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家庭關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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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具有董貝先生那樣性格的人,遇到一位由他樹立起來反對他本人的強有力人物以後,他那專橫、嚴厲的脾氣就會溫和起來;或者他所穿戴的冰冷與堅硬的高傲的盔甲,由于受到傲慢的輕蔑和反抗與它不斷的碰撞,就會變得柔軟一些;——這都是不合乎事物的本性的。

    高傲是對它本身的沉重報應的主要部分,而這種報應是高傲本身就包含着的。

    高傲這種性格可惡的地方在于:尊敬與遷就固然能使它邪惡的性質發展起來,但另一方面,對它苛刻的要求進行抗拒和提出異議,也同樣會促進它的滋長。

    它本身所具有的邪惡在它的對立物中也同樣能吸取生長與繁殖的力量。

    它從甜蜜中或從痛苦中都能獲得支持和生命。

    不論它是受到尊敬或是遭到輕視,它總是奴役着它所統治的心胸;不論它是受到崇拜或是遭到拒絕,它總是像悲慘童話中的魔鬼一樣,是一位嚴厲的主人。

     董貝先生在與他第一位妻子之間的關系中,冷酷無情,傲慢自大,一舉一動就像是一位高高在上的人物,他幾乎也就是這樣看待他自己的。

    對她來說,當她第一次看到他的時候,他是“董貝先生”,當她死去的時候,他仍然是“董貝先生”。

    在他們整個婚後生活中,他維護着他的崇高的身份,她則恭恭順順地承認它。

    他在他的寶座的頂端保持着他的高不可攀的地位,她則在她的最低下的等級中保持着她的卑賤渺小的地位;他的生活隻受自己思想的約束,對他來說,這是何等幸福啊!他曾經想象,他第二位妻子的高傲的性格将和他自己的高傲的性格相加到一塊,融合在一起,從而将更增強他崇高的氣概。

    他曾經想象,一旦伊迪絲的高傲充當了他自己的高傲的工具的話,那麼他将會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目空一切。

    他根本沒有想到她的高傲可能反對他。

    而現在,他看到他在日常生活中,每邁一步,每轉一個彎,它都出現在他的道路上,把它那冷酷的、對抗的、輕蔑的臉孔牢牢對着他,這時候,他的高傲非但沒有在沖擊下萎縮下去或垂頭喪氣,反而還長出了新枝,變得比過去任何時候都更集中、更強烈、更陰沉、更不高興、更令人讨厭和更頑強不屈。

     誰戴上這種盔甲還會給他自己招來另外一種沉重的報應。

    這種盔甲是安撫、愛情和信任所不能刺穿的!是外界一切溫柔的同情所不能刺穿的,是一切信賴、一切親熱、一切溫情所不能刺穿的;可是當自負受到了深深的刺戳時,它卻像袒露的胸膛遇到鋼鐵一樣容易受傷;這種令人痛苦的膿瘡就在那裡發炎,它是在其他創傷中不能找到的,它是在跟那種較弱的、解除武裝的、被摧毀的高傲(雖然高傲本身有着披戴铠甲的手)打交道時所不能有的。

     他的創傷就是這樣的創傷。

    他在他老房間的一片寂寞中敏銳地感覺到它;他現在又開始隐居到這些房間中,度過漫長的寂寞的時光。

    似乎命運注定他永遠是高傲和有權有勢的;同時在他本應當是最強有力的時候,命運卻又似乎注定他永遠受到屈辱和無能為力。

    是誰似乎注定要來為他安排出這樣的命運的呢? 是誰?是誰能夠赢得他妻子的喜愛,就像她赢得他男孩的喜愛一樣?當他坐在那個角落裡的時候,是誰曾經向他顯示過這個新的勝利?是誰一言半語就達到了他竭盡全力所不能達到的目的?是誰沒有得到他的喜愛、關懷或重視,卻茁壯地成長起來,出落得漂漂亮亮,而那些得到他幫助的人卻已死去了呢?是誰呢,還不就是那個女孩子,在她沒有母親的幼年時代,他曾時常不安地對她看一看,同時心中懷着一種恐懼,唯恐他以後會恨她,而他的這一預感現在已經應驗了,因為他-果-真是恨她了。

     是的,他想恨她,而且他已經在心中種下了這種恨,盡管在他和他新婚的妻子回家來的那個難忘的夜晚,她出現在他面前時所閃耀的一些亮光有時還會在她身邊遊動。

    他現在明白,她長得美麗;他不懷疑,她優雅可愛;當她初露出成年女性的妩媚的風姿,出現在他面前時,他曾吃了一驚。

    可是甚至這也成為他憎惡她的理由。

    在他愁眉不展、有礙健康地在進行沉思的時候,他模糊地意識到他疏離了所有的人們,不很明确地想望得到他這一生所曾厭棄的東西;懷着這樣的心緒,這位不幸的人對他的是非曲直作出了一幅歪曲的圖畫,并因此認為他厭恨她是正确的。

    她對他看來愈是有價值,他就愈愛對她的孝敬與順從進行挑剔。

    她什麼時候曾經向他表示過孝敬與順從呢?她給誰的生活增添了光彩呢,是給他的還是給伊迪絲的?她首先向誰顯示了她動人的魅力的呢,是向他還是向伊迪絲?啊,自從她出生以來,他和她從來就不像是父親和女兒的關系!他們經常是疏遠的。

    她到處妨礙他。

    現在她又結盟來反對他。

    正是她的美麗使那些對他執拗不屈的性格溫和下來,并以一種不合常情的勝利淩辱了他。

     也許在這一切當中可以聽到他心胸中被喚醒了的一種感情的憤憤不平的,這種感情是由于他目前不利的處境,而她本可以使他的生活變成另外一種樣子,相形之下所激發出來的(不管這種激發是多麼自私)。

    可是他的高傲的海洋的滾滾浪濤淹沒了遠方的雷鳴。

    除了他的高傲外,他不能容忍任何東西。

    在他的高傲中,堆積着自相矛盾、不幸和自己造成的痛苦。

    懷着這樣的心情,他恨她。

     他的妻子以她不同的高傲竭盡全力對抗着擺布他的那個易怒的、固執的和繃着臉的惡魔。

    他們永遠不能在一起過幸福的生活。

    可是沒有什麼能比這種蓄意的、堅決的感情争鬥能使他們的生活更加不幸的了。

    他的高傲決心要維護他的堂堂皇皇、至高無上的地位,并強迫她承認它。

    她則甯肯被折磨至死,直到最後,也隻能把她那傲慢的眼光向他投射過去,在眼光中平靜地、不屈地流露出對他的鄙視。

    這就是他從伊迪絲那裡所能得到的承認!他不知道,當她被迫得到和他結婚的無上光榮時,她在感情上是經曆了怎樣的風暴與鬥争。

    他不知道,當她容許他稱她為妻子的時候,她認為她是作出了多大的讓步啊。

     董貝先生準備向她表明,他是至高無上的。

    除了他的意志之外,不應當有别的意志。

    他願意她是高傲的,但是她應當因為他而高傲,而不應當反對他而高傲。

    當他獨自坐在那裡,心情變得冷酷起來的時候,他時常聽到她出去,回來,在倫敦社交界周旋,毫不關心他的喜愛或厭惡,高興或不快;如果他是她的馬夫的話,那麼他也不會受到更多的注意。

    她的冷淡的、極度的漠不關心——他本人這一無可争辯的性格被她奪走了——比其他任何對待他的态度都更刺痛了他;他決心強迫她向他的崇高的、莊嚴的意志屈服。

     這些思想在他腦子裡已經盤旋了好久,有一天夜間,當他聽到她很晚回家以後,他就走到她的房間裡去找她。

    她獨自一人,穿着華麗的服裝,剛剛從她母親房間中回來。

    當他見到她的時候,她臉上的表情是憂郁的、沉思的;可是當他還在門口的時候,她就覺察到他了;因為當他向她面前的鏡子看了一眼的時候,他立刻看到他十分熟悉的、那皺着的眉毛和那陰沉的、漂亮的臉孔,就像在一個畫框裡似的。

     “董貝夫人,”他走進去,說道,“請允許我跟您說幾句話。

    ” “明天吧,”她回答道。

     “沒有比現在更合适的時間了,夫人,”他回答道,“您把您的地位擺錯了。

    我一向是由我本人來選定時間,而不是讓别人來給我選定時間的。

    我想,您還不了解我是誰,我是什麼樣的人,董貝夫人。

    ” “我想,”她回答道,“我十分清楚地了解您。

    ” 她說這些話的時候,看着他,然後把潔白的、閃耀着金子和寶石的胳膊交叉在隆起的胸前,眼睛轉向别處。

     如果她在冷靜、沉着的态度中不是那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