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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撇開了以前種種,向往着以後種種”,[47]在你、真理本體的照耀,我們探求聖賢們所享受的“目所未睹,耳所未聞,心所未能揣度的”[48]永生生命究竟是怎樣的。

    我們貪婪地張開了心靈之口對着“導源于你的生命之泉”[49]的天上靈液,極望盡情暢吸,對于這一玄奧的問題能捉摸一些蹤影。

     我們的談話得到這樣一個結論:我們肉體官感的享受不論若何豐美,所發射的光芒不論若何燦爛,若與那種生活相比,便絕不足道;我們神遊物表,淩駕日月星辰麗天耀地的穹蒼,冉冉上升,懷着更熱烈的情緒,向往“常在本體”。

    [50我們印于心,誦于口,目擊神工之締造,一再升騰,達于靈境,又飛越而進抵無盡無極的“膏壤”;[51]在那裡,你用真理之糧永遠“牧養着以色列”,[52]在那裡生命融合于古往今來萬有之源,無過去、無現在、無未來的真慧。

    真慧既是永恒,則其本體自無所始,自無所終,而是常在;若有過去未來,便不名永恒。

    我們這樣談論着,向慕着,心曠神怡,刹那間悟入于真慧,我們相與歎息,留下了“聖神的鮮果”,[53]回到人世語言有起有訖的聲浪之中。

    但哪一種言語能和你常在不滅,無新無故而更新一切的“道”、我們的主相提并論呢? 我們說:“如果在一人身上,血肉的蠢擾,地、水、氣、天的形象都歸靜寂,并自己的心靈也默爾而息,脫然忘我,一切夢幻,一切想像,一切言語,一切動作,以及一切倏忽起滅的都告靜止——這種種定要向聽的人說:“我們不是自造的,是永恒常在者創造我們的”[54],言畢也請它們靜下來,隻傾聽創造者——如果天主直接說話,不憑其他而自己說話,讓我們聽到他的言語,聲音不出于塵間的喉舌,不由于天使的傳播,不借雲中霹靂的震響,也不用譬喻瘦辭來使人揣度,而徑自谛聽他自己說話;我們本在萬物之中愛他,現在離開萬物而聽他自己,一如我們現時的奮發,一轉瞬接觸到超越萬有、永恒常在的智慧;如果持續着這種境界,消散了其他不同性質的妙悟,僅因這一種真覺而控制,而吸取了谛聽的人,把他沉浸于内心的快樂之中;如果永生符合于我們所歎息想望的,那時一刹那的真覺,則不就是所謂“進入主的樂境”[55]嗎?但何時能實現呢?是否在“我們都要複活,但不是都要改變”[56]的時候? 我們談話的内容是如此,雖然是用另一種方式、另一種語辭。

    主啊,你知道就在我母子倆這番談話中覺得世間一切逸樂不值一顧時,他對我說:“我兒,以我而言,此生已毫無留戀之處。

    我不知道還有何事可為,為何再留在此世;我的願望都已滿足。

    過去的所以要暫留此世,不過是望你在我去世之前成為基督公教徒。

    而天主的恩赉超越我本來的願望,使我見到你竟能輕視人世的幸福,成為天主的仆人。

    我還要做些什麼?” 十一 我回答她的話已經記不清楚了。

    大約五天之後,她發熱病倒了。

    病中,有一天她失去知覺,辨别不清左右的人。

    我們趕到後,即覺清醒,她望着我和我的弟弟,似要找什麼東西似地問我們說:“我剛才在哪裡?”接着見我憂急的神情,便說:“你們将你們的母親葬在這裡。

    ”我不作聲,竭力忍住眼淚。

    我的弟弟表示最好是回到本鄉,不要死在異地。

    她聽了面現憂色,用責備的目光望着他,怪他作如此打算,後又望着我說:“你聽他說什麼。

    ”稍待,又對我們兩人說:“随便你們葬我在哪裡,不要為此操心。

    我要求你們一件事:以後你們不論到什麼地方,在天主台前要想起我。

    ”她勉強說完了這句話,便沉默不語了。

    病勢加劇,痛苦也加甚了。

     無形無象的天主,我想到你散播在信徒心中的恩寵結出的奇妙果實,我欣喜,我感謝你;我想起她自知不久于人世,曾亦非常關心死後埋骨之處,預備與丈夫合葬。

    他們兩人和諧的生活,使她懷着生前同心死則同穴的意願——人心真不易向往神聖的事物:——使後人羨慕她渡海而歸後,自己的軀殼還能與丈夫的遺骸同埋于一坯土中。

     你在何時以無量慈愛使這種無聊的願望從她心中剔去,我不得而知;但在明了真相後,我隻能贊歎欣慰;其實在我們憑窗談論中,她說:“我現在還有何事可為?”的時候,也已經不表示懷有死于故鄉的願望了。

    我又聽說我們在梯伯河口時,一天她同我的幾位朋友,以慈母的肫摯,論及輕視浮生而重視死亡,那時我不在旁,我的朋友們都驚奇這位老太太的德行——這是你賦界給她的——因而問她是否憂及殁後葬身遠城,她說:“對天主自無遠近之分,不必顧慮世界末日天主會不認識地方而不來複活我!” 病後第九天,這個具有聖德的至誠的靈魂離開了肉軀,享年五十有六,這時我年三十三歲。

     十二 我給她閉上了眼睛,無比的悲痛湧上心頭,化為淚水;我的兩眼在意志的強制下,吸幹了淚壑的泉源;這樣掙紮真覺非常難受。

    在她氣絕之時,我的兒子阿得奧達多斯嚎啕大哭,我們力加阻止,才不出聲。

    而我幼稚的情感也幾乎要放聲大哭,卻被他的青年的聲音、心靈的聲音所抑止而不再出聲。

    因為我們認為對于這樣的安逝,不宜哀傷恸哭:一般認為喪事中必須哀哭,無非是為悼念死者的不幸,似乎死者已全部毀滅。

    但我母親的死亡并非不幸,且自有不死者在。

    以她的一生而論,我們對這一點抱有真誠的信念和肯定的理由。

     但我為何感到肝腸欲裂呢?這是由于母子相處親愛溫煦的生活突然決裂而給我的創痛。

    她在病中見我小心侍候,便撫摩我,叫我“乖孩子”,并且很感動地說,從未聽我對她說過一句生硬忤逆的話,想到她這種表示,可以使我感到安慰。

     但是,我的天主,創造我們的天主,我的奉養怎能和她對我的劬勞顧複相比?失去了慈母的拊畜,我的靈魂受了重創,母子兩人本是相依為命的,現在好像把生命分裂了。

     我們阻止了孩子啼哭後,埃伏第烏斯拿了一本《詩篇》開始詠唱聖詩,合家都相應和:“主,我要歌唱你的仁慈與公義。

    ”[57]許多弟兄們和熱心的婦女們聽到我們的喪事也都來了。

    依照風俗,自有專務此業的人來辦理殡儀,我則依例退處别室,友好們以為不應離開我,都來作陪。

    我和他們談論遭喪的事情,用真理的慰藉來減輕我的痛苦;你知道我的痛苦,他們都不知道,都留心聽我談話,以為我并不哀毀。

    我在你的耳際——沒有一人能聽到的——正在抱怨我心軟弱,竭力抑制悲痛的激浪,漸漸把它平靜下來:但起伏的心潮很難把持,雖未至變色流淚,終究感覺到内心所受的壓力。

    我深恨自然規律與生活環境必然造成的悲歡之情對我的作弄,使我感覺另一種痛苦,因之便覺有雙重悲哀在磨折我。

     安葬的時候,一路來回,我沒有流過一滴淚。

    依照當地風俗,入土前,遺體停放在墓穴旁邊,舉行贖罪的祭禮,向你祈禱時,我也沒有流淚。

    但是整天憂傷苦悶,雖盡力哀求你治療我的痛楚,卻不曾獲得允許。

    我相信,即使僅僅這一事,已能使我記住,對于一個已經饫聞不能錯誤的金言的人,習慣的束縛仍複有此作用。

    這時我想去沐浴,因為聽說沐浴一詞,希臘語義為袚除煩悶。

    但是“孤兒們的父親”,[58]我要面對你的慈愛而忏悔:我浴後,和浴前一樣,依然沒有洗刷内心的酸苦。

    我睡了一覺,醒來時,便覺得輕松了一大半:獨自躺在床上,默誦你的安布羅西烏斯确切不移的詩句: “天主啊,萬有的創造者, 穹蒼的主宰,你給白天 穿上燦爛的光明,給黑夜 穿上恬和的睡眠, 使安息恢複疲勞的肢體, 能繼續經常的工作, 松弛精神的困頓, 解除憂傷的郁結。

    ”[59] 這樣,我又逐漸回想到你的婢女一生對你的虔誠和對我的愛憐,一旦溘然長逝,我忍不住在你面前想到她而為她痛哭,想到我自己而為我自己痛哭。

    我任憑我抑制已久的眼淚盡量傾瀉,讓我的心躺在淚水的床上,得到安息,因為那裡隻有你聽到我的哭聲,别人聽不到,不會對我的痛哭妄作猜測。

     主啊,我現在在著作中向你忏悔。

    誰願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