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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雲苦澀地笑了笑,分辯道:“我哪兒說得上用功?有時候一個人閑着沒有事情,耍耍又沒有興緻,隻得翻翻書消遣。

     翻的也隻是那幾本書。

    說用功哪兒比得上你們?“淑英的嘴邊露出了羞慚的微笑,她說:”那我們更應該慚愧了。

    我跟你學英文,常常因為心情不好,打不起精神,總沒有好好地溫習過。

    碰到這樣不争氣的學生,真是辜負你一片苦心了。

    “”二小姐,這哪兒是你的錯?全是我教書不得法。

    你不抱怨,就是我的萬幸了,“劍雲惶恐似地說。

     “琴姐還不來,”淑貞翹起小嘴不耐煩地自語道。

     留聲機先前沉默了一會兒,這時有人到櫃台那邊去點戲,于是那使人厭煩的吵鬧的鑼鼓聲又響了起來。

     琴在那邊會議席上想辭掉編輯職務,黃存仁第一個發言挽留她:“密斯張不要推辭了。

    這不是能力的問題,這是責任的問題。

    要說能力不夠,我們大家都是能力不夠。

    今天被選到的還有六個人,并不見有哪一個推辭過。

    ”黃存仁說話時,态度誠懇。

    他讀過琴的文章,他還從覺慧(那時他還沒有逃出家庭)、覺民兩人的口裡先後知道了不少關于琴的事情。

    他對她有很大的好感,所以他希望她能夠同他們大家在一起工作。

     “存仁的話很對,密斯張不要再推辭了,”張惠如立刻響應道。

     琴還想說話,覺民卻在旁邊低聲對她說:“你就答應下來罷。

    橫豎我也在,大家可以幫忙。

    學學做點事情也好。

    姑媽那裡,不讓她曉得,就沒有問題。

    ”琴親切地對覺民笑了笑,沉吟半晌,便同意地點了點頭。

     兩邊臉頰依舊發紅。

    兩隻眼睛擡起來承受衆人的鼓舞的眼光。

     她聲音清脆地說:“那麼我不推辭了。

    不過我的能力的确不夠,還要請大家時常指教我。

    ”她紅着臉微微笑一下,就故意偏過頭去跟覺民講話。

     黃存仁他們接着說了兩三句謙虛的話。

    以後大家便繼續讨論别的事情。

     讨論進行得很順利。

    各人把自己想說的話全說了出來,而且說得很清楚。

    這些見解都是跟實際很接近的,沒有多餘的空話,也沒有無謂的争論。

    衆人興奮地同時也親切地談論着,每個人都表示了極大的關心,仿佛在談個人切身的事。

    他們決定了怎樣籌集周報社的基金;怎樣增加周報的篇幅和印數;怎樣擴大地征求社員;怎樣募捐創辦圖書館……等等事情。

     琴并不插進去說話,她隻顧注意地聽着、看着。

    她表示出很大的關心。

    這眼前的一切,對于她似乎是完全陌生的,但是她又覺得是十分自然的,而且又正是她所盼望的。

    這小小茶棚的一角仿佛變成一所莊嚴的寺院,她也成了一個虔誠的香客了。

    一種幸福的感覺從她的心底升上來。

    過去的許多陰影和未來的種種可能的障礙都被她暫時忘掉了。

    她好像就立在天堂的門前,一舉步便可以得到永生的幸福一樣。

    她懷着這種心情擡起頭去看淑英的一桌。

    她看見淑英、淑華兩人在跟劍雲談話。

    她遇到了淑貞的焦盼的眼光。

    她的幸福的感覺被這眼光驅走了一半,代替它的是同情,對于淑貞、淑英姊妹的同情。

    她立刻想起她已經在這邊坐了許久了。

    她帶了點不安地看覺民。

    覺民的眼光同她的遇在一起,他便對她說:“你到那邊去罷。

    ”他好像猜到了她的心思似的。

     “嗯,”她輕輕答應一聲,便站起來向衆人說了兩句抱歉的話,然後向淑英那一桌走去。

    好幾個人帶了贊美的眼光看她的垂着辮子的背影。

     琴剛剛走到茶桌前面,淑貞就熱烈地把她的左手緊緊握着。

    淑貞的小眼睛裡包了淚水。

    她感動地看了淑貞一眼,憐惜地說:“你看,你又要哭了。

    為了什麼事情?”“我沒有哭,我等你好久你都不過來,”淑貞像得到救星似地快活地說,但是淚水同時沿着眼角流了下來。

     “你還說沒有哭?眼淚都流到嘴邊了,”淑華插嘴嘲笑道。

     “這都是我不好。

    我在那邊坐得太久了,”琴抱歉地對淑貞說。

    她在竹椅上坐了下來。

     淑英斟了一杯茶,放在琴的面前,她把琴看了半晌,忽然說:“琴姐,我真羨慕你。

    ”琴不直接回答這句話,卻對她說:“其實你也該過去坐坐。

     你聽得清楚他們談話罷?“”我也聽清楚了一些。

    隻怪我太懦弱,我有點害怕,……“淑英有點懊悔地說。

    她的話還沒有說完,卻被淑華的低聲的驚喚打岔了:”看,那不是五爸?“衆人一齊掉頭往淑華指的方向看。

    克定陪着一個三十左右的婦人正向茶棚這面走來,已經走到了門口。

     “琴姐,”淑貞輕輕地喚了一聲,她吓得渾身發抖,臉色十分慘白。

    她慌忙站起來躲到琴的身邊,抓住琴的膀子,不知道怎樣做才好。

     “四表妹,不要緊,有我在,你就躲在我椅子背後,”琴鎮靜地安慰淑貞道,她把竹椅略微移動一下。

    淑華也把椅子拉攏一點。

    這樣她們就把淑貞的身子遮掩住了。

     淑英也有點驚慌。

    她紅着臉低下頭,把背掉向着克定來的方向。

     “那個婦人就是禮拜一,”淑華低聲說。

    她知道禮拜一是克定在外面租了小公館讨來的妓女。

    那個婦人有一張瓜子臉,細眉毛,臉上塗得又紅又白,一張小嘴擦得像染了雞血似的。

     她穿了一身玉色滾藍邊的衫褲,一雙改組派的腳走起路來搖搖擺擺的。

    在他們的後面跟随着仆人高忠。

    高忠先看見琴和淑華,故意咳了一聲嗽。

     克定隻顧跟那個婦人講話,走進茶棚來,随意地朝裡面看了看,想找一個好的茶座。

    他聽見高忠的咳嗽聲,忽然擡起頭往前面一看。

    琴、淑華、淑英這三張臉先後映入他的眼簾。

    (他不曾看見劍雲,劍雲走到柳樹前面去了。

    )這是他完全想不到的事情。

    他大吃一驚,連忙掉開頭,但無意中又碰見了另一桌上覺民的眼光。

    他臉一紅,連忙俯下頭掉轉身子,慌慌張張地拉着禮拜一溜走了。

     克定的背影完全消失了以後,琴才回頭向着躲在椅子背後的淑貞說:“四表妹,他們走了。

    ”“他們會再來的,”淑貞戰戰兢兢地說,她還不肯走出來。

     “他們不會來了。

    五爸看見我們逃都逃不赢,哪兒還敢再來?”淑華覺得好笑地挖苦道。

     淑貞畏縮地從椅子背後慢慢地轉了出來。

     “不過我們在公園裡頭給五爸看見了也不好,偏巧第一趟就給他碰見,”淑英皺着眉頭懊悔地說。

     “怕他做什麼?我們也看見了他同禮拜一,”淑華毫不在意地說。

     劍雲帶着沉思的樣子慢步走了回來,靜靜地聽她們說話“琴姐,我們回去罷,”淑貞忽然央求道。

     “就回去?你不是要看孔雀開屏嗎?”淑華問道。

     淑貞沒精打采地搖頭說:“我不看了。

    ”“我想還是早點回去好,”淑英低聲說,她的臉上現出憂慮的表情。

     “好罷,我陪你們回去,等我過去給二表哥說一聲,”琴同意地說,就站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