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芝蘭與茉莉》因而想及我的祖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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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下罷。

    聽說她這兩天病得很厲害,人來叫我,當然是很要緊的,我得去看看。

    ” “反正你一天不另娶,是一天忘不了那潑婦的。

    城外那門親給你講了好幾年,你總是不介意。

    她比那不知禮的婦人好得多——又美、又有德”。

     這一次,他覺得姊姊的命令也可以反抗了。

    他不聽這一套,迳自跑進屋裡,把長褂子一披,匆匆地出門。

    姊姊雖然不高興,也沒法揪他回來。

     到妻子家,上樓去。

    她躺在床上,眼睛半閉着,病狀已很兇惡。

    他哭不出來,走近前,搖了她一下。

     “我的夫婿,你來了!好容易盼得你來!我是不久的人了,你總要為你自己的事情打算,不要象這十幾年,空守着我,于你也沒有益處。

    我不孝已夠了,還能使你再犯不孝之條麼?——‘不孝有三,無後為大’。

    ” “孝不孝是我的事,娶不娶也是我的事。

    除了你,我還有誰?” 這時丫頭也站在床沿。

    她已二十多歲,長得越妩媚、越懂事了。

    她的反省,常使她起一種不可言喻的傷心,使她覺得她永遠對不起面前這位垂死的姑娘和旁邊那位姑爺。

     垂死的妻子說:“好罷,我們的恩義是生生世世的。

    你看她。

    ”她撮嘴指着丫頭,用力往下說:“她長大了。

    事情既是她弄出來的,她得替我償還。

    ”她對着丫頭說:“你願意麼?”丫頭紅了臉,不曉要怎樣回答。

    她又對丈夫說:“我死後,她就是我了。

    你如記念我們舊時的恩義,就請帶她回去,将來好替我……” 她把丈夫的手拉去,使他揸住丫頭的手,随說:“唉,子女是要緊的,她将來若能替我為你養幾個子女,我就把她從前的過失都寬恕了。

    ” 妻子死後好幾個月,他總不敢向姊姊提起要那丫頭回來。

    他實在得很懦弱的,不曉怎樣怕姊姊會怕到這地步! 離王親家不遠住着一位老妗婆。

    她雖沒為這事擔心,但她對于事情的原委是很明瞭的。

    正要出門,在路上遇見丫頭,穿起一身素服,手挽着一竹籃東西,她問:“藍,你要到哪裡去?” “我正要上我們姑娘的墳去。

    今天是她的百日。

    ” 老嶺婆一手扶着杖,一手捏着丫頭的嘴巴,說:“你長得這麼大了,還不回武館街去麼?”丫頭低下頭,沒回答她。

    她又問:“許家沒意思要你回去麼?” 從前的風俗對于随嫁的丫頭多是預備給姑爺收起來做二房的,所以妗婆問得很自然。

    丫頭聽見“回去”兩字,本就不好意思,她雙眼望着地上,搖搖頭,靜默地走了。

     妗婆本不是要到武館街去的,自遇見丫頭以後,就想她是個長輩之一,總得贊成這事。

    她一直來投她的甥女,也叫四外甥來告訴他應當辦的事體。

    姊姊被妗母一說,覺得再沒有可固執的了,說:“好罷,明後天預備一頂轎子去扛她回來就是。

    ” 四弟說:“說得那麼容易?要總得照着娶繼室的禮節辦,她的神主還得請回來。

    ” 姊姊說:“笑話,她已經和她的姑娘一同行過禮了,還行什麼禮?神主也不能同日請回來的。

    ” 老妗母說:“扛回來時,請請客,當做一樁正事辦也是應該的。

    ” 他們商量好了,兄弟也都贊成這樣辦。

    “這種事情,老人家最喜歡不過”,老妗母在辦事的時候當然是一早就過來了。

     這位再回來的丫頭就是我的祖母了。

    所以我有兩個祖母,一個是生身祖母,一個是常住在外家的“吃齋祖母”——這名字是母親給我們講祖母的故事時所用的題目。

    又“丫頭”這兩個字是我家的“聖諱”,平常是不許說的。

     我又講回來了。

    這種父母的愛的經驗,是我們最能理會的。

    人人經驗中都有多少“祖母的心”、“母親”、“祖父”、“愛兒”等等事迹,偶一感觸便如懸崖瀉水,從盤古以來直說到于今。

    我們的頭腦是曆史的,所以善用這種才能來描寫一切的事故。

    又因這愛父母的特性,故在作品中,任你說到什麼程度,這一點總抹殺不掉。

    我愛讀《芝蘭與茉莉》,因為它是源源本本地說,用我們經驗中極普遍的事實觸動我。

    我想凡是有祖母的人,一讀這書,至少也會起一種回想的。

     書看完了,回想也寫完了,上課的鐘直催着。

    現在的事好象比往事要緊,故要用工夫來想一想祖母的經曆也不能了!大概她以後的境遇也和書裡的祖母有一兩點相同罷。

     寫于哥倫比亞圖書館413号,檢讨室, 1924年,2月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