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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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時沒說,以後也一直沒說,他隻是繼續走。

     阿裡的臉龐和步伐吓壞了某些鄰居的小孩。

    但真正麻煩的是那些較大的少年。

    每逢他走過,他們總在街道上追逐他,作弄他。

    有些管他叫“巴巴魯”,也就是專吃小孩的惡魔。

    “喂,巴巴魯,今天你吃了誰啊?”他們一起歡樂地叫喊,“你吃了誰啊,塌鼻子巴巴魯?” 他們管他叫“塌鼻子”,因為阿裡和哈桑是哈紮拉人,有典型的蒙古人種外貌。

    很長一段時間内,我對哈紮拉人的了解就這麼多:他們是蒙古人的後裔,跟中國人稍微有些相似。

    學校的教材對他們語焉不詳,僅僅提到過他們的祖先。

    有一天,我在爸爸的書房翻閱他的東西,發現有本媽媽留下的舊曆史書,作者是伊朗人,叫寇拉米。

    我吹去蒙在書上的塵灰,那天晚上偷偷将它帶上床,吃驚地發現裡面關于哈紮拉人的故事竟然寫了滿滿一章。

    整整一章都是關于哈紮拉人的!我從中讀到自己的族人——普什圖人[1]Pashtuns,阿富汗人口最多的民族,其語言普什圖語為阿富汗國語。

    [1]曾經迫害和剝削哈紮拉人。

    它提到19世紀時,哈紮拉人曾試圖反抗普什圖人,但普什圖人“以罄竹難書的暴行鎮壓了他們”。

    書中說我的族人對哈紮拉人妄加殺戮,迫使他們離鄉背井,燒焚他們的家園,販售他們的女人。

    書中認為,普什圖人壓迫哈紮拉人的原因,部分是由于前者是遜尼派穆斯林,而後者是什葉派。

    那本書記載着很多我不知道的事情,那些事情我的老師從未提及,爸爸也緘口不談。

    它還訴說着一些我已經知道的事情,比如人們管哈紮拉人叫“吃老鼠的人”、“塌鼻子”、“載貨蠢驢”等。

    我曾聽到有些鄰居的小孩這麼辱罵哈桑。

     随後那個星期,有天下課,我把那本書給老師看,指着關于哈紮拉人那一章。

    他翻了幾頁,嗤之以鼻地把書還給我。

    “這件事什葉派最拿手了,”他邊收拾自己的教案邊說,“把他們自己送上西天,還當是殉道呢。

    ”提到什葉派這個詞的時候,他皺了皺鼻子,仿佛那是某種疾病。

     雖說同屬一族,甚至同根所生,但莎娜芭也加入到鄰居小孩取笑阿裡的行列裡去了。

    據說她憎惡他的相貌,已經到了盡人皆知的地步。

     “這是個丈夫嗎?”她會冷笑着說,“我看嫁頭老驢子都比嫁給他好。

    ” 最終,人們都猜測這樁婚事是阿裡和他叔叔——也就是莎娜芭的父親之間的某種協定。

    他們說阿裡娶他的堂妹,是為了給聲名受辱的叔叔恢複一點榮譽,盡管阿裡五歲痛失牯持,也并無值得一提的财物或遺産。

     0阿裡對這些侮辱總是默默以待,我認為這跟他畸形的腿有關:他不可能逮到他們。

    但更主要的是,這些欺辱對他來說毫不見效,在莎娜芭生下哈桑那一刻,他已經找到他的快樂、他的靈丹妙藥。

    那真是足夠簡單的事情,沒有産科醫生,也沒有麻醉師,更沒有那些稀奇古怪的儀器設備。

    隻有莎娜芭躺在一張髒兮兮的褥子上,身下什麼也沒墊着,阿裡和接生婆在旁邊幫手。

    她根本就不需要任何幫助,因為,即使在降臨人世的時候,哈桑也是不改本色——他無法傷害任何人。

    幾聲呻吟,數下推動,哈桑就出來了。

    臉帶微笑地出來了。

     先是愛搬弄是非的接生婆告訴鄰居的仆人,那人又到處宣揚,說莎娜芭看了一眼阿裡懷中的嬰兒,瞥見那兔唇,發出一陣凄厲的笑聲。

     “看吧,”她說,“現在你有了這個白癡兒子,他可以替你笑了!”她不願抱着哈桑,僅僅五天之後,她離開了。

     爸爸雇傭了那個喂過我的奶媽給哈桑哺乳。

    阿裡跟我們說她是個藍眼睛的哈紮拉女人,來自巴米揚[1]Bamiyan,阿富汗城市,在喀布爾西北150公裡處。

    [1],那座城市有巨大的佛陀塑像。

    “她唱歌的嗓子可甜了!”他常常這麼說。

     她唱什麼歌呢?哈桑跟我總是問,雖然我們已經知道——阿裡已經告訴過我們無數次了,我們隻是想聽阿裡唱。

     他清了清喉嚨,放聲唱起來: 我站在高高的山上 呼喚阿裡的名字,神靈的獅子 啊~阿裡,神靈的獅子,凡人的國王 給我悲傷的心靈帶來喜悅 然後他會提醒我們,喝過同樣的乳汁長大的人就是兄弟,這種親情連時間也無法拆散。

     哈桑跟我喝過同樣的乳汁。

    我們在同一個院子裡的同一片草坪上邁出第一步。

    還有,在同一個屋頂下,我們說出第一個字。

     我說的是“爸爸”。

     他說的是“阿米爾”。

    我的名字。

     如今回頭看來,我認為1975年冬天發生的事情——以及随後所有的事情——早已在這兩個字裡埋下根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