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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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人,你用奇妙的方式使我們轉向你;這溫柔的友誼為我說來是超過我一生任何幸福,可是還不到一年,你便使他脫離了人世。

     任何人,即使僅僅根據個人内心的經驗,也不能縷述你的慈愛。

    我的天主,這時你做什麼?你的判斷真是多麼深邃他患着高熱,好久不省人事,躺在死亡的汗液中;病勢看來已經絕望,便有人結這個失去知覺的病人行了“洗禮”,我也并不措意,認為他的靈魂一定保持着所得于我的思想,而不是得于别人在他失去知覺的肉體上的行動。

    豈知遠遠出于我意料之外,病勢轉好,沒有危險了當我能和他講話時——隻要他能說話,我即能和他談話,因為我日夜不離,我們兩人真是相依為命——我想把他在昏迷中領受“洗禮”一事向他打趣,以為他也将自哂這回事的。

    豈知他已經知道自己受了洗禮。

    這時他驚怖地望着我,如對仇人一般,用突然的、異乎尋常的堅決态度警告我,如果我願意和他交朋友,不能再說這樣的話。

    我愕然失色,竭力壓制我的情緒,讓他保養精力,以為等他恢複健康之後,我對他又能為所欲為了。

    但是他從我瘋狂的計劃中被搶走,保存在你的身邊,作為我日後的安慰。

    幾天後,我又在他身邊時,寒熱重新發作,便溘然長浙了。

     這時我的心被極大的痛苦所籠罩,成為一片黑暗!我眼中隻看見死亡!本鄉為我是一種刑罰,家庭是一片難言的凄涼。

    過去我和他共有的一切,這時都變成一種可怕的痛苦。

    我的眼睛到處找他,但到處找不到他。

    我憎恨一切,因為一切沒有他;再也不能像他生前小别回來時,一切在對我說,“瞧,他回來了!”我為我自身成為一個不解之謎:我問我的靈魂,你為何如此悲傷,為何如此擾亂我?我的靈魂不知道怎樣答複我。

    假如我對我的靈魂說:“把希望寄托于天主”,它不肯聽我的話,這很對,因為我所喪失的好友比起我教它寄予希望的幻象是一個更真實、更好的人。

    為我,隻有眼淚是甜蜜的,眼淚替代了我心花怒放時的朋友。

     五 主啊,這一切已經過去,時間已經減輕了我的傷痛。

    我能不能把心靈的耳朵靠近你的嘴,聽聽你給我解釋為何眼淚為不幸的人是甜蜜的。

    你雖則無所不在,但是否把我們的苦難遠遠抛在一邊?是否你悠悠自得,任憑我們受人生的簸弄?可是我們除了在你耳際哀号外,沒有絲毫希望。

    煩惱、呻吟、痛哭、歎息、怨恨能否在此生摘到甜蜜的果實?是否因為我們希望你俯聽垂憐,才感到甜蜜?對于禱告,的确如此,因為禱告時,抱着上達天聽的願望。

    但因死别而傷心,而悲不自勝,是否也同樣有此願望?我并不希望他死而複生,我的眼淚也并非要求他再來人世,我是僅僅因傷心而痛哭,因為我遭受不幸,喪失了我的快樂。

    眼淚本是苦的。

    是否由于厭惡我過去所享受的事物,才感覺到眼淚的甜味? 六 我為何要說這些話?現在不是提問題的時候,而是向你忏悔的時候。

    那時我真不幸。

    任何人,凡愛好死亡的事物的,都是不幸的:一旦喪失,便會心痛欲裂。

    其實在喪失之前,痛苦早已存在,不過尚未感覺到而已。

    那時我的心境是如此。

    我滿腹辛酸而痛哭,我停息在痛苦之中。

    我雖則如此痛苦,但我愛我這不幸的生命,過于愛我的朋友。

    因為我雖則希望改變我的生命,但我不願喪失我的生命,甯願喪失朋友;我不知道我那時是否肯為了他而取法傳說中的奧萊斯得斯和彼拉得斯,如果不是虛構的話,他們兩人願意同生同死,不能同生,則不如同死。

    但當時我的内心産生了一種與此完全相反的情緒:一面我極度厭倦生活,一面卻害怕死。

    我相信我當時越愛他,便越憎恨、越害怕死亡,死亡搶走了我的朋友,死亡猶如一個最殘酷的敵人,既然吞噬了他,也能突然吞下全人類。

    我記得我當時的思想如此。

     這是我的心,我的天主啊,我的内心是如此;請看我的記憶。

    你是我的希望,你清除了我情感的污穢,使我的眼睛轉向你,你解除了絆住我雙足的羅網。

    那時,我奇怪别人為什麼活着,既然我所愛的、好像不會死亡的好友已經死去;我更奇怪的是他既然死去,而我,另一個他,卻還活着。

    某一詩人論到自己的朋友時,說得很對,稱朋友如“自己靈魂的一半”[11]。

    我覺得我的靈魂和他的靈魂不過是一個靈魂在兩個軀體之中,因此,生命為我成為可怖的,因為我不願一半活着,也可能我因此害怕死,害怕我所熱愛的他整個死去。

     七 唉,真是一種不懂以人道教人的瘋狂!一個滿腹委屈忍受人生的傻瓜!我當時确是如此。

    因此,我憤憤不平,我歎息痛哭,我心煩慮亂,不得安甯,我一籌莫展。

    我背負着一個破裂的、血淋淋的、不肯被我背負的靈魂,我也不知道把它安置在哪裡。

    無論在優美的樹林中,在娛樂歌舞中,在清香四溢的田野中,在豐盛的筵宴中,在書籍詩文中,都得不到甯靜。

    一切,連光明也成為可憎的;一切,除了呻吟和痛哭外,隻要不是他,便使我難堪,讨厭;隻有寄頓在呻吟和痛哭之中;但隻要我的靈魂一離開呻吟和痛哭,那末痛苦的擔子更覺重重壓在我身上。

     主啊,我知道隻有你能減輕我的負擔,能治療我,但我既不願,也不可能;我意想中的你并非什麼穩定實在的東西,因為這不是你,而是空洞的幻影,我的錯誤即是我的天主。

    我想把我的靈魂安置在那裡,讓它休息,它便堕入虛測之中,重又壓在我身上;我自身依舊是一個不幸的場所,既不能停留,又不能脫離,因為我的心怎能避開我的心,我怎能避開我自身?那裡我能不追随我自身? 但我逃出了我的故鄉。

    因為在過去不經常看見我朋友的地方,我的眼睛又會像在本鄉一樣找尋他。

    我離開了塔加斯特城,來到了迦太基。

    [12] 八 時間并不閑着,并非無所事事的悠然而逝:通過我們的感覺,時間在我們心中進行看令人驚奇的工作。

    時間一天又一天的來來去去,在它來時去時,把新的希望、新的回憶注入我心中,逐漸恢複我舊時的尋歡作樂,迫使痛苦撤退;但替代的雖不是新的痛苦,卻是造成新痛苦的因素。

    何以這痛苦能輕易地深入我内心呢?原因是由于我愛上一個要死亡的人,好像他不會死亡一樣,這是把我的靈魂灑在沙灘上。

     這時最能恢複我的生氣的,是其他朋友們給我的安慰,我和他們一起都愛着我當時所奉為真神的一連串神話和荒渺之言,我們這顆癢癢的心,用這些邪僻的東西來搔爬着,讓它們腐蝕我們的心靈。

    一個朋友能死去,神話卻不會死。

    此外,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