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輕與重(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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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簽都沒有絲毫區别。

    這對他的生活或者對那些政治犯們,都不能改變什麼。

     “拿來吧。

    ”他接過那張紙。

     14 似乎是要報償他的決定,編輯說:“你寫的那篇俄狄浦斯的文章真是妙。

    ” 兒子把筆遞給他,又加上一句:“有些思想,象炸彈一樣有力。

    ” 編輯的贊許使他高興,但兒于的比喻使他感到不自然而且不适當:“不幸得很,受 害者就我一個,”他說,“多虧了這些思想,我再也不能給我的病人做手術了。

    ” 話語聽起來很冷,甚至含有敵意。

     編輯顯然是希望緩和這種不協調的語氣,帶有歉意地說:“可是,想想吧,你的文 章拯救了所有的人!” 從孩童時代起,托馬斯就把“拯救”這個詞與一樣東西相聯系,隻與這一樣東西相 聯系:醫藥。

    文章如何能夠救人?這兩個人極力要使他接受的,就是要把他整個一生歸 結為單是一個關于俄狄浦斯的小小觀點,甚至歸結得更少一些:沖著當局吐一個簡單的 字,“不!” “也許它救了人,也許它沒有,”他說(聲音仍是冷冷的,雖然自己也許沒有意識 到),“但作為一個醫生,我知道我救過幾條命。

    ” 又沉默了下來。

    托馬斯的兒子打破沉默:“思想,也能拯救性命。

    ” 托馬斯從孩子的臉上看到了自己的嘴,心想,看着自己的嘴結結巴巴是多麼奇怪。

     “你知道,你寫得最好的,是什麼嗎?”孩子繼續說,而托馬斯隻能看到他說話付 出的努力。

    “你對妥協的拒絕,你那些,我們都已開始失去了的,善惡分明。

    我們一點 兒都不知道,内疚意昧着什麼。

    殺人犯的借口,是母親不愛他們。

    可是,你突然出來說: 沒有什麼借口。

    沒有人的靈魂和良心,比俄狄浦斯,更純潔,他明白了自己的所作所為, 就自己懲罰了自已。

    ” 托馬斯把視線從兒子的嘴上拉開,努力想投向那編輯。

    他有些惱怒了,象是跟他們 争辯起來:“但這統統是誤解!善惡的分野徹底給搞混了。

    我也不是存心要懲罰什麼人。

     懲罰那些不知道自己做了什麼的人是野蠻的,而俄狄浦斯的神話是美的,但把它弄成這 個樣……”他有很多話要說,但突然記起這地方也許安裝了竊聽器。

    他沒有絲毫野心要 讓未來的曆史學家們來廣征博引,隻害怕被警察局尋章摘句。

    這不正是他們要從他這兒 得到的麼?不正是對那篇文章的譴責嗎?他不願意把這一思想從自己嘴裡喂給他們。

    除 此之外,他還知道在這個國家裡,任何時候都可能把任何人的任何事拿去廣播。

    他閉了 嘴。

     “我想知道,是什麼東西使你改變了主意。

    ”編輯說。

     “我想知道的是,原先是什麼東西使我寫了個東西。

    ”托馬斯馬上想起來了:她象 一個放在草籃裡的孩子,順水漂到了他的床邊。

    是的,他因此才拿起了那本書,追随那 些羅慕路斯、摩西以及俄狄浦斯的故事。

    現在,她又與他在一起了,他看見她用紅頭巾 把烏鴉包起來擁在胸前。

    她的幻象使他平靜下來,似乎在告訴他,特麗莎還活着,與他 住在同一座城市裡,其他什麼都是無所謂的。

     這回是編輯打破了沉默:“我懂了。

    我畢竟也不喜歡那種懲罰觀念。

    ”他笑着補充, “我們不是為了懲罰而呼籲懲罰,是要用懲罰來消滅懲罰。

    ” “我知道。

    ”托馬斯說。

    幾秒鐘之後,他可能就要做一件很高尚的事,卻是完全、 絕對毫無用處的事(因為這不能幫助政治犯),還是一件使他不高興的事(因為這是那 兩個人壓着他幹的)。

     “簽字是你的責任。

    ”他兒于幾乎是在懇求。

     責任?他兒子向他提起責任?這是任何人能向他使用的最糟糕的字眼!再一次,特 麗莎的幻影又浮現在他的眼前。

    他記起特麗莎用手臂抱着那隻烏鴉,記起她前天曾被一 位密探勾引,記起她的手又開始顫抖。

    她老了,她是他的一切。

    她,六個偶然性的産物; 她,那位主治大夫坐骨神經痛帶來的果實;她,他所有“非如此不可”的對立面——是 他唯一關心的東西。

     為什麼竟然去想什麼簽還是不簽?他的一切決定都隻能有一個準則:就是不能做任 何傷害她的事。

    托馬斯救不了政治犯,但能使特麗莎幸福。

    他甚至并不能真正做到那一 點。

    但如果他在請願書上簽名,可以确信,密探們會更多地去光顧她,她的手就會顫抖 得更加厲害。

     “把一隻半死的烏鴉從地裡挖出來,比交給主席的請願書重要得多。

    ”他說。

     他知道,他的話是不能被理解的,但能使他玩味無窮。

    他感到一種突如其來、毫無 預料的陶醉之感向他襲來。

    當年他嚴肅地向妻子宣布再不希望見到她和兒子時,就有這 種相同的黑色闊醉。

    他送掉那封意昧着斷送自己醫學事業的文章時,就有這種相同的黑 色陶醉。

    他不能肯定自已是否做對了,但能肯定他做了自己願意做的事。

     “對不起,”他說,“我不簽名。

    ” 15 幾天後,他從報紙上讀到了有關請願書的一些文章。

     當然,那些文章裡,沒有一個字提及它是在彬彬有禮地呼籲釋放政治犯。

    沒有一份 報紙引用那篇短文的隻言片語。

    相反,它們用大量的篇幅,用含混的恐吓之詞,談着一 份旨在為一場新的反社會主義運動奠定基礎的反政府宣言。

    它們還列舉了所有的簽名者, 每個人名下都伴有使托馬斯起雞皮疙瘩的诽謗與攻擊。

     這并非出人意外。

    任何不是當局組織的公開活動(會議、請願、街頭聚衆),都理 所當然地視為非法,所有參與者都會陷入危險,這已成為常識。

    但是,也許這會使托馬 斯對自己沒有為請願簽名更加感到歉疚。

    他為什麼沒有簽?他再也記不起是什麼原因促 成了他的決定。

     我再一次看見他,象小說開頭時那樣出現在我跟前:他站在窗前,目光越過庭院落 在那邊的牆上。

     這就是産生他的意象。

    我前面指出過,作品中的人物不象生活中的人,不是女人生 出來的,他們誕生于一個情境,一個句子,一個隐喻。

    簡單說來那隐喻包含着一種基本 的人類可能性,在作者看來它還沒有被人發現或沒有被人扼要地談及。

     但是,一個作者隻能寫他自己,難道不是真的嗎? 穿越庭院的凝視以及不知所措的茫然;熱戀中的女人聽到自己胃裡頑固的咕咕聲響; 缺乏意志抛棄自己背叛魔途的背叛;偉大進軍中與人們一起舉起的拳頭;在暗藏的竊聽 器前的智慧表演——我知道這一切情境,我自己都經曆過,但這一切未能産生我提綱勾 勒中和作品描繪中的人物。

    我小說中的人物是我自己沒有意識到的種種可能性。

    正因為 如此,我對他們都一樣地喜愛,也一樣地被他們驚吓。

    他們每一個人都已越過了我自己 固定的界線。

    對界線的跨越(我的“我”隻存在于界線之内)最能吸引我,因為在界線 那邊就開始了小說所要求的神秘。

    小說已不是作者的自白,是對人類生活——生活在已 經成為羅網的世界裡——的調查。

    但是夠了,讓我們還是回到托馬斯吧。

     他一個人在公離裡,目光越過庭院,落在對面那幢建築的髒牆上。

    他想念那高個; 駝背以及大下巴的編輯,還有他的朋友們。

    他并不認識他們,他們甚至從未進入他的生 活圈子。

    他感到自己仿佛剛在火車月台上碰到一位漂亮女人,還來不及跟她說什麼,她 就步入卧車廂,去了伊斯坦布爾或裡斯本。

     他再一次極力想着自己應該怎麼辦。

    他盡了最大的努力排除每一點感情上的因素 (比如他對那位編輯的崇拜以及兒子給他的惱怒),但仍然拿不定主意,究竟該不該在 他們給的文件上簽名。

     萬馬齊喑時的大聲疾呼是對的嗎?是的。

     從另一方面講,為什麼報紙提供這麼多篇幅對請願書大做文章呢?新聞界(全部由 國家操縱)畢竟可以保持沉默,沒有比這更明智的了。

    他們把請願書大肆張揚,請願書 随即被統治者玩于股掌之中!真是天賜神物,為一場新的迫害浪潮提供了極好的開端和 辯解詞。

     那麼他該怎麼辦?簽還是不簽? 用另一種方式提出問題就是:是大叫大喊以加速滅亡好呢,還是保持沉默得以延緩 死期強呢? 這些問題還有其他答案嗎? 他又一次回到了我們已經知道的思索:人類生命隻有一次,我們不能測定我們的決 策孰好孰壞,原因就是在一個給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