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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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姐,你先給咱做飯。

    媽,你把咱的高粱和黑豆裝一點,再騰出 一床鋪蓋,我一會給姐夫送到民工大竈那裡去。

    晚上你和姐姐在這窯裡住。

    如果我哥不回來,就叫我爸住在他的小窯裡。

    我和蘭香都到金波家去住。

    萬一我哥回來, 就叫他到隊上的飼養室湊合一晚上……” 少平冷靜地給沒了主意的母親和姐姐安排眼前一些最當緊的事。

    他回到村裡時,就聽說哥哥去米家鎮給隊裡的牛治病去了。

    父親此刻又沒回來——而且他的心 情肯定已經壞到了極點。

    眼看天就要黑了,家裡還處在混亂之中。

    嚴酷的現實要求他立刻成為這個家的臨時主事人。

    他已經長大了,應該對家裡承擔起責任來。

    想想 看,哥哥在他這個年齡,無論是在家裡還是在門外,都已經大事小事一身擔了! 母親和姐姐立即按他布置的,各行其事去了。

    她們現在極需要一個領導人。

     此刻,少平的心情甚至處于一種昂揚的狀态中。

    以前,每當生活的暴風雨襲來的時候,他一顆年幼的心總要為之顫栗,然後便迫使自己硬着頭皮經受捶打。

    一 次又一次,使他的心髒漸漸地強有力起來,并且在一次次的磨難中也嘗到了生活的另一種滋味。

    他覺得自己正一步步邁向了成年人的行列。

    他慢慢懂得,人活着,就 得随時準備經受磨難。

    他已經看過一些書,知道不論是普通人還是了不起的人,都要在自己的一生中經受許多的磨難……少平現在從箱蓋上他那個破爛的黃書包裡, 取出了給奶奶買來的藥。

    他拿着藥瓶,又上了炕,把昏昏然的老祖母搖醒,将藥瓶舉到她眼前說:“奶奶,看我給你買的藥。

    這是治眼睛的;這是止痛片,渾身什麼 地方疼的時候,你就吃一片……” 老人的紅病眼頓時一亮,塌陷了的嘴巴蠕動着,吃力地擡起一隻瘦手,在少平的頭上撫摸了半大,隻是哽咽地說:“我平平……長大了……” 少平說:“你把頭擡起來,我現在就給你點一滴眼藥。

    ” 當少平給奶奶點完眼藥後,他看見奶奶的眼角裡滑出了兩顆淚珠。

    他默然地溜下炕來,一股溫熱而酸楚的情感湧上了他的心頭,使他也忍不住熱淚盈眶。

    他在心裡說:奶奶,如果我長大了,有辦法了,你還活着,我一定叫你好好享幾天福…… 這時候,父親突然從門外進來了。

    全家人頓時都停止了幹活,瞅着他的臉色,想知道外面的事态究竟怎樣了?孫玉厚臉黑森森的,一句話也沒說,把鐵掀擱在門背後。

     家裡的人看他這個樣子,誰也沒敢言傳。

    蘭香不知什麼時候又出去撿了一筐柴禾,這時悄悄地從門中進來,又悄悄地去竈火圪崂裡倒柴去了。

     孫玉厚站在腳地上,煙鍋在煙布袋裡不停地挖着,也不看别人,說:“把家裡的糧食準備一點,再騰出一床鋪蓋來……” “這些我都讓媽媽準備好了。

    我一會就給姐夫送過去。

    ”少平輕輕說。

     孫玉厚扭頭看了看兒子,臉色緩和了下來。

    他并不是心疼那個二流子女婿——隻不過這類事總得要他管罷了。

    不,他是在内心感謝兒子能看見他的死活,把這 些他多麼不想管的事替他管了。

    這時,他似乎才發現他的二小子已經長大了。

    是呀,瞧他的身闆,象他哥一樣高高大大了。

    唉,隻不過學校吃喝不好,饑瘦了一 些……說實話,玉厚老漢在心裡時常為自己的子女而驕傲。

    孩子們一個個都懂事明理,長得茁茁壯壯的。

     這就是他生命的全部意義。

    這就是他活着的全部價值。

     現在,天已經麻糊糊的了。

    少平他媽突然驚慌地在鍋台邊叫道:“哎呀,我的天!我這死人咋忘了喂豬了!” 孫玉厚一聽就火了,正要開口數落老婆,就聽見女兒蘭香在竈火圪崂裡說:“媽,豬我已經喂過了……” 窯裡所有人的目光,一齊投向這個他們誰也沒有留意的十三歲的孩子。

    她正從筐子裡往外倒柴禾。

    她不知什麼時間已經撿回來好幾筐柴禾了,足夠一兩天燒的。

    可愛的蘭香默默地做着她能做的一切活。

     孫玉厚老兩口大受感動地看着他們這個最小的孩子,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按說,她是家裡最小的娃娃,應該嬌慣一些。

    可孩子長了這麼大,還沒給她扯過一件象樣的衣服。

    現在她已經到石圪節上了初中,身上還七長八短地穿着前兩年的舊衣服。

     孫玉厚難受地從窯裡走出來,站在自家的院子裡,不停地挖着旱煙袋。

    他佝偻着高大的身軀,失神地望着東拉河對面黑乎乎的廟坪山。

    山依然象他年輕時一樣,沒高一尺,也沒低一尺。

    可他已經老了,也更無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