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陣撲翅膀的聲音,一隻背上帶黑花的白鴿從屋檐上飛了下來。

    它在天井裡石闆上跳來跳去。

    覺英和覺群、覺世馬上跑過去捉它。

    淑芬頓着腳接連地嚷着:“快!快!”鴿子帶跳帶撲地奔逃。

    這時天色已經陰暗了,那隻鴿子大概看不清楚周圍的景物,它在石闆過道兩邊的幾個花盆中間跳了幾轉,終于被覺英一下子抓住了。

     “捉到了,捉到了!”覺群、覺世兩個高興地嚷着。

     “四弟,”淑英忍不住又嚴肅地叫了一聲。

     覺英興高采烈地跑到石階上面來。

    覺群、覺世和淑芬都跟在他後面。

    淑芬不住地嚷着:“四哥,給我看。

    ”覺英不理睬她。

    他匆忙地朝着周氏喚了一聲“大媽”,接着又招呼了琴。

    然後他把手裡捏着的鴿子給淑英看,一面得意揚揚地說:“這隻'馬蹄花'是公的,而且是紅沙眼。

    不曉得是從哪兒飛來的。

    到底給我捉住了。

    ”覺英一隻手捏着鴿子,那隻美麗的生物在他的手裡變得服服帖帖的,也不掙紮一下。

    淑英嫌厭般地把頭一扭,說:“我不要看。

    ”淑貞和淑華卻很感興趣地看着那隻新奇的小生物。

    海臣也跑過去要覺英把鴿子放在他的眼前給他看。

     “四弟,你放了它罷。

    人家好好地飛着,你為什麼一定要把它捉來關起?”淑英不愉快地對覺英說。

     “那不行。

    這樣好的鴿子,哪個舍得放走!”覺英固執地答道。

    他又對覺群說:“五弟,你去給我拿把剪刀來,我要剪掉它的翅膀。

    ”覺群答應一聲,就跑進過道到後面去了,不到一會兒的工夫他拿了一把剪刀回來。

     覺英用左手捏住鴿子,右手拿起剪刀,又叫覺群拉開一隻翅膀,便齊着羽毛剪去,差不多把翅膀剪去了一半。

    然後他又去剪另外的一隻。

     “真作孽呀!”淑英閉着眼睛憎厭地說。

     覺英剪好了兩隻翅膀,把剪刀遞還給覺群,于是一松手把鴿子往地上一擲。

    鴿子在地上撲了兩下。

    海臣連忙跑去捉它,居然捉到了。

    他很高興,就嚷起來,卻又被鴿子掙脫了去。

    鴿子跳下了石階。

    它想飛,但是飛不起來。

    它隻顧撲着、跳着。

    覺世先跑去捉它,後來覺英和覺群都跳下石階去追它。

    覺英一下子就把它捉在手裡了。

     “四爸!四爸!”海臣在階上看見覺英捉到了鴿子,便高興地大聲喚道。

    他要覺英把鴿子拿過來給他玩。

    覺英并不理他,卻捏着鴿子興高采烈地帶跑帶跳出了拐門往外面去了。

    覺群和覺世也跟着跑出去。

    淑芬也跑到外面去了。

     “海兒,過來,不要跟你四爸去鬧,”琴說着就去把海臣拉過來,抱起他坐在她的膝上。

     “他倒方便,剪了一地的羽毛就走掉了,”淑華抱怨地說。

    淑英皺了皺眉尖,歎了一口氣,抱歉似地站起來,自語道:“我去喊翠環來掃罷。

    ”“何必喊翠環?喊绮霞來掃就是了,”覺新接口說。

    绮霞正站在堂屋的側門口,靠着門框聽他們談話,這時聽見覺新的話,便急急地走進上房裡去,拿了撮箕和掃帚出來,把地上的羽毛掃幹淨了。

     “老四這種脾氣真沒法改,”周氏把頭搖了搖,閑談地對淑英說。

    “二姑娘,你們兩姐弟性情差得真遠。

    你那樣用功,他那樣愛耍。

    你爹也不大管他,就讓他去。

    ”“爹不曉得罵過他多少次,打也打過的,他那牛性子總改不掉,”淑英答道。

    她的話還沒有說完,覺民就從過道裡走出來,他問道:“你們在說哪個?”“四弟,”覺新接口答道。

    他看了覺民一眼,低聲說:“你看過了?”覺民點了點頭,便走去對淑英說:“二妹,你又談四弟的事情。

    你何苦自尋煩惱?你每回談起四弟都要生氣,又何苦來?”“我想他年紀再大一點,說不定會變好的,”琴順着覺民的口氣安慰淑英道。

     “我也曉得,”淑英低聲答道。

    “不過我常常想,要是我有一個好一點的弟弟,我的處境也許比現在好……還有七弟,雖然才四歲多,就已經淘氣了。

    ”她還想說下去,忽然覺得心裡難受,她好像看見憂郁慢慢地從心底升上來,她害怕自己到後來不能夠控制,就閉了口,埋着頭不再說話了。

     夜已經來了。

    衆人看不見淑英臉上的表情,但她的聲音卻是聽見了的,然而知道這聲音裡面含着什麼樣的東西的人就隻有覺民和琴兩個。

    覺新隻在聲音裡聽到了一點點寂寞和憂郁,這就引起了他的同感。

    他覺得心裡微微地起了一陣痛。

    他在鎮壓自己的悲哀。

    他想不到找話去安慰淑英。

     琴的心被同情激動着,雖然海臣纏着她,要她講故事,但是她的心卻在淑英的身上。

    她不僅同情淑英,而且她自己的隐痛也被淑英的話觸動了。

    她不禁感慨地說:“可是我連一個這樣的弟弟也沒有。

    這樣看來,還是你好一點。

    ”她是把這些話用安慰的口氣來說的。

     “琴姐,你何必歎氣?四弟不就是你的弟弟?我們弟兄很多,隻要你不嫌棄,都可以看做你的弟弟,”淑華笑谑地說。

    琴懂得淑華的意思也就不分辯了。

    她裝出不在意的樣子開始對海臣講故事。

     “三妹,人家在說正經話!你總愛開玩笑!”覺民聽不入耳,就正言對淑華說。

     “我沒有跟你說話,不要你來岔嘴!”淑華賭氣把嘴一噘,這樣說了。

    但是臉上還帶着笑容。

     覺民不答話,對淑華微微一笑,便去聽琴講故事。

    淑華也不再作聲了。

    琴慢慢地用很清晰的聲音講述一個外國的童話,一個睡美人的故事,不僅海臣的注意力被她的叙述完全吸引了去,連淑貞也聚精會神地傾聽着。

    這樣的故事在海臣的腦子裡完全是新奇的,所以在她叙述的當中他時時拿各種各樣的問話打岔她。

     周氏和覺新兩人沒有聽琴講故事,他們在一邊談話。

    他們談的便是周家搬回省城來的事。

    房子已經租好,周氏看過也很滿意,現在正叫人在那裡打掃,周家到時便可搬進去住。

    他們又談着周家的種種事情,後來又談到覺新的兩個表妹身上。

     “蕙姑娘的親事是從小就定下的。

    男家是她父親的同事,還是上司做的媒,當時就糊裡糊塗地定下了。

    後來才曉得,姑少爺人品不大好,脾氣壞。

    外婆同大舅母都不願意,很想退掉這門親事。

    但是大舅又不肯丢這個面子。

    男家催過幾次,都被外婆借故拖延了,不曉得怎樣現在卻到省城來辦喜事。

    ”周氏雖然隻是在平鋪直叙地說話,但聲音裡卻含了一點不滿。

    蕙是大的一個,第二個叫芸,是覺新的二舅母的女兒。

     “蕙表妹年紀并不大,我記得今年也不過二十歲,”覺新壓住心裡感情的激蕩,故意用平淡的聲音說。

     “二十歲也不算年輕。

    本來依男家的意思,蕙姑娘十六歲時就應該嫁過去的。

    那位姑少爺好像隻比她大兩歲,”周氏答道;她也同情那個少女,但她的同情卻是短時間的,她說過這番話以後,自己不久就會忘記了,所以她不會想到她的話會給覺新一個打擊。

    這不僅是因為覺新關心那個少女,主要的還是覺新在這件事情上面看見了自己一生演過的悲劇。

    知道又多一個青年被逼着走他走過的那條路,就仿佛自己被強迫着重新經曆那慘痛的悲劇。

    他的心裡發生了劇痛,像一陣暴風雨突然襲擊過來似的。

    他極力忍耐,過一會兒那痛苦又消失了。

     琴還在講故事,幾個年輕人都靜靜聽着,隻有海臣仍舊時時發出一些奇怪的問話。

    淑英本來也在聽琴講故事,但後來她卻注意到周氏同覺新的談話,最後就專心去聽他們講話了。

    不過她依舊是在偷偷地聽。

    她并不參加他們的議論。

    他們的話使她想到一些别的事情,她也感到痛苦。

    她要不想那些事情,卻又不能夠。

    到這時候她不能再忍耐了,便站起來輕輕地走過去,就靠了覺新坐的那把竹椅站着,突然鼓起勇氣用戰抖的聲音發問道:“大媽,既然周外婆同舅母都不願意,為什麼不退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