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編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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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洪葺師《文錄》,始刻于姑蘇,再刻于越,再刻于天真,行諸四方久矣。

    同志又以遺文見寄,俾續刻之。

    洪念昔葺師錄,同門已病太繁,茲錄若可緩者。

    既而伏讀三四,中多簡書默迹,皆尋常應酬、瑣屑細務之言,然而道理昭察,仁愛恻怛,有物各付物之意。

    此師無行不與,四時行而百物生,言雖近而旨實遠也。

    且師沒既久,表儀日隔,苟得一紙一墨,如親面觌。

    況當今師學大明,四方學者徒喜領悟之易,而未究其躬踐之實,或有離倫彜日用、樂懸虛妙頓以為得者,讀此能無省然激衷!此吾師中行之證也,而又奚以太繁為病邪?同門唐子堯臣佥憲吾浙,嘗謀刻未遂。

    今年九月,虬峰謝君來按吾浙,刻師全書,檢所未錄盡刻之,凡五卷,題曰《文錄續編》。

    師胤子王正億嘗錄《陽明先生家乘》凡三卷,今更名《世德紀》,并刻于全書末卷雲。

    隆慶壬申一陽日,德洪百拜識。

     大學問 吾師接初見之士,必借《學》、《庸》首章以指示聖學之全功,使知從入之路。

    師征思、田将發,先授《大學問》,德洪受而錄之。

     “《大學》者,昔儒以為大人之學矣。

    敢問大人之學何以在于‘明明德’乎?” 陽明子曰:“大人者,以天地萬物為一體者也,其視天下猶一家,中國猶一人焉。

    若夫間形骸而分爾我者,小人矣。

    大人之能以天地萬物為一體也,非意之也,其心之仁本若是,其與天地萬物而為一也。

    豈惟大人,雖小人之心亦莫不然,彼顧自小之耳。

    是故見孺子之入井,而必有怵惕恻隐之心焉,是其仁之與孺子而為一體也;孺子猶同類者也,見鳥獸之哀鳴觳觫,而必有不忍之心焉,是其仁之與鳥獸而為一體也;鳥獸猶有知覺者也,見草木之摧折而必有憫恤之心焉,是其仁之與草木而為一體也;草木猶有生意者也,見瓦石之毀壞而必有顧惜之心焉,是其仁之與瓦石而為一體也;是其一體之仁也,雖小人之心亦必有之。

    是乃根于天命之性,而自然靈昭不昧者也,是故謂之‘明德’。

    小人之心既已分隔隘陋矣,而其一體之仁猶能不昧若此者,是其未動于欲,而未蔽于私之時也。

    及其動于欲,蔽于私,而利害相攻,忿怒相激,則将戕物圮類,無所不為,其甚至有骨肉相殘者,而一體之仁亡矣。

    是故苟無私欲之蔽,則雖小人之心,而其一體之仁猶大人也;一有私欲之蔽,則雖大人之心,而其分隔隘陋猶小人矣。

    故夫為大人之學者,亦惟去其私欲之蔽,以自明其明德,複其天地萬物一體之本然而已耳;非能于本體之外而有所增益之也。

    ” 曰:“然則何以在‘親民’乎?” 曰:“明明德者,立其天地萬物一體之體也。

    親民者,達其天地萬物一體之用也。

    故明明德必在于親民,而親民乃所以明其明德也。

    是故親吾之父,以及人之父,以及天下人之父,而後吾之仁實與吾之父、人之父與天下人之父而為一體矣;實與之為一體,而後孝之明德始明矣!親吾之兄,以及人之兄,以及天下人之兄,而後吾之仁實與吾之兄、人之兄與天下人之兄而為一體矣;實與之為一體,而後弟之明德始明矣!君臣也,夫婦也,朋友也,以至于山川鬼神鳥獸草木也,莫不實有以親之,以達吾一體之仁,然後吾之明德始無不明,而真能以天地萬物為一體矣。

    夫是之謂明明德于天下,是之謂家齊國治而天下平,是之謂盡性。

    ” 曰:“然則又烏在其為‘止至善’乎?” 曰:“至善者,明德、親民之極則也。

    天命之性,粹然至善,其靈昭不昧者,此其至善之發現,是乃明德之本體,而即所謂良知也。

    至善之發現,是而是焉,非而非焉,輕重厚薄,随感随應,變動不居,而亦莫不自有天然之中,是乃民彜物則之極,而不容少有議拟增損于其間也。

    少有拟議增損于其間,則是私意小智,而非至善之謂矣。

    自非慎獨之至,惟精惟一者,其孰能與于此乎?後之人惟其不知至善之在吾心,而用其私智以揣摸測度于其外,以為事事物物各有定理也,是以昧其是非之則,支離決裂,人欲肆而天理亡,明德、親民之學遂大亂于天下。

    蓋昔之人固有欲明其明德者矣,然惟不知止于至善,而骛其私心于過高,是以失之虛罔空寂,而無有乎家國天下之施,則二氏之流是矣。

    固有欲親其民者矣,然惟不知止于至善,而溺其私心于卑瑣,是以失之權謀智術,而無有乎仁愛恻怛之誠,則五伯功利之徒是矣。

    是皆不知止于至善之過也。

    故止至善之于明德、親民也,猶之規矩之于方圓也,尺度之于長短也,權衡之于輕重也。

    故方圓而不止于規矩,爽其則矣;長短而不止于尺度,乘其劑矣;輕重而不止于權衡,失其準矣;明明德、親民而不止于至善,亡其本矣。

    故止于至善以親民,而明其明德,是之謂大人之學。

    ” 曰:“‘知止而後有定,定而後能靜,靜而後能安,安而後能慮,慮而後能得’,其說何也?” 曰:“人惟不知至善之在吾心,而求之于其外,以為事事物物皆有定理也,而求至善于事事物物之中,是以支離決裂,錯雜紛纭,而莫知有一定之向。

    今焉既知至善之在吾心,而不假于外求,則志有定向,而無支離決裂、錯雜紛纭之患矣。

    無支離決裂、錯雜紛纭之患,則心不妄動而能靜矣。

    心不妄動而能靜,則其日用之間,從容閑暇而能安矣。

    能安,則凡念之發,一事之感,其為至善乎?其非至善乎?吾心之良知自有以詳審精察之,而能慮矣。

    能慮則擇之無不精,處之無不當,而至善于是乎可得矣。

    ” 曰:“物有本末:先儒以明德為本,新民為末,兩物而内外相對也。

    事有終始:先儒以知止為始,能得為終,一事而首尾相因也。

    如子之說,以新民為親民,則本末之說亦有所未然欤?” 曰:“終始之說,大略是矣。

    即以新民為親民,而曰明德為本,親民為末,其說亦未為不可,但不當分本末為兩物耳。

    夫木之幹,謂之本,木之梢,謂之末,惟其一物也,是以謂之本末。

    若曰兩物,則既為兩物矣,又何可以言本末乎?新民之意,既與親民不同,則明德之功,自與新民為二。

    若知明明德以親其民,而親民以明其明德,則民德親民焉可析而為兩乎?先儒之說,是蓋不知明德親民之本為一事,而認以為兩事,是以雖知本末之當為一物,而亦不得不分為兩物也。

    ” 曰:“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以至于先修其身,以吾子明德親民之說通之,亦既可得而知矣。

    敢問欲修其身,以至于緻知在格物,其工夫次第又何如其用力欤?” 曰:“此正詳言明德、親民、止至善之功也。

    蓋身、心、意、知、物者,是其工夫所用之條理,雖亦各有其所,而其實隻是一物。

    格、緻、誠、正、修者,是其條理所用之工夫,雖亦皆有其名,而其實隻是一事。

    何謂身心之形體?運用之謂也。

    何謂心身之靈明?主宰之謂也。

    何謂修身?為善而去惡之謂也。

    吾身自能為善而去惡乎?必其靈明主宰者欲為善而去惡,然後其形體運用者始能為善而去惡也。

    故欲修其身者,必在于先正其心也。

    然心之本體則性也。

    性無不善,則心之本體本無不正也。

    何從而用其正之之功乎?蓋心之本體本無不正,自其意念發動,而後有不正。

    故欲正其心者,必就其意念之所發而正之,凡其發一念而善也,好之真如好好色;發一念而惡也,惡之真如惡惡臭;則意無不誠,而心可正矣。

    然意之所發,有善有惡,不有以明其善惡之分,亦将真妄錯雜,雖欲誠之,不可得而誠矣。

    故欲誠其意者,必在于緻知焉。

    緻者,至也,如雲喪緻乎哀之緻。

    《易》言‘知至至之’,‘知至’者,知也;‘至之’者,緻也。

    ‘緻知’雲者,非若後儒所謂充廣其知識之謂也,緻吾心之良知焉耳。

    良知者,孟子所謂‘是非之心,人皆有之’者也。

    是非之心,不待慮而知,不待學而能,是故謂之良知。

    是乃天命之性,吾心之本體,自然靈昭明覺者也。

    凡意念之發,吾心之良知無有不自知者。

    其善欤,惟吾心之良知自知之;其不善欤,亦惟吾心之良知自知之;是皆無所與于他人者也。

    故雖小人之為不善,既已無所不至,然其見君子,則必厭然掩其不善,而著其善者,是亦可以見其良知之有不容于自昧者也。

    今欲别善惡以誠其意,惟在緻其良知之所知焉爾。

    何則?意念之發,吾心之良知既知其為善矣,使其不能誠有以好之,而複背而去之,則是以善為惡,而自昧其知善之良知矣。

    意念之所發,吾之良知既知其為不善矣,使其不能誠有以惡之,而覆蹈而為之,則是以惡為善,而自昧其知惡之良知矣。

    若是,則雖曰知之,猶不知也,意其可得而誠乎!今于良知之善惡者,無不誠好而誠惡之,則不自欺其良知而意可誠也已。

    然欲緻其良知,亦豈影響恍惚而懸空無實之謂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