及其出亡而無所舍然後知為法之夫豈獨鞅悔之秦亦悔之矣荊轲之變持兵者熟視始皇環柱而走莫之救者以秦法重故也李斯之立胡亥不複忌二人者知威令之素行而臣子不敢複請也二人之不敢請亦知始皇之鸷悍而不可回也豈料其僞也哉周公曰平易近民民亦歸之孔子曰有一言而可以終身行之其恕矣乎夫以忠恕為心而以平易為政則上易知而下易達雖有賣國之奸無所投其隙倉卒之變無自發焉然其令行禁止蓋有不及商鞅者矣而聖人終不以彼易此商鞅立信于徙木立威于棄灰刑其親戚師傅無恻容積威信之極以及始皇秦人視其君如雷電鬼神不可測也古者公族有罪三宥然後制刑今至使人矯殺其太子而不忌太子亦不敢請則威信之過也故夫以法毒天下者未有不反中其身及其子孫者也漢武與始皇皆果于殺者也故其子如扶蘇之仁則寜死而不請如戾太子之悍則寜反而不訴知訴之必不察也戾太子豈欲反者哉計出于無聊也故為二君之子者有死與反而已李斯之智蓋足以知扶蘇之必不反也吾又表而出之以戒後世之果于殺者 蘇洵項籍論 吾嘗論項籍有取天下之才而無取天下之慮曹操有取天下之慮而無取天下之量劉備有取天下之量而無取天下之才故三人者終其身無成焉且夫不有所棄不可以得天下之勢不有所忍不可以盡天下之利是故地有所不取城有所不攻勝有所不就敗有所不避其來不喜其去不怒肆天下之所為而徐制其後乃克有濟嗚呼項籍有百戰百勝之才而死于垓下無惑也吾于其戰钜鹿也見其慮之不長量之不大未嘗不怪其死于垓下之晚也方籍之渡河沛公始整兵向闗籍于此時若急引軍趨秦及其鋒而用之可以據鹹陽制天下不知出此而區區與秦将争一旦之命既全钜鹿而猶徘徊河南新安間至函谷則沛公入鹹陽數月矣夫秦人既已安沛公而讐籍則其勢不得彊而臣故籍雖遷沛公漢中而卒都彭城使沛公得還定三秦則天下之勢在漢不在楚楚雖百戰百勝尚何益哉故曰兆垓下之死者钜鹿之戰也或曰雖然籍必能入秦乎曰項梁死章邯謂楚不足慮故移兵伐趙有輕楚心而良将勁兵盡于钜鹿籍誠能以必死之士擊其輕敵寡弱之師入之易耳且亡秦之守闗與沛公之守善否可知也沛公之攻闗與籍之攻善否又可知也以秦之守而沛公攻入之沛公之守而籍攻入之然則亡秦之守籍不能入哉或曰秦可入矣如救趙何曰虎方捕鹿罴據其穴抟其子虎安得不置鹿而返返則碎于罴明矣軍志所謂攻其必救也使籍入闗王離涉間必釋趙自救籍據闗逆擊其前趙與諸侯救者十餘壁蹑其後覆之必矣是籍一舉解趙之圍而收功于秦也戰國時魏伐趙齊救之田忌引兵疾走大梁因存趙而破魏彼宋義号知兵殊不達此屯安陽不進而曰待秦敝吾恐秦未敝而沛公先據闗矣籍與義俱失焉是故古之取天下者常先圗所守諸葛孔明棄荊州而就西蜀吾知其無能為也且彼未嘗見大險也彼以為劍門者可以不亡也吾嘗觀蜀之險其守不可出其出不可繼兢兢而自完猶且不給而何足以制中原哉若夫秦漢之故都沃土千裡洪河大山真可以控天下又烏事夫不可以措足如劍門者而後曰險哉今夫富人必居四通五達之都使其财帛出于天下然後可以收天下之利有小丈夫者得一金椟而藏諸家拒戶而守之嗚呼其求不失也非求富也大盜至劫而取之又焉知其果不失也 蘇轼範增論 漢用陳平計間疎楚君臣項羽疑範增與漢有私稍奪其權增怒曰天下事大定矣君王自為之願賜骸骨歸卒伍未至彭城疽發背死蘇子曰増之去善矣不去羽必殺增獨恨其不蚤耳然則當以何事去增勸羽殺沛公羽不聽終以此失天下當于是去耶曰否増之欲殺沛公人臣之分也羽之不殺猶有君人之度也増曷為以此去哉易曰知幾其神乎詩曰相彼雨雪先集維霰增之去當于羽殺卿子冠軍時也陳涉之得民也以項燕扶蘇項氏之興也以立楚懐王孫心而諸侯叛之也以弑義帝且義帝之立増為謀主矣義帝之存亡豈獨為楚之盛衰亦增之所與同禍福也未有義帝亡而増獨能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