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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鎮靜地問:"李梅亭什麼事?"汪太太滿臉厭倦不愛聽的表情。

     校長道:"我一下辦公室,他就來,問我下星期一紀念周找誰演講,我說我還沒有想到人呢。

    他說他願意在'訓導長報告'裡,順便談談抗戰時期大學師生的正當娛樂--"汪太太"哼"了一聲--"我說很好。

    他說假如他講了之後,學生問他像王先生家的打牌賭錢算不算正當娛樂,他應當怎樣回答--"大家恍然大司地說"哦"--"我當然替你們掩飾,說不會有這種事。

    他說:'同事們全知道了,隻瞞你校長一個人'--"辛楣和鴻漸道:"胡說!我們就不知道。

    "--"他說他調查得很清楚,輸赢很大,這副牌就是你的,常打的是什麼幾個人,也有你汪先生--"汪先生的臉開始發紅,客人都局促地注視各自的碗筷。

    好幾秒鐘,屋子裡靜寂得應該聽見螞蟻在地下爬--可是當時沒有螞蟻。

     校長不自然地笑,繼續說:"還有笑話,汪太太,你聽了準笑。

    他不知道什麼地方聽來的,說你們這副牌是美國貨,橡皮做的,打起來沒有聲音--"哄堂大笑,解除适才的緊張。

    鴻漸問汪太太是不是真沒有聲音,汪太太笑他和李梅亭一樣都是鄉下人,還說:"李瞎子怎麼變成聾子了,哪裡有美國貨的無聲麻将!"高校長深不以這種輕薄為然,緊閉着嘴不笑,聊示反對。

     汪先生道:"他想怎麼辦呢?向學生宣布?" 汪太太道:"索性鬧穿了,大家正大光明地打牌,免得鬼鬼祟祟,桌子上蓋毯子,毯子上蓋漆布--"範小姐聰明地注解:"這就是'無聲麻将'了!"--"我待得膩了,讓李梅亭去鬧,學生攆你走,高校長停你職,離開這地方,真是求之不得。

    "校長一連聲tut!tut!tut! 汪先生道:"他無非為了做不到中國文學系主任,跟我過不去。

    我倒真不想當這個差使,向校長辭了好幾次,高先生,是不是?不過,我辭職是自動的,誰要逼我走,那可不行,我偏不走。

    李梅亭,他看錯了人。

    他的所作所為,哼!我也知道,譬如在鎮上嫖土娼。

    " 汪先生富于戲劇性地收住,餘人驚廳得叫起來,辛楣鴻漸立刻想到王美玉。

    高校長頓一頓說:"那不至于罷?"鴻漸見校長這樣偏袒,按不下憤怒,說:"我想汪先生所講的話很可能,李先生跟我們同路來,鬧了許多笑話,不信隻要問辛楣。

    "校長滿臉透着不然道:"君子隐惡而揚善。

    這種男女間的私事,最好别管!"範小姐正要問辛楣什麼笑話,吓得拿匙舀口雞湯和着這問題咽了下去。

    高校長省悟自己的話要得罪汪處厚,忙補充說:"鴻漸兄,你不要誤會。

    梅亭和我是老同事,他的為人,我當然知道。

    不過,汪先生犯不着和他計較。

    回頭我有辦法勸他。

    " 汪太太寬宏大量地說:"總而言之,是我不好。

    處厚倒很想敷衍他,我看見他的臉就讨厭,從沒請他上我們這兒來。

    我們不像韓學愈和他的洋太太,對曆史系的先生和學生,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的款待;而且妙得很請學生吃飯,請同事隻喝--"鴻漸想起那位一夜瀉肚子四五次的曆史系學生--"破費還是小事,我就沒有那個精神,也不像那位洋太太能幹。

    人家是洋派,什麼交際、招待、聯絡,都有工夫,還會唱歌兒呢。

    咱們是中國鄉下婆婆,就安了分罷,别出醜啦。

    我常說:有本領來當教授,沒有本領就滾蛋,别教家裡的醜婆娘做學生和同事的女招待--"鴻漸忍不住叫"痛快"!汪處厚明知太太并非說自己,可是通身發熱--"高先生不用勸李梅亭,處厚也不必跟他拚,隻要想個方法引誘他到王家也去打一次牌,這不就完了麼?" "汪太太,你真--真聰明!"高校長欽佩地拍桌子,因為不能拍汪太太的頭或戶背,"這計策隻有你想得出來!你怎麼知道李梅亭愛打牌的?" 汪太太那句話是說着玩兒的,給校長當了真,便神出鬼沒地說:"我知道。

    "汪先生也摸着胡子,反複援引蘇東坡的名言道:"'想當然耳','想當然耳'哦!"趙辛楣的眼像膠在汪太太的臉上。

    劉小姐冷落在一邊,滿肚子的氣憤,恨汪太太,恨哥嫂,鄙視範小姐,懊悔自己今天的來,又上了當,忽見辛楣的表情,眼稍微瞥範小姐,心裡冷笑一聲舒服了好些。

    範小姐也注意到了,喚醒辛楣道:"趙先生,汪太太真利害呀!"辛楣臉一紅,喃喃道:"真利害!"眼睛躲避着範小姐。

    鴻漸說:"這辦法好得很。

    不過李梅亭最貪小利,隻能讓他赢;他輸了還要鬧的。

    "同桌全笑了。

    高松年想這年輕人多嘴,好不知趣,隻說:"今天所講的話,希望各位嚴守秘密。

    " 吃完飯,主人請寬坐。

    女人塗脂抹粉的臉,經不起酒飯蒸出來的汗氣,和咬嚼運動的震掀,不免像黃梅時節的牆壁。

    範小姐雖然斯文,精緻得恨不能吃肉都吐渣,但多喝了半杯酒,臉上沒塗胭脂的地方都作粉紅色,仿佛外國肉莊裡陳列的小牛肉。

    汪太太問女客人:"要不要到我房裡去洗手?"兩位小姐跟她去了。

    高松年汪處厚兩人低聲密談。

    辛楣對鴻漸道:"等一會咱們同走,記牢。

    "鴻漸笑道:"也許我願意一個人送劉小姐回去呢?"辛楣嚴肅地說:"無論如何,這一次讓我陪着你送她--汪太太不是存心跟我們開玩笑麼?"鴻漸道:"其實誰也不必送誰,咱們倆走咱們的路,她們走她們的路。

    "辛楣道:"這倒做不出。

    咱們是留學生,好像這一點社交禮節總應該知道。

    "兩人慨歎不幸身為青年未婚留學生的麻煩。

     劉小姐勉強再坐一會,說要回家。

    辛楣忙站起來說:"鴻漸,咱們也該走了,順便送她們兩位小姐回去。

    "劉小姐說她一個人回去,不必人送。

    辛楣連聲說:"不,不,不!先送範小姐到女生宿舍,然後送你回家,我還沒有到你府上去過呢。

    "鴻漸喑笑辛楣要撇開範小姐,所以跟劉小姐親熱,難保不引起另一種誤會。

    汪太太在咬着範小姐耳朵說話,範小姐含笑帶怒推開她。

    汪先生說:"好了,好了。

    '出門不管',兩位小姐的安全要你們負責了。

    "高校長說他還要坐一會,同時表示非常豔羨:因為天氣這樣好,正是散步的春宵,他們四個人又年輕,正是春宵散步的好伴侶。

     四人并肩而行,範劉在中間,趙方各靠一邊。

    走近闆橋,範小姐說這橋隻容兩個人走,她願意走河底。

    鴻漸和劉小姐走到橋心,忽聽範小姐尖聲叫:"啊呀!"忙借機止步,問怎麼一回事。

    範小姐又笑了,辛楣含着譴責,勸她還是上橋走,河底石子滑得很。

    才知道範小姐險的摔一跤,虧辛楣扶住了。

    劉小姐早過橋,不耐煩地等着他們,鴻漸等範小姐也過了岸,殷勤問扭了筋沒有。

    範小姐謝他,說沒有扭筋--扭了一點兒--可是沒有關系,就會好的--不過走路不能快,請劉小姐不必等。

    劉小姐鼻子裡應一聲,鴻漸說劉小姐和自己都願意慢慢地走。

    走不上十幾步,範小姐第二次叫:"啊呀!"手提袋不知何處去了。

    大家問她是不是摔跤的時候,失手掉在溪底。

    她說也許。

    辛楣道:"這時候不會給人撿去先回宿舍,拿了手電來照。

    "範小姐記起來了,手提袋忘在汪太太家裡,自罵糊塗,要趕回去取,說:"怎麼好意思叫你們等呢?你們先走罷,反正有趙先生陪我--趙先生,你要罵我了。

    "女人出門,照例忘掉東西,所以一次出門事實上等于兩次。

    安娜說:"啊呀,糟糕!我忘掉帶手帕!"這麼一說,同走的瑪麗也想起沒有帶口紅,裘麗葉給兩人提醒,說:"我更糊塗!沒有帶錢--"于是三人笑得仿佛這是天地間最幽默的事,手攙手回去取手帕、口紅和錢。

    可是這遺忘東西的傳染病并沒有上劉小姐的身,急得趙辛楣心裡直怨,"難道今天是命裡注定的?"忽然鴻漸摸着頭問:"辛楣,我今天戴帽子來沒有?"辛楣愣了愣,恍有所司:"好像你戴了來的,我記不清了--是的,你戴帽子來的,我--我沒有戴。

    "鴻漸說範小姐找手提袋,使他想到自己的帽子;範小姐既然走路不便,反正他要回汪家取帽子,替她把手提袋帶來得了,"我快得很你們在這兒等我一等,"說着,三腳兩步跑去。

    他回來,手裡隻有手提袋,頭上并無帽子,說:"我是沒有戴帽子,辛楣,上了你的當。

    "辛楣氣憤道:"劉小姐,範小姐,你們瞧這個人真不講理。

    自己糊塗,倒好像我應該替他管帽子的!"黑暗中感激地緊拉鴻漸的手。

    劉小姐的笑短得刺耳。

    範小姐對鴻漸的道謝冷淡得不應該,直到女宿舍,也再沒有多話。

     不管劉小姐的拒絕,鴻漸和辛楣送她到家。

    她當然請他們進去坐一下。

    跟她同睡的大侄女還坐在飯桌邊,要等她回來才肯去睡,呵欠連連,兩隻小手握着拳頭擦眼睛。

    這女孩子看見姑母帶了客人來,跳進去一路嚷:"爸爸!媽媽!"把生下來才百日的兄弟吵醒了。

    劉東方忙出來招待,劉太太跟着也抱了小孩子出來。

    鴻漸和辛楣照例說這小孩子長得好,養得胖,讨論他像父親還是像母親。

    這些話在父母的耳朵裡是聽不厭的。

    鴻漸湊近他臉捺指作聲,這是他唯一娛樂孩子的本領。

    劉太太道:"咱們跟方--呃--伯伯親熱,叫方伯伯抱--"她恨不能說"方姑夫"--"咱們剛換了尿布,不會出亂子。

    "鴻漸無可奈何,苦笑接過來。

    那小孩子正在吃自己的手,換了一個人抱,四肢亂動,手上的膩唾沫,抹了鴻漸一鼻子半臉,鴻漸蒙劉太太托孤,隻好心裡厭惡。

    辛楣因為擺脫了範小姐,分外高興,瞧小孩子露出的一方大腿還幹淨,嘴湊上去吻了一吻,看得劉家老小四個人莫莫不歡笑,以為這趙先生真好。

    鴻漸氣不過他這樣做面子,問他要不要抱。

    劉太太看小孩子給鴻漸抱得不舒服,想辛楣地位高,又是生客,不能亵渎他,便伸手說:"咱們重得很方伯伯抱得累了。

    "鴻漸把孩交還,乘人不注意,掏手帕擦臉上已幹的唾沫。

    辛楣道:"這孩子真好,他不怕生。

    "劉太太一連串地贊美這孩子如何懂事,如何乖,如何一覺睡到天亮。

    孩子的大姊姊因為沒人理自己,圓睜眼睛,聽得不耐煩,插口道:"他也哭,晚上把我都哭醒了。

    "劉小姐道:"不知道誰會哭!誰長得這麼大了,搶東西吃,打不過二弟,就直着嗓子哭,羞不羞!"女孩子發急,指着劉小姐道:"姑姑是大人,姑姑也哭,我知道,那天--"父母喝住她,罵她這時候還不睡。

    劉小姐把她拉進去了,自信沒給客人瞧見臉色。

    以後的談話,隻像用人工呼吸來圹淹死的人,挽回不來生氣。

    劉小姐也沒再露臉。

    辭别出門,辛楣道:"孩子們真可怕,他們嘴裡全說得出。

    劉小姐表面上很平靜快樂,誰想到她會哭,真是各有各的苦處,唉!"鴻漸道:"你跟範小姐是無所謂的。

    我承劉東方幫過忙,可是我無意在此地結婚。

    汪太太真是多此一舉,将來為了這件事,劉東方準對我誤會。

    "辛楣輕描淡寫道:"那不至于。

    "接着就問鴻漸對汪太太的印象,要他幫自己推測她年齡有多少。

     孫小姐和陸子潇通信這一件事,在鴻漸心裡,仿佛在複壁裡咬東西的老鼠,攏亂了一晚上,趕也趕不出去。

    他險的寫住給孫小姐,以朋友的立場忠告她交友審慎。

    最後算把自己勸相信了,讓她去跟陸子潇好,自己并沒愛上她,吃什麼隔壁醋,多管人家閑事?全是趙辛楣不好,開玩笑開得自己心裡有了鬼,仿佛在催眠中的人受了暗示。

    這種事大半是旁人說笑話,說到當局者認真戀愛起來,自己見得多了,決不至于這樣傻。

    雖然如此,總覺得吃了虧似的,恨孫小姐而且鄙視她。

    不料下午打門進來的就是她,鴻漸見了她面,心裡的怨氣像宿霧見了朝陽,消散淨盡。

    她來過好幾次,從未能使他像這次的歡喜。

    鴻漸說,桂林回來以後,還沒見過面呢,問她怎樣消遣這寒假的。

    她說,承鴻漸和辛楣送桂林帶回的東西,早想過來謝,可是自己發了兩次燒,今天是陪範小姐送書來的。

    鴻漸笑問是不是送劇本給辛楣,孫小姐笑答是。

    鴻漸道:"你上去見到趙叔叔沒有?"