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保羅愈來愈老氣,并在假日裡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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勤;當他跟布林伯小姐跳舞的時候,他還在她耳邊悄悄地說——在她耳邊悄悄地說!——但是聲音并不是輕到使保羅聽不到他念了這首美妙的詩: “如果我有一顆心完全虛僞, 那麼傷害您我卻永遠不會!”③—— ①巴尼特爵士說“某種數字計算(figuresofsomesort)”,博士說不是他所說的那種。

    因為figures的一個意義是計算,另一個意義是舞蹈中的舞步形式。

     ②尼格斯酒(negus):用熱水、糖、檸檬、香料和酒混合成的飲料。

     ③理查德-布林斯裡-謝立丹(RichardBrinsleySheridan,1975-1816年)所寫喜劇《伴娘》(TheDuenna)中唐-卡洛斯(DonCarlos)所唱的小曲。

     保羅聽到他把這首詩連續重複念給四位年輕的女士聽。

    菲德先生對圖茨先生說,他擔心明天他将因此而遭受懲罰,這話也許是很有道理的。

     這種相對說來放蕩的行為,特别是音樂格調的改變(它開始把街上流行的低級庸俗的曲調也包括進來了),使布林伯夫人有些驚慌,因為這自然是會使斯克特爾斯夫人感到生氣的。

    但是斯克特爾斯夫人十分和善,她請布林伯夫人不必介意,而且極為親切極有禮貌地接受了布林伯夫人的解釋:菲德先生有時在這種場合下興奮起來,就會做出過火的事情來;她說,就他的身份來說,他似乎是個很讨人喜歡的人;還說,她特别喜歡他那質樸的發型(前面已經提到過,那隻有四分之一英寸長)。

     有一次,當跳舞中間停歇的時候,斯克特爾斯夫人對保羅說,他似乎很喜歡音樂。

    保羅回答說,是的;如果她也喜歡,那麼她應當聽他姐姐弗洛倫斯唱歌。

    斯克托爾斯夫人立刻發現,她真願意她的這個渴望能得到滿足,簡直渴望得要死了;弗洛倫斯雖然起初聽到要她在這麼多的人們面前唱歌十分驚慌,因此懇切地請求原諒她不唱;可是保羅把她喊到他那裡,說,“唱吧,弗洛伊!請唱吧!為了我,我親愛的!”這時候,她就迳直地走向鋼琴,開始唱起來。

    所有的人全都往旁邊閃開一些,讓保羅可以看到她;他看到她獨自一人坐在那裡,那麼年輕,善良,美麗,對他那麼親切;他聽到她的響亮動人的聲音那麼自然、甜美;同時,一個在他與他一生的一切愛情和幸福之間的金環,正從寂靜中升起來;這時候他把臉轉開,掩藏他的眼淚。

     他們全都愛弗洛倫斯!他們怎麼能不愛呢!保羅事先就知道,他們一定會愛她而且将會愛她的。

    當他坐有坐墊中間角落裡,平靜地交叉着雙手,松弛地向下蜷曲着一條腿的時候,很少人會想到,當他注視她時,是什麼樣的得意與喜悅使他幼稚的胸膛擴張,同時的又感覺到一種什麼樣的甜蜜與平靜啊!對“董貝的姐姐”的熱情洋溢的贊揚從所有的男孩子那裡傳到他的耳朵裡;對這位沉着與謙遜的小美人的羨慕從每張嘴中說出;對她的智慧與才能的評論不斷在他身旁散布;同時,可以模糊地覺察到,有一種與弗洛倫斯與他本人有關的、對他們兩人表示同情的情感,仿佛擴散在夏夜的空氣中似的,在他四周傳播開來,安慰着他并使他感動。

     他不知道為什麼。

    因為這孩子這天夜裡所觀察到的,感覺到的和想到的一切——不論是在呈現出來的還是沒有呈現出來的,現在的還是過去的——就像那彩虹中的顔色一樣,或太陽照耀下彩色鳥的羽毛的顔色一樣,或太陽沉落時光線淡弱的天空中的顔色一樣,全都混合在一起了。

    他最近不得不想到的許多事情在音樂中,在他眼前掠過;它們不再引起他的注意,今後也未必能讓他去耗費心思;它們好像已經平靜地處理過了,已經過去了。

    他幾年前注視過的一個幽靜的窗子面對着幾英裡以外的海洋;他昨天還在海浪上翻騰着的幻想就像平息的波濤一樣,消釋了,安靜了。

    當他躺在海灘上的搖籃車中曾經感到奇怪的那神秘的、同樣的低語聲,他想他仍舊可以通過他姐姐的歌聲,通過嘈雜的人聲和通過腳步聲聽得出來,而且在輕輕走過去的臉孔中,甚至在時常前來跟他握手的圖茨先生的深切的溫存中,也多少反映了這一點。

    他通過周圍普遍存在的親切氣氛,仍舊認為它在對他說話。

    他不知怎麼的,甚至他的老氣的名聲似乎也與它聯系着。

    小保羅就這樣坐在那裡沉思着,聽着。

    看着,做着夢,感到很快樂。

     一直到告别的時間來到:這時候,晚會中确實出現了一片激動的感情。

    巴尼特-斯克特爾斯爵士領着小斯克特爾斯來跟保羅握手,問他,他是否記得告訴他的好爸爸,他巴尼特-斯克特爾斯爵士說過,他希望這兩位年輕的先生會成為親密的朋友,并向他轉達他的最親切的問候。

    斯克特爾斯夫人吻了他,把他的頭發在前額上分開,并把他抱在手中;甚至巴普斯夫人也從演奏豎琴的年輕人的樂譜旁邊走過來,像房間裡所有的人一樣,十分熱情地向他告别——可憐的巴普斯夫人!小保羅看到她這樣做,感到很高興。

     “再見,布林伯博士,”保羅伸出手,說道。

     “再見,我的小朋友,”博士回答道。

     “我很感謝您,先生,”保羅天真地仰起頭來,望着他那可怕的臉。

    “煩請您吩咐他們好好照料戴奧吉尼斯①。

    ”—— ①戴奧吉尼斯(Diogenea,公元前《412?-323年),亦譯第歐根尼或提奧奇尼斯,希臘犬儒派哲學家。

    這裡把他作為那條狗的名字。

     戴奧吉尼斯就是那條狗;他在他的一生中,在保羅來到之前,從來不曾有過一個可以信賴的朋友。

    博士答應當保羅不在的時候,他們将會非常細心地照料戴奧吉尼斯;保羅再次感謝他,并跟他握手之後,懷着極為衷心的、懇切的感情,向布林伯夫人和科妮莉亞告别,因此布林伯夫人本來整個晚上都打算向斯克特爾斯夫人提到西塞羅的,但從這時刻起她就把這件事完全忘掉了。

    科妮莉亞把保羅的雙手握在手中,說“董貝,董貝,您一直是我最喜歡的學生。

    上帝保佑您!”保羅心想“這一點表明,一個人是多麼容易冤屈一個人啊!因為布林伯小姐雖然是一個劊子手,但她是一位心口如一的人,她的話是真實的。

    ” 然後年輕的先生們中間嘁嘁喳喳地響起一片講話的聲音,“董貝要走了!”“小董貝要走了!”人群跟着保羅和弗洛倫斯向樓下和大廳裡移動,其中包括布林伯全家人。

    菲德先生大聲說道,在他的記憶中,從前任何一位年輕的先生從來不曾有過這樣的情形,但很難說這是在清醒狀态下眼見的事實還是杯中物在他腦中所引起的幻覺。

    以男管家為首的仆人們對送别小董貝都感到興趣,甚至連那位提着他的書籍和衣箱向馬車走去的弱視的年輕人也顯然深受感動(當天晚上馬車将把他和弗洛倫斯送到皮普欽太太那裡去)。

     甚至這些年輕的先生們的脈脈溫情——他們全都非常喜歡弗洛倫斯——也沒有能抑制他們十分喧鬧地向保羅告别;他們向他揮着帽子,擁擠着下樓去跟他握手,一個個喊着:“董貝,别忘了我!”,并用其他方式放縱地讓感情迸發出來,在這些年輕的切斯特菲爾德①當中,這是異乎尋常的。

    在門沒有打開之前,弗洛倫斯包裹着保羅,這時他在她耳邊悄悄地問道,她聽到他們說的話了嗎?她以後會忘記嗎?她是不是感到高興?他對她說話的時候,眼睛中露出了極為喜悅的神色—— ①年輕的切斯特菲爾德:意指知道保持優良風度的年輕人。

    英國政治家、外交家切斯特菲爾德伯爵(第四)(PhilipDormerStanhope,4thearlofChestfield,1694-1773年)在他所著《給兒子的幾封信》(LetterstoHisSon)和《給教子的幾封信》(LetterstoHisGodson)兩本書中,提出了上流社會生活的一些規則,教人怎樣講究禮貌,怎樣取悅于人,怎樣在社會上取得成就。

    這兩本書是十八世紀英國貴族與資産階級的必讀書。

     他又一次轉過頭去最後看看這些這樣向他緻意的臉孔,這時他驚奇地看到,它們是多麼神采奕奕,喜氣洋洋;它們是多麼多;它們又多麼像擁擠的劇院中的臉孔一樣,全都熙熙攘攘地堆擠在一起。

    當他看着它們的時候,它們在他面前浮動,就像一面顫動的鏡子中所照出的臉形一樣。

    片刻之後,他就坐在黑暗的馬車中,緊貼着弗洛倫斯。

    從那時起,每當他想起布林伯博士的學校時,它在他心中重現的就是他所看到的這個最後的景象;它永遠不再像是一個真實的地方,而總是一個充滿了眼睛的夢。

     可是,這還不完全是布林伯博士學校的最後一幕。

    還有一些别的事情。

    有圖茨先生。

    他出乎意料地把馬車的一個窗子的擋闆拉下了,往裡探視,并發出了極不自然的吃吃的笑聲,問道,“董貝在這裡嗎?”然後不等回答,立即又把窗子的擋闆推上。

    甚至這也不是圖茨先生的最後的一幕。

    因為在車夫趕着馬車離開之前,他又同樣突然地把馬車另一個窗子的擋闆拉下了,發出了完全相同的吃吃的笑聲,往裡探視,并用完全相同的聲音問道:“董貝在這裡嗎?”,并且完全跟先前一樣地消失不見了。

     弗洛倫斯是怎樣地哈哈大笑啊!保羅時常記起這個情景,每當記起的時候,他自己就哈哈大笑起來。

     但是不久以後——第二天,以及在那以後,又發生了許多事情,保羅隻能混亂不清地回憶起來了。

    比方說,為什麼他們日日夜夜待在皮普欽太太那裡,而沒有回家去;為什麼他躺在床上,弗洛倫斯坐在他的旁邊;他的父親有沒有到房間裡來過,還是僅僅是牆上的一個高大的影子;他是不是曾聽到他的醫生談到某個人的時候說,如果他們在他曾建立起種種幻想的那個時候來到之前(跟他體質的虛弱相比,這幻想是很強有力的),就讓他離開,他就很可能會消瘦下去。

     他甚至也不能記得,他是不是時常對弗洛倫斯說,“啊弗洛伊,帶我回家去!永遠别離開我!”可是他想,他曾經說過。

    有時他似乎覺得他聽到自己不時重複地說道,“帶我回家去! 弗洛伊!帶我回家去!” 但是當他回到家裡,被抱上他很熟悉的樓上的時候,他卻能夠記起,在這之前好多個鐘頭,馬車一直在辚辚響着,當時他躺在車中的坐位上,弗洛倫斯仍在他的身旁,年老的皮普欽太太則坐在對面。

    當他們讓他躺在他過去的床上的時候,他還記得它,記得他的姑媽、托克斯小姐和蘇珊;但是還有其他一些事情,而且是最近的事情,仍然使他感到困惑不解。

     “麻煩您,我想跟弗洛倫斯說話,”他說道,“隻跟弗洛倫斯說一會兒。

    ” 她向他彎下身子,其他人則站得遠遠的。

     “弗洛伊,我親愛的,當他們把我從馬車中抱下來的時候,爸爸是不是在前廳裡?” “是的,親愛的。

    ” “當他看到我進來的時候,他沒有哭,也沒有走進他自己的房間裡去,是不是,弗洛伊?” 弗洛倫斯點點頭,并把嘴唇緊緊壓着他的臉頰。

     “我很高興他沒有哭,小保羅說道。

    “我原以為他哭了。

    别告訴他們我問了什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