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晴天霹靂

關燈
時間沒有減少董貝先生和他的妻子之間的障礙。

    搭配錯了的兩口子,不論是他們本人,還是他們彼此之間的關系,都是不幸的;把他們聯結在一起的,除了束縛他們雙手的手铐之外,沒有别的東西,在他們想掙脫開的時候,鍊條被拉得緊緊的,擦傷和磨破了他們的骨頭。

    時間這個苦惱的安慰者與憤怒的緩和者,對他們無能為力,無法給予任何幫助。

    他們的高傲不論在性質和對象方面多麼不同,但在程度上卻是相等的;在他們毫不相讓的敵對狀态中,他們的高傲就像燧石一樣,在他們之間打出火花來;它随着不同情況,時而悶火慢燃,時而熾烈地燃燒,但全都把他們相互能接觸到的一切東西焚毀無遺,使他們結婚的旅程成為一條撒滿灰燼的道路。

     讓我們公正地對待他。

    他的生活的怪異的迷誤,随着滴進沙漏①中去的每一粒沙子而擴展起來;在這種迷誤中,他驅趕着她往前跑,很少想一下要驅趕到什麼目的地去,或者她怎樣去;然而他對她的感情卻仍然跟最初的時候一樣。

    在他看來,她的極大的缺點在于:她莫名其妙地拒絕承認他的重要地位,拒絕完全服從他;因此有必要糾正她,征服她;但是在别的方面,他仍然以他冷靜的态度,把她看作是一位能對他的選擇與名望增添光彩、一位能給她的所有主帶來體面的夫人—— ①沙漏是古時一種計時的器具。

     在她這方面呢,那天夜裡她曾坐在自己的卧室中,注視着牆上的影子,一直坐到很快來臨的深夜;從那天夜裡起,她懷着激烈與高傲的怨恨,一天又一天,一小時又一小時,用陰沉的眼光注視着一個人影兒指揮着一群羞辱與憤怒化身的影子來反對她;這個人影兒仍然是她丈夫的。

     無情地主宰着董貝先生的主要惡習是不是一種違反天性的特性?也許有時值得問一下:天性是什麼?人們怎樣設法去改變它?由于這種強行扭曲的結果,違反天性是不是不自然的?把我們偉大的大自然母親的任何兒子或女兒關進狹窄的籠子裡,強迫囚人接受一個思想,并用周圍懦怯或奸詐的人們對它奴顔婢膝、頂禮膜拜的态度來培育這種思想,在這種情況下,有些甘心充當俘囚的人們,從來不曾憑借自由思想的翅膀(它很快就衰弱不振,毫無用處了)站起來看一看大自然的完備無缺的真實面貌;對于這些俘囚們,天性算是什麼呢? 唉!在世界上,在我們四周,最違反天性、但卻最自然的事難道還很少嗎?讓我們聽一聽行政長官或法官告誡那些被社會所摒棄的違反天性的人們吧!他們在野獸般的習慣方面違反天性,在缺乏端莊方面違反天性,在愚昧無知方面、在惡習方面、在輕率方面、在頑抗方面、在精神方面、在外貌方面、在一切方面都違反天性。

    可是讓我們再跟随着善良的牧師或醫生(他們每吸進一口空氣,生命都遭受到危險),去到這些人們所居住的像野獸洞穴般狹小而肮髒的房屋裡看看吧,我們馬車車輪的辚辚聲和人們踩過馬路石頭的腳步聲每天都傳到那裡。

    讓我們再看一看他們四周充滿了可憎情景的世界吧——幾百萬不死的人們除了這個世界之外,在地面上沒有其他的世界了——,隻要稍稍提到它,就會激起人性的反感;住在鄰近街道上的優美與高雅的仙女就會捂住耳朵,說:“我不相信這!”讓我們呼吸呼吸那被各種不潔的物質所污染的空氣吧,這些不潔的物質對健康與生命是有毒害的。

    讓原本是為了快樂與幸福而授予我們人類的每一種感覺遭到淩辱、厭惡與唾棄吧;隻有不幸與死亡才能進入我們感覺的通道。

    要想讓栽培在發臭的苗圃中的任何簡單的植物、花卉或藥草,像上帝有意安排的那樣,自然地生長起來,或迎着陽光,把它的小葉子伸展開來,這是徒勞的嘗試。

    然而,當我們回想起某個身材發育不全、臉上神色邪惡的可怕的孩子的時候,讓我們對他那違反天性的罪惡大發議論,哀歎他在這樣早的年齡就遠遠地背離了天國吧,可是讓我們也稍稍想一下,他是在地獄中被懷孕、出生與撫養大的啊! 那些研究自然科學并探索它們對人類健康産生影響的人們告訴我們:從污濁的空氣中取得的有毒的微粒如果能夠被眼睛看見的話,那麼我們将看到它們像濃密的烏雲一般懸浮在這些人們栖息場所的上面,然後逐漸蔓延開來,使一個城鎮中較好的區域也受到毒害。

    傷風敗德的品行是與這些有毒的微粒一起發生的,而且,在違反大自然的永恒的規律的支配下與它們是分不開的,可是如果這些傷風敗德的品行也是可以看得清楚的話,那麼那該是何等可怕的暴露啊!那樣一來,我們就将會看到腐化堕落、不信上帝、酩酊大醉、偷竊、暗殺和一系列違反自然感情的無名的罪過和人類所嫌惡的事情在這些注定要遭殃的地方發生,并慢慢地擴散開來,去摧殘那些無辜的人們,并在那些純潔的人們中間傳染病毒。

    那樣一來,我們就将看到這些有毒的泉水怎樣流進我們的醫院和麻風病院,淹沒監獄,并讓運載罪犯的船隻吃水深深地行駛,漂洋過海,使罪惡在廣闊的大陸上猖獗為害。

    那時候,我們知道:我們産生的疾病已摧殘了我們的孩子們,并遺傳給還沒有出生的今後的世世代代;那時候我們知道,由于同樣的确鑿的作用,我們養育了毫不純潔天真的嬰兒、不知謙遜與羞恥的青年、除了受苦與犯罪之外什麼也不成熟的壯年人,以及成為人類形體恥辱的讨厭的老年人;當我們知道這些情況的時候,我們将會驚吓得毛骨悚然。

    違反天性的人類喲!當我們将從荊棘中采摘葡萄,從大薊中采集無花果的時候,當谷物從我們荒淫的城市的小路的垃圾中生長出來,玫瑰在它們所喜愛的肥沃的教堂墓地上開花的時候,我們就可以尋找符合天性的人類,并發現他們就是從這些種子中生長出來的了。

     啊,如果有什麼善良的精靈用一隻比故事中瘸腿的魔鬼①更有力更仁慈的手把屋頂掀開,向一個基督教徒指明,當他在他們中間走動時,什麼樣黑暗的形體會從他們的家裡走出來,參加到毀壞天使的随從的隊伍中去,那将會怎樣啊!啊,如果僅僅在一夜的時間中看到這些蒼白的鬼怪從那些我們忽視過久的地方走出來,從惡習與熱病一起傳播的濃密與陰沉的天空中走出來,把可怕的社會報應像雨一般永遠不停地、愈來愈大地傾瀉下來,那将會怎樣啊!經過這樣一夜之後出現的早晨将會是明亮與幸福的,因為人們将不再受他們自己所設置的絆腳石的障礙,這些絆腳石隻不過是他們通向永恒的道路上的幾粒塵埃罷了;那時候他們将像出于同一個根源、對同一個家庭的父親負有同一個責任、并為一個共同的目的而努力的人們一樣,專心緻志地把這個世界建設成為一個更好的地方!—— ①瘸腿的魔鬼:法國作家勒薩日(LeSage)的小說《瘸腿的魔鬼》中的魔鬼;他把屋頂掀開,看到了房屋中的各種罪惡。

     這一天将是光明與幸福的,還因為對于那些從來不曾注意周圍人類生活的世界的人們來說,這一天将喚醒他們認識到他們自己與它的關系;這一天将在他們面前展現出在他們自己偏狹的同情與估價中天性被扭曲的情形;這種扭曲一旦開始,在它的發展過程中,就會像降落到最低層的堕落一樣顯著,然而又同樣自然。

     可是這樣一天的曙光始終沒有照射到董貝先生和妻子身上;他們各走各的道路。

     在他發生不幸事故之後的六個月中,他們之間的關系沒有發生任何變化。

    大理石的岩石也不能比她更頑固地阻擋他的道路。

    岩洞深處絲毫照不到陽光的冰冷的泉水也不能比他更陰沉、更冷冰冰的了。

     當建立一個新的家庭的前景開始出現的時候弗洛倫斯心中曾經升起的希望,現在已完全消失了。

    這個家庭建立已有近兩年之久了,甚至連她耐性的期待也經受不住每天這種冷酷經驗的摧殘。

    如果說在她心中還存有一線希望:在某個遙遠的将來伊迪絲跟她父親有一天将會一起過着幸福的生活的話,那麼她現在對她父親有一天會愛她的希望是絲毫也沒有了。

    有一段短短的時間,她曾以為她看到他變得寬厚起來了,但現在,她在對他在這前後冷淡态度的長久的記憶中,這段時間已被忘記了;即使記起來,也僅僅被看作是一個令人悲哀的錯覺而已。

     弗洛倫斯仍然愛他,但是漸漸地把他當作一個曾經是或可能是她的一個親人去愛,而不是把他當作一個出現在她眼前的冷酷的人物去愛。

    他喜歡回憶小保羅或她母親時所懷有的某種已經減輕了的悲哀現在似乎進入了她對他的思念之中,而且使這種思念成為仿佛是一種親切的回憶。

    她說不出為什麼她所愛的父親對她已成為一種模糊不清的、像夢一般的概念——是不是因為他對她來說已經死去了,還是因為一方面他跟這些她過去所熱愛的對象有關,另一方面她的現已消逝的希望以及她的遭到他冷酷對待的親切感情與他長久地聯系在一起的緣故。

    有時在她的想象中,她的弟弟仍然活着,而且已長成為一個男子漢,愛着她并保護着她;父親這個模糊不清的概念跟她的現實生活實質上的聯系幾乎不超過她想象中的這個已長成為男子漢的弟弟。

     她的這個變化(如果這可以稱為變化的話)是不知不覺地發生的,就像她從童年轉變為一個成年的女性一樣,而且是與這個轉變同時發生的。

    當弗洛倫斯在孤獨的沉思中意識到這些思想時,她差不多已十七歲了。

     現在她時常是孤身一人,因為她跟她媽媽先前的聯系發生了很大的變化。

    當她父親遭遇不幸事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