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輕與重(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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購情境中,我們隻能作一個決定。

    我們沒有被賜予第 二次、第三次或第四次生命來比較各種各樣的決斷。

     在這一方面,曆史與個人生命是類似的。

    捷克隻有一部曆史,某一天它将象托馬斯 的生命一樣有個确定的終結,不再重複。

     1618年,捷克的各階層敢作敢為,把兩名高級官員從布拉格城堡的窗子裡扔了出去, 發洩他們對維也拉君主統治的怒火。

    他們的挑釁引起了三十年戰争,幾乎導緻整個捷克 民族的毀滅。

    捷克人應該表現比勇氣更大的謹慎麼?回答也許顯得很簡單:不。

     三百二十年過去了,1938年的慕尼黑會議之後,全世界決定把捷克的國土犧牲給希 特勒。

    捷克人應該努力奮起與比他們強大八倍的力量抗衡嗎?與1618年相對照,他們選 擇了謹慎。

    他們的投降條約導緻了第二次世界大戰,繼而喪失自己的民族自主權幾十年, 或者甚至是幾百年之久。

    他們應該選擇比謹慎更多的勇氣嗎?他們應該怎麼辦呢? 如果捷克的曆史能夠重演,我們當然應該精心試驗每一次的其他可能性,比較其結 果。

    沒有這樣的實驗,所有這一類的考慮都隻是一種假定性遊戲。

     EinmalistKeinmal。

    隻發生一次的事,就是壓根兒沒有發生過的事。

    捷克人的曆史 不會重演了,歐洲的曆史也不會重演了。

    捷克人和歐洲的曆史的兩張草圖,來自命中注 定無法有經驗的人類的筆下。

    曆史和個人生命一樣,輕得不能承受,輕若鴻毛,輕如塵 埃,卷入了太空,它是明天不複存在的任何東西。

     托馬斯再一次懷着愛情般的懷念之情,想起了高個駝背的編輯。

    那個人于起來似乎 把曆史看成一幅完成了的圖畫而不是草圖。

    他于起來似乎認為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永無休 止地重演,會永劫回歸,絲毫也不懷疑自己的行為。

    他自信自己是對的,在他看來,那 不是一種心胸狹窄而是美德的标志。

    是的,那人生活在與托馬斯不一樣的曆史之中:一 部不是草圖的曆史(或者沒有意識到而已)。

     16 幾天後,他又被另一種思想所打動,我把它記在這裡作為上一節的補充:在太空以 外的什麼地方有一顆星球,所有的人都能在那裡再生,對于自己在地球上所經曆的生活 和所積累的經驗,都有充分的感知。

     或許還有另一顆星球,我們将在那兒帶着前兩次生命的經驗,第三次再生。

     或許還有更多更多的星球,人類将在那裡誕生于更成熟的層次(一個層次即一次生 命)。

     這就是托馬斯版本的永劫回歸觀。

     當然,我們立足于地球(第一号星球,無經驗的星球),對于其他星球上的人将會 如何,隻能杜撰出朦朦胧胧的異想。

    他會比我們更聰明?人的能力中有更多的成熟?他 能通過重複經驗獲得這種成熟? 隻有從這樣一個烏托邦的觀念出發,才有可能充分正确地使用悲觀主義和樂觀主義 的概念:樂觀主義者無非是認為第五号星球上的人類史将會少一些血污,悲觀主義者則 不這樣看。

     17 朱爾斯.弗恩的一部著名小說《兩年的假日》,是托馬斯少年時最愛讀的。

    兩年的 确是一個極大的數字。

    托馬斯當窗戶擦洗工已逾三年了。

     幾個星期以來,他漸漸意識到(半悲哀、半自嘲地)自己正在變得精疲力竭(他每 天有一次甚至有時是兩次的性約會)。

    他并末失去對女人的興趣,但發現自己已将氣力 使到了極限。

    (讓我補充一下,極限是指他的體力,不是指他的性功能;他的問題是氣 喘籲籲,而與生殖器無關,事物狀态都有其喜劇性的一面。

    ) 一天,他正為自己下午要抽空子了願赴約而遭難,看上去象要度一個稀罕的假日。

     他渴望以極,給一個年輕女人打了差不多十次電話。

    對方是個妩媚的表演專業學生,皮 膚在南斯拉夫平整的裸泳海灘上曬得黑黝黝的,那種海灘使人聯想起機動烤肉闆上慢慢 的旋轉燒烤。

     他幹完活,打了最後一次電話,四點鐘動身去辦公室遞交自己的工單。

    在布拉格市 中心,他被一位未能認出來的女人攔住了:“你究竟躲到哪兒去啦?我八輩子都沒見到 你啦!” 托馬斯搜索枯腸,想記出她是誰。

    是他以前的一位病人嗎?那樣子倒象個親密朋友。

     他盡力搭着腔以掩蓋自己沒認出她來的事實。

    好一陣,他才從一個偶然的記号認出了那 姑娘:曬得黑黑的小演員,就是他成天一直在找的那一位。

    他這才着手打主意,如何把 對方引誘到朋友的公寓裡去(他口袋裡有鑰匙)。

     這段插曲使他好笑,又使他害怕:這證明他的腦力和體力一樣都消耗殆盡了。

    兩年 的假期不能再無限期地延續下去。

     18 告别手術台的假日,也是告别特麗莎的假日。

    六天很難見面的日子後,他們最終能 充滿着愛欲在星期天相聚;但是象托馬斯從蘇黎世回來的那天晚上,他們顯得疏遠,很 長一段時間之後才能接觸和親吻。

    生理的愛給他們愉悅,但沒有慰藉。

    她不再象以前那 樣大聲喊叫,高潮時臉上的扭曲,在他看來是痛苦的表示和奇怪的心不在焉。

    隻有在夜 裡睡着了,他們才溫柔地依偎在一起。

    握着他的手,她忘記了那一道将他們隔開的深淵 (白晝的深淵)。

    夜裡,托馬斯既沒時間也無辦法去保護她和關懷她。

    而早上,看見她 是令人傷心和害怕的:她顯得又悲哀又虛弱。

     一個星期天,她請他開車把她帶到布拉格城外去。

    他們去了一個礦泉區,發現那裡 所有的街道都換了俄國名字,還碰巧遇到了托馬斯以前的一位病人。

    托馬斯被這次招見 擊垮了。

    他在這兒突然作為一個醫生與别人談起話來,能感覺出以前那種生活,帶着按 部就班看見病人的愉悅,帶着病人們信任的目光,正跨越歲月的斷層向他撲來。

    他曾經 裝作對這些目光視而不見,事實上他是滋滋有昧,現在更是極其思念。

     回家的路上,他思索着,這一災難性的大錯都是從蘇黎世回布拉格造成的。

    他老盯 着路面,避免去看特麗莎。

    他對她很惱火。

    她在身邊的出現比往日更顯得是一種忍受不 了的偶然。

    她在他身邊幹什麼?是誰把她放在草籃裡并讓她順水漂下來?為什麼把他的 床選作了堤岸?為什麼是她而不是一個别的女人? 一路上誰也沒講一句話。

     回到家裡,他們也默默地吃飯。

     沉默,象一片雲海橫在他們中間,随着時間分分秒秒地過去,越來越沉重。

    他們逃 離這片苦海,徑直上了床。

    半夜裡他把她叫醒了。

    她正在哭。

     她告訴他:“我被埋掉了,給埋了許久許久。

    你每周來看我一次,每次你都敲敲墳 墓,我就出來了。

    我眼裡都是泥。

    ” “你總是說,‘你怎麼會看得見的?’你想把我眼裡的泥擦掉。

    ” “我總是說,‘我還是看不見,我的眼睛已經成了空洞。

    ’ “後來有一天,你要去長途旅行。

    我知道你是同另一個女人一起去的。

    幾個星期過 去了,不見你的影子。

    我害怕同你錯過,就不睡覺了。

    最後,你又敲着墳墓,但是我整 整一個月沒有睡覺了,已經累壞了。

    我想我是不能再從那裡出來了。

    我終于又出來的時 候,你顯得失望。

    你說我看來不舒服。

    我感覺得出,我下塌的兩頰和緊張的姿态使你覺 得多麼難看。

     “我道歉說,‘對不起,你走以後我沒合一下眼。

    ’ ‘是嗎?’你的聲音裡全是裝出來的高興。

    ‘你需要好好的休息,需要一個月的假 期!’” “好象我不知道你想的什麼!一個月假,意味着你一個月不願來看我,你有另一個 女人。

    你走了,我又掉進了墳墓。

    心裡完全明白,我又會有不能睡覺的一個月來等着你。

     你再來的時候,我會更加醜,你會更加失望。

    ” 他從來沒聽到過比這更令人慘痛的東西,他緊緊摟着她,感到她的身體在顫抖哆嗦。

     他想,他再也不能承受這種愛了。

     讓炸彈把這個星球炸得晃蕩起來,讓這個國家每天都被新的群蠻掠奪,讓他的同胞 們都被帶出去槍斃——他更能接受這一切,隻是比較難于大膽承認。

    但是,特麗莎夢中 的悲傷之夢卻使他承受不了。

     他企圖重新進入她講述的夢,想象自己撫摸她的臉龐,輕巧地——一定不讓她知道 這一點——把她眼窩裡的泥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