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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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她不管她們說什麼,隻管哭她死去的安安! 這時候,少平和蘭香進了家門。

    看見他兩個回來,除過老祖母繼續哭外,蘭花母女倆都先後停止了哭聲。

    少平掏出在城裡買的幾塊水果糖,塞在兩個外甥手 裡,貓蛋和狗蛋高興得趕忙就往嘴巴裡塞。

    少平看了看臉上糊着淚痕的母親和姐姐,說:“哭什麼哩!事情出了就按出了的來!”蘭香什麼話也沒說,悄悄提了個豬 食桶,出去喂豬去了。

    懂事的孩子知道,家裡這麼大的事她幫不了什麼忙,最好做點實際的事,好給煩亂的大人省些麻煩。

    她看見母親和姐姐坐在炕上哭,知道豬還 沒喂——這口豬可是他們家的命根子呀!大哥每年開春都要借錢買隻豬娃,一家大小相幫着喂到年底,肥得連走也走不動。

    過年家裡從來沒殺過豬;為了換個整錢, 都是活賣了。

    這豬錢就是第二年全家人的“銀行”,包括給她和她二哥交學費,買書和一些必需的學習用具。

     蘭香走後,少平才發現祖母還在哭,而且看見她一個勁用手勢招呼他到她跟前來。

     他趕緊上了炕,蹲在坐着的老祖母面前,準備把她從那一堆破爛被褥裡扶起來。

    少平以為奶奶要上廁所,立刻示意他姐趕快把門外的便盆拿進來。

    這一下,蘭花和她媽的注意力才轉移到老人這一邊來了,趕忙尋便盆,生怕老人把屎尿屙在炕上。

     老太太現在仍然在為死去的少安哭啼,她一邊哭,一邊生氣地用手勢制止她們給她找便盆,并且對蘭花母女先前不給她說明災禍而現在又誤解她的意思,在臉上表示出強烈的憤慨。

    她聲音沙啞地哭喊着“我的安安呀……”,然後用一隻手揪着少平的領口,讓他盡量挨近她。

     老太太哭着問少平:“把安安……槍打在……什麼地方了?” “什麼?”少平大聲問,沒聽清奶奶說什麼。

     “安安的……屍首……拉回來了沒?” “啊呀!我哥好好的嘛!誰給你說……”少平愁眉苦臉地笑了一下。

     “她們說……槍打了……那麼把誰……打死了?”“誰也沒死!都活着哩!”少平大聲說。

     “那你姐……你姐……哭誰哩?”“是我姐夫!他……”少平一下不知怎樣給焦急的老祖宗說清楚這事。

     “你姐夫……怎啦?”老太太一下子不哭了。

    噢!使她寬慰的是,最親的人沒出事。

    對她來說,蘭花的女婿雖然也重要,但終究沒家裡其他人重要。

     少平仍然不知道怎樣給奶奶說清他姐夫的事,就隻好随口說:“他犯了點錯誤,人家讓他勞教!” “貓……叫?”老太太不明白這是什麼意思。

     少平忍不住笑了。

     少平他媽已經下了炕,對兒子說:“你就給奶奶說什麼事也沒。

    ” “你和我姐哭,她看見了,能哄了嗎?” 這時候,老太太更急了,指着腳地上吃糖的貓蛋說:“是……貓蛋?她不是好好的嗎?” “不是嘛,是我姐夫!”少平也急了。

     老人看來非要打破沙鍋問到底不可,她瘦手緊緊揪着少平的領口,追問道:“你姐夫……出什麼事了?貓叫……是怎啦?” 少平大聲說:“不是貓叫,是勞教!就象學生娃調皮,叫先生訓了一頓!”他急中生智,即興想了個奶奶可以明白的解釋。

     “噢……”老人這才長出了一口氣,瘦手把他的領口放開,疲倦地閉住了眼睛。

    她這下聽明白了。

    唉,這算個屁事!還值得老老小小哭一場?舊社會,先生常 拿鐵戒尺把念書娃的手都打腫了,腫得象發面馍馍一樣。

    訓一頓算個什麼……一場臆想的恐怖在腦子裡消失了,象往常一樣,她即刻進入到一種無意識的狀态中。

     少平現在才想起,他還用潤葉姐給他的錢,給奶奶買了兩瓶眼藥水和一瓶止痛片哩。

    奶奶渾身都是病,尤其是眼病,已經害了許多年。

    家裡買不起藥,奶奶也 不讓買,終于拖成了慢性病。

    記得小時候,在每個夏天的早晨,他都要和蘭香到野地去拔一些帶露水珠的青草葉,小心翼翼地捧回家來,淋在奶奶的眼睛上。

    奶奶說 這比點眼藥水都舒服。

    有一次,早上露水不多,他和妹妹好不容易摘了一些青草葉,蘭香那時還小,在家門口不小心絆了一跤,把草葉上的露水珠撒光了,急得她哭 了一個早上。

    自從親愛的奶奶不能動彈,全家人都很傷心。

    家裡每頓飯的第一碗總是先端給她的。

    他們幾個孫子更是對奶奶有一種無限依戀的感情——他們每一個人 誰不是奶奶在被窩裡摟大的? 少平給奶奶把被子圍好,就從炕上跳下來,對腳地上已經亂得不知該幹什麼的母親和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